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就欲與沈惟明結交的張元春听到此話,自然也連忙陪起笑臉舉起酒杯,兩人一飲而盡。
一時間,原本氣氛僵硬的大堂,在沈惟明的一句話後,又恢復了它原本的酒酣耳熱。
望著臉色不再陰沉的張元春,班主終于松了一口氣,然後快步走至曲風荷身旁。
「你傻愣著做什麼?還不快來向沈老板跟露凝香賠個罪!」
手中抱著箱子,曲風荷站在原地動也沒動一下。
「你還想不想在班里混了?」看著曲風荷漠然的反應,班主的話聲更嚴厲了。
終于,在班主口中又迸出這句嚴厲話語後,曲風荷動了。
但她卻是直接將手中的箱子放至地面,然後月兌掉身上的戲服並折好後置于箱上。
「嗯?」望著曲風荷怪異的舉動,班主愣了愣。
「打擾了,謝謝您這兩年多來的照顧。」
丟下這句話後,曲風荷對班主頷了頷首便向外走去,無論這一路上有多少人用古怪、警戒的目光注視著她,都沒有回頭。
沒有道歉,只因為不想道歉。
沒有解釋,只因為不想解釋。
毅然決然的離開,只因她終于明白,再待在這戲班里也沒用了,畢竟她當初之所以進入芙蓉班,只為了取得一個足以用以隱藏她真實身分,並方便她進入各地打探消息的身分。
但待在戲班里能打探到的消息終究有限,而她做到的,也遠遠還及不上她真正想做到的。
下一步,究竟該如何走呢?
在大多數人眼中古怪的、疏離的、極度不好相處的她,還能找尋什麼樣的方式,去完成她那就算用一生也必須努力達成的目標呢?
是的,曲風荷其實明白,明白自己是古怪的、疏離的、極度不好相處的,但她不想改變,也無從改變起──
因為自十三歲那年起,她就只有自己一個人。她一個人學習著長大,一個人學習著如何在幾乎人人都戴著虛偽面具的人世間生存。
為了保護自己,她用少年的身分來隔絕掉所有可能的騷擾與傷害,為了保護自己,她用臉上的假胎痕來掩飾自己的真正面目,為了保護自己,她用冷漠來面對所有的一切,用那雙無動于衷的清澈雙眸,冷冷望著這世間所有的真實、虛假、丑惡與良善……
但曲風荷其實更清楚,她用以保護自己的那份冷漠,其實有很大的原因是出于她實在擺平不了自己心中不時升起的荒謬感與違和感。
她听過許多人明明心里不那麼想,可口里卻說的跟真的似的,也見過許多人說的跟做的完全是兩回事,卻還能面不改色的繼續欺騙著別人及自己。
那樣虛假的人生,是人生嗎?
對自己、對他人都誠實以對的人,難道真的無法在這個人世間找到立足之地嗎?
