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夫弄假成真 楔子

作者 ︰ 季巧

臘月忙冬藏,歲闌迎新春,忽地爆竹平地響,堪堪聞春耕。

開春發歲後,因家家戶戶先前辦年事已囤足了糧,使各戶糧行在這當兒清閑得很,放目長街市上,糧行掌櫃們多半支著腦袋,瞇著眼楮頻頻點頭。

「五稔糧行」當家孟維至在鋪面看過賬目後,腳步一轉,回了後院東廂房哄兒子午睡。

他執卷半臥,騰出右手在身側小人兒的背上輕輕撫模,感受掌中起伏越見平穩均勻,他垂目看兒子酣睡半晌,收起書冊,下榻喚了婆子進來守房,出去鋪面跟掌櫃交代過後,便駕馬往孟家田地去。

離城十里,風光似詩。他滾鞍牽馬至樹下,邁進茅屋取了農具下田。

唉咿喲哩!姐在房中織白綾,郎來窗外手操琴,琴聲嘹亮,停梭便听哩!

停梭便听,一彈再鼓,教人動情!郎呀咿哩!

郎呀,小阿奴奴好像七弦琴上生絲線,要我郎君懷抱作嬌聲嘿!

辛勤耕耨間,傳來山歌悠長回蕩田埂上,田夫村婦隨調對唱,詞曲質樸,聲聲爽朗,引得那些悶頭干活兒的農人也不禁連連嬉笑,為這反復勞動的作業生出趣味。

笑笑唱唱,不知不覺雲興霞蔚,炊煙趕暮色。孟維至起身抹抹汗,與鄰田農人揮揮手,他收拾耬犁,返回茅屋稍微清理下自己,再出門,卻見天色陰暗下春霖。

他戴上斗笠,冒雨趕回家去,勒住韁繩一下馬,衣衫濕透,袍襬盡春泥。

「老爺,周嬤嬤串門兒來了!」掌櫃忙不迭出來侍候主子,喚過小廝拉馬,笑吟吟道︰「周嬤嬤洗手不干多時,這會兒,莫不成給老爺說媒來了?」

他家主子性磊落、人俊偉,生意又做得穩穩當當的,家道非大富,倒也寬裕,雖是帶著五歲小兒的寡夫,但也是個值得托付的良人,若非他一早發了不欲續弦的消息出去,這三年來,糧行少不得要應付各路上門打听的媒婆。

如今倒好,可等到周嬤嬤這口俐齒的登門說親了,主子也該為小少爺找娘嘍,看他繼續鰥居度日,徒叫人搖首直嘆可惜。

孟維至笑笑道︰「言真與周嬤嬤要好,念兒又是由她接生的,看是探望念兒來了。」他毫不避諱提起亡妻言真,轉頭吩咐過下人多置雙碗筷,遂回房更衣。

周嬤嬤名周月,乃浙江最負盛名的媒人,十年前憑她三寸不爛之舌,即使面對三戶高門大士家,也有本事為他這白身小戶討著心儀的姑娘回來,近年雖與她往來不頻,但她跟孟家存著有別旁人的情分,因此,大抵只有她敢上孟家門說親。

他換過衣袍,來到偏廳,方從下人口中得知周月已陪著小兒玩了一會兒。

「爹!周女乃女乃給糖,我分爹一顆,這顆我待飯後才吃!」孟正念看見父親回家了,立即沖去他腳下,仰著圓鼓鼓的臉蛋兒,女乃聲女乃氣的十分討喜。

孟維至叫過周月,彎身接了糖,撈起兒子坐下後,趁他不注意,把糖偷偷放回他口袋里。

「人說父慈子孝,瞧瞧孟大爺和念兒就知怎麼回事了。」周月覷他那小小動作,笑道︰「念兒真長大了,瞧他跳上跳下的活潑勁兒,可真叫人忙不過來呢。」

孟維至模模兒子的頭,眼神慈愛。「念兒坐不住,周嬤嬤這下午辛苦了。」

「不辛苦,陪他玩得開心,我也開懷。」她眼眸笑意深深。「男娃好動,顧起來難免累人,我瞧你府中盡是老僕,沒個年輕女人看管孩子,如何說都是欠妥。」

言及于此,他再假裝不解其意就未免太失厚道,喚過婆子同念兒洗浴去,孩子卻抓緊他衣襟,賴在懷里不肯起來。

「孟大爺,依你我情誼,老身何須兜圈子?我心里有話,同你直說便是。」周月見他欲支開孩子,迫不及待道︰「當年能說成你的姻緣,我可是比誰都要高興的,老身知你與言真情深,奈何緣淺,苦了孟大爺也苦了念兒打小沒了娘。常雲多子多福,孟大爺何不續弦?所謂男主外、女主內,家中沒了主母,如何成得了一個『家』字?」

「嬤嬤好意,維至感激。」自覺孩子听不得這些話,可他想著正念才滿五歲,該听不懂大人談話才是,也就揮退婆子,溫言又道︰「這些年都這麼過來了,往後仍這般過罷!婚配看緣分,子嗣看天意,我圓過心願就不再強求。」

他對亡妻重情重義,此生不作他想,只想全心全意栽培愛子。

「孟大爺且听听誰家小姐罷!」周月早料得此回應,忙娓娓道來︰「是燕京『通寰標行』的三小姐,也是我的親甥孫女,她人——」

「孟家家道小康,項家高門富戶,實在委屈項小姐。」盡管無禮,他也急急打岔,耳聞過「通寰標行」的威名,他自知高攀不起這種人家,也實在沒心思听項家小姐的事情,只納悶周月怎地為千金貴小姐說上填房的千里親事?

