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昆侖雪山。雪融而成的河道邊上,芨芨草一片枯黃,似乎這個終年山頂積雪平均海拔超過4000米的雪山,比任何一處地方都提前感受到了寒冬帶來的窒息。
獵獵山風,一縷青絲在風間散亂飛揚。狹長彎曲的「之」字形玉道上站著一位一身登山裝備的年輕女子,咫尺外便是徒壁懸崖,可是年輕的登山女子卻絲毫沒有墜下深淵便會粉身碎骨的覺悟,隔著那副價值明顯不菲的登山防風鏡,伸長了脖子夠著望向深澗下。
雖然寬大的墨鏡遮去了大半張臉,一身厚實的登山裝備也裹得嚴嚴實實,但是從那瓜子臉型和脖間露出的白女敕肌膚,隱隱還是能判得出來,算得上是個標志的美人。只是讓人異常費解的是,這樣一個不施粉黛就會讓這山里男人掉一地哈喇子的年輕女人,為何會在這個時候出現在人跡罕至的昆侖玉道。
就算是玉中之珍「和田玉」自古以來就家喻戶曉,卻極少有人知道昆侖山腳下這個家家戶戶以采玉為生的流水村。這幾乎可以算得上是個驢友足跡罕至的小地方,就算有機會見到幾輛不顧幾千米高原反應勉強撐到這里的越野車,也不是為了游山玩水登峰沖刺而來。
臨近傍晚時分,采玉人紛紛執著用生命危險換來的玉石坯料接二連三地下山歸家,幾乎不出意料地每一個從年輕女子身邊路過的采玉男人眼中都冒出了一股雄性動物特有的光芒。要不是年輕女子這一身看上去就牛氣哄哄、表情更是只可遠觀的拒人以千里之外,這些在山上待了半輩子只知道白天采玉和晚上拱女人的牲口指不定已經直接將她扛下山塞進被窩了。
「橫空出世莽昆侖,閱盡人間春色。飛起玉龍三百萬,攪得周天寒徹。夏日消溶,江河橫溢,人或為魚鱉。千秋功罪,誰人曾與評說。」一個粗獷嘹亮的吟歌聲從山上的玉道遠遠傳來,毛驢蹄子的擊地聲也越來越近。
幾個駐足打量登山女子心里琢磨著是直接扛回家還是打暈再說的雄性牲口頓時如同風聲鶴唳般拔腿就走,似乎在他們看來,眼前這個明顯比山里女人要精致百倍、隔著老遠都能聞到體香的年輕女人所帶來的誘惑,也抵不上那吟歌而來的毛驢主人給他們帶來的恐懼。
顯然,這群山里的野漢子沒有少在那人的手里吃虧。「快走!那刁小子又來了,老子可是費了老大的勁才挖到一塊品質中上的坯子,踫到他準倒霉,快走!」一個在深秋低溫下打著赤膊也不怕冷的壯實維族漢子一邊加快步伐,一邊用維族語言低聲咒罵。
他身邊的幾個同樣打著赤膊的壯實男子顯然也對那個聲音聞而生畏,幾乎是一個不拉地跟上前面人的步伐,一會兒功夫就在這九轉十八彎的崎嶇山道消失了身影。
那粗放的歌聲越來越近,曲調卻是這昆侖山下小村里只知道采玉拱玉人的牲口們一輩子可能都無法理解的西調秦腔,先是板式,而後居然從頭到尾全是音高八度的假音彩腔,時而細綿時而粗放的腔音在深秋的昆侖山間回蕩,伴著高空的幾聲鷹嘯聲,整個昆侖山景在一片枯黃的植物中顯得格外蒼涼蠻傷。
剛剛那登山的女子似乎一直將注意力集中深淵下的某處,直到那毛驢蹄聲在耳畔響起,假音八度的秦腔居然讓她破天荒地轉頭看了來人一眼。
佛雲︰前世五百次回眸才換來今生的一次擦肩而過。為了這驚鴻一瞥,不知道要幾世修得的善緣?
一個典型的漢族南方男子騎在瘦骨嶙峋的毛驢背上,因為長期暴露在高原海拔的下紫外線中,臉上的皮膚有些藏人特有的黑里透紅。
刁民!
