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小姐笑嗔︰「看你說的,倒像四少女乃女乃成心不去似的,她恨不能插著翅膀飛到跟前呢。」
五小姐夾著細細的煙支道︰「哪個不懂,要你來教!」又道︰「我不過是這樣一說!況且四女乃女乃去不去又怎樣,四爺豈是稀罕她去的?不去反倒遂了他的心!你們又不是不曉得!」
眾人無奈地笑笑,並不加以言論,誰不曉得四少女乃女乃的情況呢,表面上,她倒也是四房里的正室少女乃女乃,可是細加琢磨,也就不過是個外人。四爺官高位重,不可謂不算大人物了,這類人對于兒女情長的事情本來就不似平民看得重,或者女人于他們來說,只不過就是解悶罷了,哪里有個真心疼熱的。便是解悶,也還有個姣花軟玉般的月兒在那里,四女乃女乃傍得著幾回?
靜小姐說︰「女人生下來就是受罪的,有身份就得了,想太多,沒的是自尋煩惱!」
「誰說不是呢,」七小姐附議,緊接著還要說什麼,卻給五小姐打斷了,只見五小姐引頸望窗外,隔著碧窗紗喚道︰「米四,過來。丫」
米四在老遠的甬道上行著,听見喚,抬頭向這邊望過來,五小姐撩起碧紗,「叫你過來,不听見是怎著?」
米四彎了彎腰,說正忙著給大少女乃女乃傳話去哩,他賠著笑,只是不肯過來媲。
「笑什麼笑,叫你過來你就過來!」
見米四慢吞吞的,五小姐立了眉︰「快著些!咬不著你!」
米四終于近前,隔著碧紗窗立在外面,听候五小姐差遣,五小姐問︰「你和閔管家去醫院了?」
米四一愣,笑說︰「沒有。」
「別傻笑,四爺的事我已經知道了,太太那里我不告訴,你說,四爺氣色可好?」
米四笑了笑,才說︰「好,看著不礙事了。」
「四爺吩咐什麼了麼?」
「都是吩咐管家的,不曾吩咐小的。」
「你沒長耳朵?」
米四呵呵笑了,說︰「四爺吩咐給太太定期叫牙醫。」
「母親好久沒犯牙疾了,要他惦記!說,還有什麼?」
「還有給太太裝冰爐子和風扇。」
「還有呢?」
「還有給荷花池姨太太也裝冰爐子和風扇。」
「別等我問一句你說一句呀,還有呢?」
「還有給荷花池姨太太裝護窗。」
「還有呢?」
「再沒了。」
「好哇,除了親媽就是姨太太,再沒別的惦記,沒見過這樣自私的人!」
五小姐這句話一出口,眾人都笑了,米四也笑著模了模後腦勺。
五小姐揮揮手,「去吧去吧。」
米四去了,丫頭過來把窗紗放下,給五小姐撢了撢身上,又給五小姐掇了椅子過來,五小姐掖著裙角坐下去,「听見了麼?男人就這德性,都是愛小妾不愛正室的。」
靜小姐說︰「世上的事大多難遂人意,叫我說,若能調一調便好了,調成愛正室不愛小妾,那樣正室也歡喜了,小妾也歡喜了。」
七小姐道︰「看你說的,莫非世上小妾都不愛夫主麼?你當所有小妾都跟月兒似的別扭吶!」
五小姐說︰「月兒別扭是真的,別的就不說了,怎的孩子都養不出?」
小姐們談這個自然有些口羞,只笑著聆听不言語,五小姐卻沒什麼,徑直向下說︰「前兒听說老太太那邊又犯嘀咕了,說老四這邊是有什麼邪祟作怪不成,怎的少女乃女乃不開懷,姨太太也不見動靜。」
其實靜小姐和七小姐也犯過這種嘀咕,月兒跟四少爺的時間是比少女乃女乃還要久的,在外宅就足足一年,回來又將近一年,到如今還是一派靜若處子的模樣,莫說生養孩子,簡直她自己就還是個孩子!
