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
蠻荒的天氣多變,昨日還烈日炎炎,猶如處在盛夏,今天便下起了彌天大雪。我早早就起來了,溫了一杯酒,便披著一件縷金百蝶穿花的雪色半緞披風,倚在雕花木窗前看雪。
不遠處的堊稷山逶迤而來,山勢崔巍險峻、崢嶸峻峭,頗有氣吞山河力拔罡鼎之勢。
雪山上的皚皚白雪終年不化,晶瑩冰層延綿至青翠山嵐間,千里延綿,萬里冰封,銀色成了這座雪山頂部惟一的飾色。千萬里之外,凝眼便能看到青嵐上銀裝裹頂,素裝繞縈,茫茫然如萬條騰雲駕霧矢矯回天的銀蟒,翻滾翔舞于青山白雲之中,四海八方之內,蜿蜒盤旋,波雲詭譎。
我望著這雪,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接,雪一觸手,一片刺骨冰涼媲。
就在這時,冥劫在身後道︰「還在傷心麼?」
我冷笑一聲,「何來傷心之說?窕玉,不是你特意安排在我身邊的人嗎?她死了,我倒樂意得緊,又如何來的傷心呢?」這一席殘忍的話,我每說出一個字,便會心痛幾分,攥緊的手也要更握緊幾分,長長的指甲幾乎深入到掌心丫。
冥劫卻不以為然地說︰「你騙不過我的,你從來……都騙不過我。」
听見他不含一絲溫度的話語,我驀然失笑出聲。
就在這時,冥劫上前幾步,直接伸出修長白皙的手來,將我攬入他懷中,緊緊抱住。他將冰冷如玉的下頷擱在我的肩膀上,在我耳邊喃道︰「阿瀾,傷心便告訴我,不要憋在心里。」
我用盡全力推開他,赤紅著一雙眼,冷冷地瞥著他,好笑道︰「我傷心?你堂堂魔君陛下,還會關心我傷不傷心?真是好笑啊,你若是關心我傷不傷心的問題,當初怎麼就不問一問我是否想來這里?你把我關在這里,把唯一真心待我的人殺死,你還問我傷心的問題?呵呵……」
我狠狠地盯著他,恨不得將自己所有的仇恨化作一把熊熊烈火,燒得他生不如死,我听見我絕情地說︰「你做夢吧,冥劫,要麼殺了我,要麼放過我……我永遠都不會變作你喜歡的那個女人的樣子的。」
冥劫驀然抓住我瘦削的雙肩,幽綠的深瞳里閃過幾縷瀲灩波光,那熠熠光輝徒然直上,又急轉直下,直直在他眸底濺出千萬朵雪瀾來。他深深地望著我的眼,掩了眸底的暴戾之色,壓低沙啞的聲音道︰「阿瀾,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我直愣愣地望進他的眼眸深處,心中雖然懼怕不已,但我在說這一席話的時候早就豁出去了,大不了就是一死,也好過變作別人的樣子,在魔界君王身邊輾轉承歡。到底,我是剛剛位列仙班的仙子,再怎麼樣,也不能夠丟我九重天上各仙家的天,更不能丟我師父軒轅奕上神的臉。于是我說︰「冥劫,你是魔界的君王,而我,是九重天上的仙子,仙魔不同道,就不相為謀,你不明白麼?」
他攥住我肩膀的手一分一分收緊,幾乎將我的骨頭捏碎,看見我痛苦的表情,他淡淡地笑了,「那好,你嫌棄我是魔對麼?那我就去九重天上,把那些道貌岸然的偽神仙都拉到魔道上面來,如何?仙魔不同道,魔與魔就可以同道了不是麼?」
我慘白著一張臉,道︰「休想!」我突然痴痴一笑,狠毒的話語卻一個字一個字從我口中蹦出來,我說︰「冥劫,是不是我跟她長得極像,所以你非要要了我這副臭皮囊不可?那我告訴你,你有你的固執,我也有我的固執,我蓮微瀾,寧為玉碎,也不為瓦全!」
聞言,冥劫淡淡地看著我,眼角眉梢皆洇染了微微的慍色。
啪——
我還沒反應過來,左臉上一陣酥麻,耳邊一陣轟鳴,我便被他掄過來的一巴掌扇倒在地。我捂著火辣辣的臉癱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只覺頭暈眼花,眼前一片昏暗,耳邊更是有嗡嗡之聲鳴響不斷。心中猛然一痛,我忍不住弓子猛烈咳嗽起來,一咳嗽,滿嘴都是腥甜之味。
看著地上的鮮血,我漸漸安靜下來。
心中的痛楚少了幾分,取而代之的卻是極空極虛無的感覺。
不知過了多久,冥劫慢慢走到我身邊,蹲來,凝視了我狼狽不堪的樣子許久,才將我攬入懷中,柔聲道︰「阿瀾,對不起。」
我沒有推開他。
我閉上眼,澀然一笑,道︰「五靈兒與王子健可安好?」
冥劫沒有回答。
我淡淡地說︰「讓我去看一看他們,若是他們還安好,你便放了他們,好麼?」我睜大空洞無神的水眸,怔怔地望著他,哀求道︰「若是你放了他們,我就答應你換容。你不是想我變成你喜歡女人的模樣麼?我應允便是了,不要傷及無辜,可以嗎?」
我以為他會答應的,誰知他卻一把推開我,站起身來,冷冷地瞥著我,通透、妖異的光芒在眼中不斷流轉,「你好好休息,過段時間,我再來看你。」
話畢,他一拂袖擺,便轉身離去。
望著他離去的孤高背影,我頹喪地癱坐在地上,無聲抽泣.