「不過那家伙是天賦異稟還是怎樣啊……」在一個水塘前停下腳步,曲風荷彎下腰邊洗淨臉上勾勒的油彩,邊喃喃自語著,「那張笑臉竟像是畫在臉上都不會褪掉似的!」
是的,那家伙,沈惟明。
老實說,曲風荷還真是有些佩服他,因為在她手中長矛射向他時,在眾人都尖叫、驚駭之時,只有他依然面不改色地笑著,並且笑容中沒有一絲一毫的勉強,坐姿更是瀟灑。
不過她雖佩服他,卻不羨慕他,因為盡避他能笑得那樣自然、那樣持久、那般游刃有余,但是她卻不想變成他,更知道自己無法變成他。
因為這種笑容背後的代價,絕對是她無法想象的。
「是個狠角色啊……」
小小的耳語,緩緩在夜風中飄散,發出那小小耳語聲的小小甭單身影,靜靜沒入荒煙蔓草間。
這一夜,曲風荷就那樣獨自一人邊沉思邊在天都城的大街小巷中瞎晃著,直到東方破曉時,她才發現自己已走至城西一處敗落的破廟附近。
正當她決定進入廟中歇歇腿,才剛走兩步,就听得廟內傳來一陣古怪的細碎人聲。
「快拿出來,要不就休怪我們不客氣了!」
是女人的聲音。
女聲甫落,隨之而起的,是一個醉意濃濃,並且邊說著話還邊打著酒嗝的男子嗓音,而他那含糊不清的話聲中,居然還帶著一抹笑意。
「您幾位……缺盤纏是吧……沒問題!全包在……爺……呃……身上……」
「夠闊氣、夠豪邁,只可惜我們不要你的錢!」
「不要錢?那難不成……妳要的……是我的人?」
「說對了!」
「要是妳願意……願意陪爺一晚……呃……要什麼……爺都給妳……」
「那若我說我要的是你那寶貝呢?」
「寶貝?爺的寶貝命根子……不就正……踩在妳腳下嗎……」
「你!」
听到男子渾不正經的回答,不僅廟中女聲霎時拔高八度,就連曲風荷都想搖頭了。
唉!這男人,要不是早已經醉得不省人事,就真是活得不耐煩了,要不都什麼時候了,居然還有空插科打諢,說這種諢話。
世間之大,果真無奇不有啊……
在心底的慨嘆聲中,曲風荷緩緩回過身開始走離破廟,因為她一點也不想蹚這種莫名其妙、與己無關的渾水。
「敬酒不吃吃罰酒,那你就別怪我不客氣了,給我上!」
然而,曲風荷才剛走三步,便又听到女子口中發出的一聲怒斥。
一待女子話聲落下,廟內立即閃起一陣刀光,但在那刀光閃起之際,突然一道銀光也隨之而起。
一刀一銀煉就在破廟半空交鋒著,交鋒時產生出的一簇又一簇的小小火花,在微暗的空間顯得那樣詭譎……
「你是誰?」
半盞茶後,女子怒瞪著眼前那名手持長銀煉,兩三下就將自己手下撂倒在地,顯見身手相當不凡的不速之客。
「滾。」不速之客的回答只有一個字。
因為這名不速之客,正是那原本不想蹚渾水,卻又被自己下意識不由自主回身相助那名醉漢而感到懊惱不已的曲風荷。
「一群廢物……走!」望著曲風荷面無表情只低垂著眼看著自己手中兵器的冷漠模樣,女子再望向在地上打滾、哀號的手下們,牙一咬,轉身就走。
待女子等人快速離去後,曲風荷將銀煉收回腰間,同樣轉身就走,然而就在此時,她的身後卻傳來一聲呼喚──
「別走得那麼快啊!小兄弟,好歹扶我一把啊!」
听著身後傳來的那再不含糊、再不酒意濃濃,卻依然帶著笑意且令人怎麼听怎麼覺得耳熟的嗓音,曲風荷有些納悶地回過頭去,然後望著坐在破廟草堆上,一身華服皺得不成人形,且頭發更亂成一團的俊挺男子──沈惟明。
怎麼會是他?
看著那張微微沾著污漬的臉,曲風荷真的詫異了。
因為她實在不明白,這麼大個人、這樣的身分,怎麼出門連個保鏢都沒有?
包何況今夜的他不是應該在露凝香的香閨中嗎?怎麼會一個人出現在這里?
不過這關她什麼事?
冷然地轉過身,曲風荷就當自己身後沒人般地大步踏出破廟,然後繼續在大街小巷中亂晃,直到日上三竿,月復中感到一陣饑腸轆轆之時,隨意找了個攤位坐下。
「這小攤的刀削面確實不錯。」
就那樣坐在路旁小桌上叫了碗面吃著,可吃著吃著,曲風荷的身旁突然坐下了一個人,但她壓根沒有理會,只是繼續吃著碗中的面,在將湯也喝得一乾二淨後,面無表情地放下碗,丟了幾枚銅錢在碗旁,徑自起身離去。
這人怎麼回事啊?是在跟蹤她不成?要不怎麼知道她在哪兒?