「瞧孟大爺謙遜!這溫州誰不識你『五稔糧行』呀?」她掩嘴笑了。「憑此敦厚人品,難怪老身那些個同行直道你是塊大肥肉,都搶著想幫你說媒呢!可不是怕了踫鼻,有損自個兒名號,才杵在一旁直跺腳!」

「爹!肥肉,大肥肉爹爹!」小正念手舞足蹈地亂嚷嚷,惹他爹尷尬。

「連兒子都夸爹好呀!」她樂了,伸手捏捏娃兒胖頰,隨口道︰「孟大爺莫怪老身擅作主張,我早拿了你和孩子的八字去算,你爺兒倆都跟我甥孫女合上了,師傅還說她命格旺夫益子,你要娶了她,對你和念兒都是極好的。」

他失笑,想不到她竟連八字都事先算好了,這快人快語真真不減當年利落。

「嬤嬤,妳要是缺人選,我倒能幫著提個人才,揚州章氏油坊的大公子——」

「我不識什麼油坊大公子,只識得你孟大爺,也只信得過你。」打斷他不中听的話,她忽而愁眉不展。「不瞞孟大爺,那個項家看似風光,其實……唉,你可曉得他們主爺、主母何故歸天?」她壓聲道︰「我甥女說,是讓家里人毒死的,凶手至今仍未伏法,她天天過著提心吊膽的日子,兒子早送去娘家那兒就學了,如今也只好把女兒嫁了,她才安心。」

他目露驚訝,想不到項家有此內變內憂。

他不說話,周月頓生一計,滿臉堆笑,嘴上卻退一步道︰「老身懂你無續弦心思,這回你就看在我曾幫你說媒的分上,也幫幫我吧,我甥女只求把人弄出項家,待項家風波平定,咱們可以把人送回去呀,你就當給她個容身之地避禍吧。」

娶了人,再把人推出門?是何道理?

「這豈不壞了小姐名聲?」孟維至只覺荒唐,正色道︰「斷斷不可為。」

「連性命都不保了,談什麼名聲?」她嘆息。「再說,念兒有了娘,終歸是好的,你一個男人家忙里忙外,哪里比得上有個女人持家的好?」

孟維至明白項家夫人得如此骨肉分離,忒甚可憐,但他再仁慈,也是個商人,做了這事,不會給他帶來任何好處,反而可能惹上未知的麻煩,他何苦?

「念兒有爹就好,不必有娘。」他僵著臉,硬邦邦地別開視線,不去看她老人家那副哭喪臉,轉而低頭問孩子︰「念兒有爹就行了,是不?」呃,別怪爹把責任推到你身上,你只管歡歡喜喜地說聲好,人家周嬤嬤就不再為難爹了。

「爹,我想要娘!娘會陪我玩!」在爹爹愕然的瞪視下,正念笑嘻嘻道。

深深體會被倒戈是何滋味的父親,愣愣地反問︰「那個……咱們念兒還有李嬤嬤跟張嬤嬤陪著,你忘了她們?」

「她們都太老!」嗯,周女乃女乃說得對,嬤嬤只陪他跑個一會子,都坐一旁打瞌睡去了,周女乃女乃還說,娘很年輕,有大大的力氣陪他跑哩!

他听呆,這什麼話?兒子明明很黏那兩婆子的呀,怎地突然嫌棄她們了?

「爹,小虎兒領著弟弟妹妹出來踢毽子,他們都為小虎兒拍手叫好,好威風!周女乃女乃說,有了娘就會有弟弟妹妹,我想要娘!想要娘!」

周月喜形于色。好小子!小小年紀就這般長記性,把她的叮囑記得一清二楚,前途無量啊!

孟維至驀地通曉,原來兒子跟周月學話了!

「孟大爺,你就行行好,幫幫我那可憐的甥孫女吧,先把人娶回來,讓她避避銳鋒,我甥女說了,不收大爺一文聘金,還會送豐厚嫁奩過來請你代為照顧。你也為人父,自明白我甥女那顆父母心,況且我甥孫女過門後,還能幫著照顧念兒,這豈非一舉兩得?等她能回家了,你就寫休書,咱們除了好,絕不有二話。」

左一聲哀求,右一聲要娘,他被兩老少左右夾攻,簡直應接不暇,他推得了外人,卻從未拒過念兒這塊心頭肉,這會兒如何是好?

他只得循循善誘,跟兒子解釋有了娘,可不一定會有手足相伴雲雲。小正念听不懂那些道理,只听明白爹不願意給娘,他覺著難過,嘴巴一癟,眼淚掉了下來。

孟維至心疼了,拍撫愛兒哭顫的小背脊,軟聲安慰︰「有爹陪念兒玩啊!」

正念立刻哇哇大哭起來。爹說的陪他玩,都是把他抱上板凳教寫字,那不叫玩啊!哇嗚嗚!

「可憐的念兒,沒娘的孩子真真可憐啊!」周月添亂似的哀哀叫。

他抱著哭聲越見放肆的兒子,頭痛又無奈。

「我娶,我把娘娶回來便是,念兒不哭了行不?」兒子失控,他也失控,神差鬼使就範了,只求愛兒開心。

周月笑逐顏開,忙不迭說了好些賀詞。

正念眨眨淚眼不哭了,小臉開花似的歡笑,猶帶哽咽地嚷嚷︰「嘻嘻,我有娘了,我明兒就告訴小虎兒去!」

呵呵,他也要有弟弟妹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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