這是年輕女子對他的第一印象。典型的眼珠子咕嚕一轉就一個壞主意,雖不算尖嘴猴腮但也卻也生得一副與山里人的淳樸絕對沾不上半點邊、精于算計的臉,最致命的是這樣一個男人的嘴角居然掛著一抹玩世不恭的弧度。
這讓趴在玉道懸崖邊展現出美好身段而自己卻渾然不知的年輕登山女子在心中冷冷笑了一聲。這種玩世不恭的笑她向來置若罔聞,在她那個圈子里面,並不缺少把只是把錢當做一種數字游戲、開著百萬跑車住著千萬豪宅卻天天喊著生活無趣玩世不恭的富五代、六代,也有那種三歲就敢在中南海一號會議廳里月兌褲子拉屎、見著誰都不買帳成天牛來牛去的京城紅三、四代。在她這個輕而易舉拿到北大碩士學位的唯精神論者來看,他們牛也好,裝也好,都只是一種物欲滿足後的精神空虛匱乏,所以她不鄙視這些人,只是為他們感覺到悲哀。
但是眼前這個看模樣年紀差不多在二十歲出頭的男人卻不是一般地工于心計。
突然那個眸子里的戲謔永遠一成不變的男人不經意地抬頭望了一眼余霞滿天飛的天空,輕嘆一聲後,再次看向年輕女子的眼神不禁讓她體味到了一種說不清道不盡的隱約禪意。
良久,她才從那對眸子引起的傷春感秋中警醒過來,這時她才發覺,那對同樣在凝視著她的眸子里,居然有種如同大菩薩般悲天憫人的意境。
回過神來的時候,年輕女子不由自主地在心中自嘲了一番,再次調頭看下懸崖下方的時候,她仍舊是那個心若止水古井不波的年輕登山客。「大姐,您在瞅啥呢?」生活在昆侖雪山上騎著毛驢如同金鋼菩薩般的男人居然一口流利的東北腔。
年輕女子這回連頭都懶得回,更別說開口回話了。雖然她是北大哲學系畢業的,但並不代表她不是個務實的人,自然她也不會相信這種要麼白雪皚皚要麼枯黃若死地的深山老林里真的會像武俠小說里一般,冒出幾個修煉百年的現世活寶。
見年輕女子不回答,毛驢上的男人徑自從驢背上跳下來,搓著雙手,一臉好奇地在緊挨著年輕女子的地方趴了下來,如同年輕女子一般仔仔細細打量著這呈現倒梯形狀內陷的懸崖峭壁。
天色微暗,山風呼嘯,蒼鷹翱翔,雪狼孤嗥,一男一女呈現奇怪的趴在懸崖邊上,頂著越來越冷的寒風,一個勁兒地打量著山壁上的事物。
而後從山上下來的采玉人一看到那頭毛驢和那趴在懸崖邊上的男人,唯恐避之不及地飛奔而去,沒有人關注這擺著奇怪姿勢仿佛不要命一般的一男一女到底趴在懸崖邊做些什麼事情。
年輕女子是越看越奇怪,年輕的男人卻是越看臉上的表情越嚴肅。年輕女子終于還是沒有能夠忍住,偷偷用為余光打量了一下爬在自己身邊渾身上下一股佛院檀香的男子,奇怪的是,當認真嚴肅的表情取代了那份玩世不恭與工于心計後,這個男人的臉色線條居然愈看愈像那麼回事兒。
最終,那趴了許久的男人猛地一躍而起,飛奔回毛驢背,那似乎跟他心有靈犀的毛驢居然立刻撒開蹄子,蕩起一路飛塵。
這也算一騎絕塵?年輕女子心中不禁有些冷笑。
只是她也稍稍有些好奇,這個男人到底看到了什麼,為何臨走的時候會那麼匆忙。
只是,人生過的過客實在是太多太多,伸手可及的抓住一兩個,己經是幸運至及,哪有那麼多的時間和精力那思考另一個人的人生從何而生,為何而去。
就在年輕女子已經淡忘了那個騎著毛驢的山間刁民,拿出軍用衛星電話準備拔出一個號碼的時候,那個熟悉的毛驢蹄聲再次響在耳畔。
此時,一輪明月高高掛起,如銀盤一般皎潔圓潤。
年輕女子很好奇騎毛驢的男人為何會在一個鐘頭後折道而返,悄悄將軍用衛星電話熟練地塞進那個只有某個特殊部隊才會裝備的背囊,抬起頭準備跟那個男人搭話時,卻看到四個截然不同的人在銀色的月光拖出長長的影子。
打頭的仍舊是那個騎著毛驢的男人,一米八不到的身高,板寸頭,土布衣,髒布鞋,一臉的玩世不恭仍舊如同他的折而復返,嘴角微微揚起的弧度讓年輕女子異常納悶︰不就是一個山里的刁民樣嗎,拿什麼來玩世不恭?
