臨行時,才想到準備欠充分,比如說話就是一個問題,月兒那一把細小的吳儂軟語,怎麼都不該是一位北平小姐的口音啊?
想到這,小姐們犯難了,之前橫是沒有想到這個。
靜丫頭說︰「跟四少爺在一起久了,多少會幾句吧,無非少說幾句應付應付罷了。丫」
月兒只是搖頭,「說不來、說不來。」靜丫頭哪里曉得,四少爺平日說的話,通是用不上,長的她學不來,短的不能說,比如四爺說︰‘搗什麼亂!’這不必講,是不能用的;比如四爺說︰‘好孩子!我的兒!’這更不像話!
沒辦法,只好盡量少言,靜丫頭教了幾句簡單的,比如‘好,你好,謝謝,密斯特司馬’等等短語的正確發音,她認真學了學,可是前面的好說,後面‘密斯特司馬’就不行,非講成密斯特馬才能發對音!中間的‘司’字太搗亂,渾是像走路遇上大石頭,到那兒就要絆跟頭。所以念了許久念不成!
七小姐說︰「算了算了,待會兒見了盡量少說話,不說也行,沉默是金,對不對。」也只好這樣講。
去的時候是午後。司馬公館里靜悄悄的,一點也不像戎公館那樣沸反盈天的喧騰之氣,而唯其如此,才顯出一種王宅氣象,非常的靜默有規矩。
他家和戎家一樣,鋼琴,話匣子,色色俱全,在司馬書房里,七小姐和靜小姐都去翻看他的電影書刊,月兒卻給窗外的景致所迷,走到晾台上,在西洋鑄鐵花洛可可式扶闌前站定,放眼觀望,近處有歐式女神雕塑和噴泉,遠處有中式拱橋與樓閣,長廊漏窗、美人蕉欄桿……真個好風致!
司馬應付七小姐靜小姐一時,終于向晾台過來,月兒今日到底沒穿白裙子,她穿了女學生那副行頭——百褶裙、絆帶黑皮鞋,不言不語、靜若處子媲。
司馬很是喜歡這個樣子的月小姐,前兩次太過仙氣高深,叫人攀爬不上。
他走過去問月小姐︰「月小姐可也愛好電影?」
月兒要答言,又想起不能說話,于是露出一種天生啞女式的微笑,再確切些可能就是類似于蒙娜麗莎那一笑。
不過只是稍縱即逝的,她早又轉臉望景,外面有一只梅花小鹿,此時正在草坪上望著她們,口里餃著一支花,好看的緊。她不由得就要驚贊出口,出口前沒忘記背一背靜小姐教授的那幾個單詞︰好、你好、謝謝、密斯特司馬。
她細細說︰「密斯特馬,好看!」
司馬說那是他們家六小姐未嫁時養來作耍的鹿兒。然後說︰「我不姓馬。」
月兒只做沒听到,這時候兩個仙娥般的丫頭從屏風後出來,一位托著沐盆,一位托著白玉盤,盤里是水紅的果子,只有珍珠大小,橫是不曉得是什麼果類。
丫頭先請七小姐靜小姐淨手,然後請她二位拈了幾粒嘗鮮,又過來請月兒淨手。
司馬先沒有解釋那果子的名目,待她品了一粒後,才說︰「這是家父從外洋帶回來的。」又說生在雪野,卻能在冰塊中存至夏日不壞動,是罕見的雪原火果,十分難得。
夸得這樣神奇,她不能總拿蒙娜麗莎的微笑來敷衍,多少需要言語一聲的,在心里把單詞又過了一邊,說︰「密斯特馬,好吃。」
司馬終于笑說︰「我不姓馬。」
月兒卻早就把眼看向外面了,說︰「樹林子……」馬上縮住了口,說好不講話不講話,她不小心就失口說了出來,好在這三個字不清晰,沒听真也不一定,可是司馬分明很耐心地等她下文,她只好努力用靜小姐式的口音把話補全了,說︰「夏天,樹林子,胖了。」
司馬倒沒听過樹林子還有胖瘦,笑道︰「你的意思是,樹林子夏天就胖了,冬天就瘦了,是這個話不是?」
听不見月兒答言,隨她眼楮望出去,對面木欄棧道上,臨風立著一個人,梳著時髦的燙發,穿絳色綢緞旗袍,上面繡著翩翩欲飛的大蝴蝶,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少婦。
月兒問︰「姨娘?」雖是不會北平話,但若兩個字兩個字地來,還是能對付的。
司馬說︰「姨娘?怎麼會!」
