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首都解放軍總部**出院歸來後,老爺子便極少出門,頂多每日清晨和傍晚,由伺候了自己一輩子的白熊推著輪椅在院中的小池邊轉上幾圈,像此時深夜時分從內院走出來的次數絕無僅有。姓周的保健醫生也還沒有睡下,此時亦是一臉擔憂地跟在身後。
王小北向來見了老爺子便如同老鼠踫到貓,此時更是因為偷了珍藏的茅台而心中有鬼,嚇得躲到李雲道身後。本就是今晚主角的李大刁民卻突然起身,皺著眉語出驚人︰「這麼晚了,冷得很,怎麼還跑出來?身子骨受不得寒氣的!」
王抗日和王援朝姐妹倆面面相覷,王家老爺子一生戎馬,殺伐征戰,當年在四野嫡系部隊更是說一不二,這種風格一直延續到現在,王家歷來有老爺子一開口便無人敢反對的傳統。像李雲道這種帶著責備口氣對老爺子說話的,印象中也只有動亂時期太祖爺動怒的那一次,其余的屈指可數。大半輩子伺候老爺子也經歷過無數生死大劫的白熊將軍推著輪椅,下意識地感覺一股寒風從後腦勺「噌」地竄起,站在最後的周醫生更是驚得目瞪口呆——這可是一、二號首長見了都要客客氣氣的開國元勛啊!
王小北躲在李雲道身後嚇得一背脊的冷汗,顧小西也張了張嘴,小丫頭片子也被大表哥的彪悍驚著了。只有生性恬淡的十力和見多識廣連當代天師都敢戲弄的張小蠻面色如常。
李大刁民似乎根本沒有察覺屋內氣氛的異常,走上前,月兌下那件價值不菲的風衣,披在了老爺子的腿上,又蹲,幫老人家整了整膝蓋上微微斜落的毛毯︰「這兒的暖氣不比後院,這麼晚了,待會兒就回去歇息著吧,啊!」聲音柔和,如同哄孩子一般。
坐在輪椅上的老人原本如劍般犀利的目光剎那間也柔和了起來,干涸的眼角此時竟忍不住有些濕潤︰「好……好……好,我就是出來看看你吃過晚飯沒有,沒吃的話,讓你小姑做些。听說飛機還晚點了,路上也少不了折騰,今兒你也早些休息,明天一早還有其它事情。」
王援朝這才舒了口氣,迎上來笑著道︰「爸,你放心好了,我就望南這麼一個親佷子,餓不著他的!倒是您,雲道說得對,應該早些休息才對,熬夜傷身子。周醫生,您得多看著點我爸……」
周醫生苦笑︰「是是是,王參謀說得是,這就帶老首長回去休息。」他稱王援朝為參謀,也是發自內心。原本他就是軍醫大的教授,前些年被挑選到首長身邊,一待就是數年,之前在軍中,對于王家這位女中豪杰的往事也是清楚得很。
「走走走,我們回去,省得被他們一幫孩子嫌棄……」老爺子在這個時候還不忘自嘲一番。
白熊推起輪椅剛要走,卻被李雲道攔住︰「還是我來吧!」
白熊以前是警衛員,現在幾乎扮演的就是家臣的角色,換成別的任何人,哪怕是王抗日王援朝,他也不會親易讓開,但是此時這位對王家老爺子忠心不二的白將軍,卻面帶微笑的閃到一旁,不過還是不忘小聲提醒了一句︰「先松開剎車。」
院中臘梅依舊清香撲鼻沁人心脾,李雲道推著輪椅緩緩走在小池旁的翹角廊亭中。池旁落地燈光昏黃欲睡,池中錦鯉銷聲匿跡,卻不知從哪兒傳來細微的曲聲︰「統領貔貅戰沙灘,失落番邦十二年……」
祖孫二人無人先開口,靜靜地行在通往內院的廊下小徑中。良久,還是李雲道先開了口。
「江寧的案子應該很快會落下帷幕,我想暫時調到京城來。」
坐在輪椅上老人身子猛地一震,顯然有些吃驚,隨後卻嘆了口氣道︰「大可不必的,你有你的規劃,不必為了我這糟老頭子浪費了大好青春。」
李雲道笑了笑︰「話是實話,不過誰讓您是我爺爺呢?」
老人突然怔住了,緩緩回頭,似乎想好好看一看身後正在推輪椅的青年。
「您坐穩,等我調回京城,天天兒陪著您,一準兒讓您看到膩味!」李雲道停下來,幫老人拉了拉滑落的毛毯和蓋在上面的風衣,「自古都說忠孝難兩全。小時候在山上,看著流水村那些牲口有爹疼有娘愛,我就嫉妒得很,所以沒少干往他們家畜生棚子扔蠍子的勾當。那時候我就跟弓角和徽猷說,如果哪天我爹娘找到我了,我鐵定這輩子守著他們不離開。只是我的命沒那麼好,我娘死了,還有個似乎不太靠譜的爹,據說也犧牲了。您別怪我這麼說您兒子,起碼對您來說,他是獨子,也是個不孝的獨子。我本以為這輩子我都找不到血脈親人,幸好,老天待我不薄,沒了爹娘,卻有爺爺,有大姑小姑,有小北小西,雖然圓圓和潤潤不太待見我,但我還真是打心眼兒里頭把她們當自個兒家人看待了。血濃于水嘛!這話是小北在我娘那個東北小山村里頭跟我講的,我也深以為然,血脈這東西,說起來真他娘的挺奇怪的,哪怕我以前有千百萬的恨,踫到這玩意兒,就跟那雪水兒踫到爐子里頭的鋼水兒一般,化得快得很。所以您甭擔心我對老王家有啥子怨念,我怨也只怨那個白眼兒狼當初就那麼把我娘扔在一旁不管了,對您,對兩位姑姑,我只有感激。」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那位縱橫沙場數十年,手掌百萬雄師刀刃萬千敵首的老人家開始淚流不止︰「孩兒啊,爺爺對不住你啊……」
李雲道蹲在輪椅前,扯著自個兒袖子,輕輕幫老人擦著黑暗中依舊瑩亮的淚珠︰「爺爺不哭,孫兒回來了。」
夜空漫天烏雲仿佛被一雙大手突然抽淨一般,被遮蔽的漫天星光緩緩灑落在山間的四合院中,騰起一團朦朦朧朧的神奇光暈。
小年夜,無月。
人長久,共嬋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