他身邊的男人卻與他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就像下里巴人的街頭大排檔擺在陽春白雪的交響樂堂里吆喝一般,年輕女子怎麼看都覺得這兩人站在一起特別不搭調。因為這是個面若桃花一頭烏黑青絲的男人。
一個男人可以長得好看,也可以長得帥,但是如果長得比女人還要好看,那實在是件會遭天譴的事情。一頭青絲長發臉蛋比女人還要精致的男人左手輕抬,一玫材質上佳的仔玉菩薩在手指間眼光繚亂地翻轉。只是他那寒冷逼人的目光讓人有種望而生畏的錯覺。
跟在後面的是一個身材高大健碩到恐怖的大塊頭男人,接近兩米的個頭,年輕女人毫不懷疑這樣的身板就算是放在她哥哥統領的那支特殊部隊里也絕對毫不遜色。只是這樣一個如同威勢金鋼般的存在,卻始終憨憨地笑望前方的山間刁民,一副唯那刁民馬首是瞻的模樣。大個子一手牽著毛驢,一手抱著一個手搖經桶一身深紅喇嘛袍的靈氣孩童,一雙靈慧的大眼楮在看到年輕登山女子的那一刻就再也沒有移開過,只是那靈氣孩童口中低聲滔滔不絕的誦讀讓她大吃一驚。
她雖出身于紅色家庭,但是卻叛逆般地拒絕了家族中絕大多數同輩人都會走的軍政道路,在北大讀哲學的時候,她就曾經跟隨導師一起去**布達拉宮待過近三個月,在跟老喇嘛有意無意聊了三個月的佛謁密宗後,她知悉了《大日經》《蘇悉地經》的精髓所在。
那一身喇嘛袍的小童口中念念有辭的正是佛典浩瀚如今卻仍舊殘缺不全的《雜阿含經》。
好奇之下,她多看了那小靈童兩眼,居然發現小小年紀的男童臉上居然也掛著與那山間刁民如出一轍的笑意。
只是等那年輕女子看清了毛驢身上捆綁的事物時,頓時冷笑一聲,便獨自離去。
聞言,手搖刻滿密宗真言經桶的小男童目送女子送去,沖那山間刁民眨著眼楮,低聲念叨著什麼。憨憨的大個子只是撓撓頭,仍舊一臉憨笑地看著前面的男人。那個長得比女人還好看的男人只是停止了曖玉在指間的翻繞,將那玫不知道是哪個年代的溫潤古玉入在掌心,面無表情地輕輕摩挲。
只有那剛剛騎毛驢的男人置若罔聞,眼神始終盯著黑漆漆的山谷。
「角弓和十力在上頭看著繩子和驢兒,我和徽猷下去看看!」
大個子憨憨地點了點頭,道︰「哥,那玉值多少錢?」
「起碼可以給你娶十房媳婦兒!」被稱為哥的山間刁民唯恐大塊頭不理解一般,夸張地伸出兩只手,前後翻了兩翻,「估計運氣好的話,給你們每人娶十房都行!」
「雲道哥,我是出家人,不娶媳婦的!」那叫十力的靈氣小男童撅著粉女敕的小嘴道。
「十力嘉措你少廢話,月兌了這身喇嘛袍你一樣可以娶個比剛才那娘們還要水靈的媳婦兒,不然你媽生你干嗎?」
小男童聞言委屈地點了點頭,伸出蔥白般粉女敕的小手正了正自己頭上的小喇嘛帽,隨後果真做出一番月兌了這身喇嘛袍我就不是和尚的表情。
那個被稱作「徽遒」的漂亮男人從頭到尾都是面無表情地沉默,只是在那個叫雲道的山間刁民提到他的名字時,才徑直走到毛驢跟前,取了毛驢身上的粗麻繩就往自己的腰間綁。
那個瞬間,夜風呼嘯,狼聲起伏。
四個男子伏于昆侖,一如鷙禽搏擊長空,一如雪狼孤傲嘯嚎,一如蒼熊厚重大氣,一如靈狐慧思妙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