原來,司馬太太是位頗有手段的女主人,家中是不興納小的,雖然子息八女一男,卻均是司馬太太一人所生。而剛才的少婦乃是家中鋼琴教師。
月兒听了,對司馬太太肅然起敬,對這個家一下子生出天來大的好感!怪道進來後發現如此安靜規矩呢。叵耐不敢多言,要不然她的話可就多了。
這時七小姐哎了一聲,二人回頭,原來是七小姐從書冊里翻出一張少女小照。司馬連忙上去要拿,又不好徑奪,終究作罷,說是跟別人借的書,怕是把照片夾進去忘記了。
他仿似有些尷尬,搭訕著請月兒落座,晾台上有一架大涼傘,傘上繪著藍天大海椰子樹,傘下是玻璃鋼圓幾和幾把藤椅,他二人在藤椅坐下,丫頭又飄進來伺候茶點。
司馬取了一瓶汽水給月兒,月兒恰是渴得緊,謝過後,咕嘟咕嘟喝掉,也不知為何,平日飲茶吃咖啡通像小貓兒,今日竟毫不斯文。司馬見狀笑了,又取了一枚蜜柑,將皮剝去,送到她的盤子里。
月兒謝過,一瓣一瓣地撕去細筋,正要吃,卻見司馬看她,馬上放下。
司馬知道把人家看不好意思了,轉臉去看七小姐們,不想她卻說︰「哎,你吃。」
一只肥肥的小白手托了橘瓣給他,他謙了謙,不知說什麼好,心里被那小白手震得暈頭轉向,簡直拘謹起來。
他拘謹了,她卻忽然大方起來,眼楮水黑,又大又亮,只管看著他。以至于瞳孔變得越來越黑。心想︰真是個進步家庭,不娶姨太太!
司馬見月兒盡是望她,心想客氣什麼!也便看著月兒,眼楮光光的如同兩粒水晶球。有點大膽,有點勾留,有點不自在。
這時候听差來敲門,把他的眼楮敲開了,進來後說︰有一位林少爺求見。
「林?」司馬倒想不起自己幾時認識一位林少爺。
他問︰「沒名片子麼?」
听差說︰「年紀還輕著,怪斯文,沒有名片子,只是說叫林映星。」
月兒身子一起、頸子一低,攥著絹子端端走到了靜丫頭身後,仿佛映星馬上就要進來似的,仿佛靜丫頭能給她遮住似的,掃興得很。
司馬沒留意小姐們花容失色的表情,只是想不起這個林什麼映星是何許人也,看看這里有客,對听差說︰「你回說不在。」
听差卻恭了恭身道︰「說是替您那位同窗羅三化來的,羅先生中了槍,現在醫院停著呢?」
司馬一愣,听這口氣像是沒命了,抬腳就要向門口跨去,想起客人來,忙停腳說︰「三位稍等,我去去就來。」
七小姐唯恐林映星進來,連忙點頭。
在前樓中庭見了林映星,與其同來的還有幾位穿黑色愛國布學生裝的少年,原來是羅三化率領學生集會游行,被當`局放了槍,現在生命垂危,做手術急需重資,但羅先生在滬上沒有親戚,林映星說︰想來想去只想起您這位同窗,不得已才來求助。
司馬背著手在地上又著急又恨鐵不成鋼似地來回走著,「好,好,革命吧,這下把命革了。」
話雖這樣說,到底人命關天,作速提了款子出來,使了一位家僕去醫院照應。
打發這幫學生走人後,又轉回書房,不想已經人去樓空,丫頭說小姐們已經做辭回家了,留話說多謝七爺款待。
司馬倒詫異,「我在前庭,怎就不曾見著她們出去?」
丫頭回說︰「小姐們是由角門去的。」
司馬倒也沒有多疑,想小姐們不走正門走角門或是為了順道看看景兒罷。
這時候馬空山與牛東床的腳步聲在樓道響起,方才他二人在晾台隔壁廂的一條鏤花鐵縫里偷覷,將七爺和月小姐看了個真,此時二人連連大嘆著進來了,牛東床舉著袖子說︰「不妙。不妙。七爺呀,這位月小姐是個結巴。」
司馬嗔他無禮,不過心里早有些疑影,這月小姐著實話少,即便說一句半句,也是兩字兩字來,整句子通是沒有,且很像洋人說中國話一樣僵硬。
馬空山說︰「七爺,東床講得有個道理,這月小姐也太不肯講話了。」
牛東床道︰「不肯講話便也罷了,每次張口前都要對對口型,世上的結巴通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