但最重要的是,她居然沒有發現他在跟蹤她!
不對勁啊!她沒看出他有那麼好的身手啊!
還有,現在他又走在她身後,究竟是想干嘛?
是的,方才在小面攤坐在曲風荷身旁並開口搭訕之人,以及現在跟在她身後十步遠的人就是沈惟明。
就見他安步當車地跟在曲風荷的身後慢慢走著,直到太陽升起,直到見到她走至一處死巷,見她思索了半晌後終于無奈一轉身時,他的嘴角緩緩揚起一抹微笑,然後在笑意中望著冷冷的她開了金口──
「你到底想干嘛?」
「自然是想表達我的謝意。」望著那張說起話來表情變都不變一下的冷臉,沈惟明依然笑得那樣慵懶,「謝謝你昨夜那將我們由鬼門關前救下的驚天一射,以及今早的拔煉相助。」
听到沈惟明的話後,曲風荷表面上沒有任何反應,但她卻忍不住暗自打量著眼前這名一身狼狽,卻絲毫不損其浮華氣質的微笑男子。
因為她真的沒有想到這看來輕佻、浪蕩的男子竟會知道,知道她昨夜的那一射,並非失手,更非手滑,而是當時的她,在聞及一種來自東域某種極毒毒蜥蝪,出現在沈惟明與露凝香身後外牆時的下意識反應。
那毒散究竟是沖誰而去,曲風荷不想知曉也懶得知曉,但她的嗅覺向來靈敏,更可稱得上是天賦異稟,就如同她那一身被稱為百年難得一見的武學奇骨一般……
「我壓根沒想救你,所以你不要再跟著我了。」冷淡地回了這麼一句話後,曲風荷再度提步向前走去。
「到我這里來如何?」望著與自己擦肩而過的曲風荷,沈惟明笑問道。
「不去。」
「我這兒待遇很好的。」繼續跟在曲風荷身後,沈惟明又說。
「不去。」
「來吧!反正你都開除那戲班班主了。」
「你可不可以不要再跟著我?」終于,在走過了三條街,在路人因認出沈惟明身分而開始對他們指指點點之時,曲風荷忍不住回身瞪向他。
「只要你答應到我這里來。」沈惟明依然笑得那樣慵懶,但慵懶中卻又雜夾著一份賴皮。
「你到底想做什麼?」從未遇過像這般纏人的無聊人士,因此就算向來不愛與人爭吵,但此時的曲風荷心底也不禁有些微慍了。
「明擺著招攬賢才啊!」望著曲風荷一直淡漠卻清澈的眼眸閃過的那簇火花,沈惟明笑得更歡暢了,然後帶著那抹笑,他微微向前一傾身,「你說是吧?天孤城來的夜破。」
當「天孤城來的夜破」七個字由沈惟明的口中說出後,曲風荷的眼眸突然一愣,而後,身形一閃,驀地消失在沈惟明眼前。
「真是塊好材料……」看著曲風荷那像平空消失般的絕佳輕功展現,沈惟明眼中的笑意更濃了。
「所以抱歉了,因為既然被我發現了你,那麼我就絕對不會放過你。」
「報告,這邊沒有。」
「那就再找,無論如何都一定要把他追回來!」
「是!」
暗月,丑時,大雨如瀑的天都西南角,有一群黑影似是為找尋什麼人而不斷地在青石板上來回奔竄。
「人有失手,馬有亂蹄,吃芝麻沒有不掉燒餅的……哈哈!吃芝麻沒有不掉燒餅的……」
說出這句話的,則是在夜色昏暗的天都北口青石板路上像游魂一樣飄來蕩去的曲風荷,當她喃喃自語之時,她的臉上還帶著一抹詭異的笑容。
老實說,此時的曲風荷並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哪里,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笑得這樣開心,更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不斷重復著這一句話,她只覺得自己在海中載浮載沉了許久後,終于爬上了一艘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