五小姐說︰「叫我說,四爺也是活該,八成兒現在也後悔寇老板那件事了!」
靜丫頭一听寇老板,道︰「正要問你呢,四爺跟寇老板斷了不曾?」
五小姐冷笑,「哪里還有個不斷的理?他現在不是熱著家里這個小的麼?」
七小姐說︰「少爺們的事哪里說得準,二爺不也熱著家里三姨太麼,不照樣養著唱戲的!」
五小姐淡笑一聲,不言語,只管將煙送到唇上。
七小姐卻想起了什麼來,輕輕問︰「寇老板打胎是前年中秋的事吧?」
五小姐抬頭想了想,慢慢說︰「可不是,前年中秋來著!」
七小姐不說話了,眼楮向靜丫頭看過去。
五小姐見狀倒有些奇怪,問︰「怎麼?前年中秋不對麼?我記不大清了。」
靜丫頭說︰「你沒記差,是前年八月十五,且正是月兒進四爺外宅的時候。想是四爺得了月兒,就……」
她不便向下說了,五小姐卻替她說了下去︰「就喜新厭舊了,是不是這個話?」五小姐帶笑不笑,也不要答復,兀自道︰「男人哪個不是這樣!」
小姐們都默然,寇老板的事她們不然也不能知道,通是五小姐結交的人廣,許多梨園弟子都是她的座上客,包括寇君柳寇老板也一度是五小姐的密友,五小姐起先也不曉得寇老板是四爺的人,後來寇懷了四爺的孩子才抖包出來,因是四爺不許生下孩子,寇君柳求五小姐向太太老太太求情,她不奢想進戎家的門,但希望留下月復中骨肉。怎知五小姐不待將話帶到太太耳中,四爺已經派人將事情辦了個干淨。
七小姐嘆息︰「寇老板必然傷透心了……」這樣嘆息著,寇老板的模樣就在腦際浮現出來,還是最風光的時候,寇老板穿著葡萄紫的雙絲葛長衫,戴著黑油油的瓜皮小帽,一身男裝,由戲台子上搖著扇走下來。是剛散了戲,臉上的胭脂粉,還沒有洗干淨,後面一大群老媽子跟著。但凡有人上去獻殷勤問好,她只瞟一眼,唇線微微有那麼一絲笑,便過去了……
那是何等的風光而自得,那樣的時候也是最有性格的時候,本是女戲子一個,卻偏生不愛紅裝愛男裝!而偏生又能穿出那份比紅裝還嫵媚的神氣來……可是如今,怕是黯淡如灰了罷……
昔日蒸蒸日上!而今江河日下!這就是寵婦與怨婦的一步之隔!
七小姐想著,不由自言自語道︰「做人不要有感情好了,也就不會為情所惑!」
「那是,」五小姐接去話頭,「像月兒,那多自在,正眼不瞧四爺一下!他也沒轍!」
又說︰「你們怕是還不曉得,月兒進戎家這個門之前,很鬧騰了一番來著,死活不依,後來求到了四女乃女乃跟前……」
「還有這等事?」七小姐和靜丫頭都有些驚詫,說︰「她那時又不認得四女乃女乃,怎樣能見得上!」
「見有何難?只要主意真罷了,戲園子等不著去馬場等,四女乃女乃也不是西太後,何愁見不上……」五小姐說到這里停住了,只听外面有聲音喚︰「七小姐,我有沒有落了帕子在這里。」
正是月兒,五小姐臉色微微一頓,料想剛才的話給月兒听去了。
沒錯,月兒是听到了,不過也不好講什麼,進來只當不曾听到,說四少女乃女乃傳她過去,順道來取帕子。
帕子恰在五小姐手肘處的桌沿上,五小姐拈了帕子放到她手里,道︰「我來七妹這里找你不見,我是來告訴告訴你,抽空去探探四爺,他怕是心上不好,臉沉得跟什麼似的,羅副官陪在跟前大氣都不敢出,我今天上午去探視的,雖也說了幾句話,到底勉強得很!總共跟我沒說五句話,倒有三句是問七妹和九妹,我算傻笨的,也曉得他其實是在問你,你是怎麼了,怎的不肯去看他一看,不怕他作惱麼?」
月兒說了聲‘曉得了’,又說四女乃女乃在等,不便久留,作別出來了。
她臉上一直有些發燙,斷料不到當初求四女乃女乃的事情給五小姐知道了,那件丟臉面的事情她是真不願意給人抖出來。如果說當時父親叫她沒有完全灰心的話,四少女乃女乃讓她徹底死心了。她記得四少女乃女乃迎頭給她的第一句話,其實就只三個字︰「你出去!」
她當時傻了,以為听差,後來四女乃女乃說︰「你出去,听見了沒有,你出去!」
四女乃女乃指著門口道︰「趙媽、楊媽,把她推出去!」
趙媽走上來道︰「林小姐,別要怪我們小姐性子壞,您不該來,您這不是來求我們小姐,您是看著我們小姐不夠難受,來添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