日子像幽幽的水草,頃刻蹉跎而過,消逝不見。雖依然被關在昊天塔里,我卻過得悠閑如意,怡然自得,也不怕,回憶無端的驚擾。
自從那天過後,冥劫再沒有來過。窕玉去了,他另外遣了人來,我卻沒有多余的心思敞開與其他的人,他隔三差五也會遣人給我送來香甜的食物與精美的飾品,對于這些身外之物,我本無任何興趣的。但我實在無聊得很,便研究起美食來。
沒過多少日子,我便已經嘗盡天下人間的美食。
但不久之前,我卻發現了這種安逸日子的缺點,那便是︰我整日只顧著吃了,又不常運動,就悄悄長胖了。瞧著菱花銅鏡中的自己,以前瘦削的臉也微微長得圓潤了,身材也變得豐盈了。我卻不覺得難看,反倒覺得現在的自己有一種豐盈美。
但在以瘦為美的仙界,我這種身材是會受鄙視的。
天蓬元帥便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思及到這些,我幽幽一嘆,怎麼又想到九重天上的事情呢?
如今我身在魔界,恐怕師父他們早就知道了吧?又何況九重天上那些尖酸刻薄的各路仙家們?
懷璧,他不會來救我了吧?
自從他上次來過這里,如今都過去好久了,我也沒再一次見過他,他,或許是不會來了吧。
想到這里,我澀然一笑。
如何能指望他呢?
只是一柄劍而已,如何能指望呢?
正在我黯然神傷之時,關著我的門突然打開了,眼前驀然一陣大亮。明晃晃的天光之中,冥劫一身黑袍,翻滾飄飛在日光底下,衣袍上縷金繡彩的虯龍驀然騰雲而起,矢矯翔舞,將他團團圍住。三千青絲如瀑披灑而下,在他身後散開,紛揚在獵獵長袍四周,如焚情烈火般,滾滾燃燒起來。
我一陣恍惚,宛如見到了夙世妖魔,踏血狂舞而來。
一時間,竟覺恍若隔世。
他卻在這個隔世里,遙遙向我伸出手來,深邃幽綠的雙眸在明亮的日光底下凝為一線,唇角也微微泛起了錦似的笑意,「你不是想出去看看麼?來,阿瀾,我帶你去一個百花盛開的地方。」
我微微有些怔忪。
我凝望著他綻放著縷縷笑意的幽綠色雙眸,沉默許久,終是應了一聲。
他將手抬高了幾分,示意我將手給他。
我瞅著他,他眸底的笑意又深了幾分,我知道,他現在心情很好,我又如何能攪了他堂堂魔君陛下的興致呢?
其實這些日子,我也不光是在研究美食,除了美食,我還在思考,如何能騙過魔君冥劫。
當然,憑我一個人的力量,我還沒這個膽子。
但是,為什麼不可以試一試呢?
呆在昊天塔里這麼久,我與他的矛盾越積越多,激怒他的次數也數不勝數,他卻依然忍下了我,沒斃了我。我在想,是什麼感情,能讓他忍下我這個陌生的小仙呢?魔界與仙界,一直是勢不兩立,他能忍下我,卻沒能忍下窕玉。窕玉到底是他魔界的人,她只不過是給我講了一些有關于他的事,他便狠心殺了窕玉,而我,屢次挑戰他的忍耐極限,他卻次次忍我讓我。
只有唯一一次,他給了我一巴掌。然而,我還是過得好好的,他甚至給我說對不起。
是什麼感情,能讓他紆尊降貴,給我這種小仙子道歉示好呢?
我想了許久,終是想明白了。
那個女人,必然是他心中無法割舍的摯愛,可惜死了。要不然,我只是擁有一副長得像她的皮囊而已,便能得到如此優渥濃烈的待遇。他對那個女人的寵愛,可見一斑。
說到底,魔君冥劫,也不過是個悲哀極了的可憐人而已。
我靜靜地望著他,驀然展顏一笑,從一片鼎盛日光中起身,蓮步姍姍,轉眼便到了他面前,將手擱到他手中,道︰「走吧,這些日子,我在這里也待得夠久,膩極了。」.
我這是第一次來到他的玉清宮。
我從未想過,他一個魔界君王,給自己寢宮取的名字,居然這般風雅有意境。
玉清宮。
玉清境乃三清境之一,本為元始天尊的所居之處,如今卻被冥劫拿來做他的宮殿名稱,元始天尊那老家伙要是知道了,定該大發雷霆了吧?
他攜著我的手,踏雲行過一百八十級階梯,緩緩步入他的宮殿。我凝眉細看,只見眼前的宮殿巍峨高聳,崢嶸軒峻,宛如一個巨人矗立在天地間,雄偉瑰奇,美輪美奐。一進入其中,但見庭燎燒空,富麗堂皇,若一個如夢如幻的玻璃世界。金玉乾坤,交相輝映,珠光寶氣,琳瑯滿目。
守在殿外的魔女們齊齊向我們跪倒行禮。
我凝眸淡掃,一一瞟過那些魔女們。
她們皆著了一襲緋紅色紗衣,內穿薄蟬翼的霞影紗玫瑰紅胸衣,寬大領口,露出隱約的春光。頭綰墮雲髻,青絲如瀑垂肩,玉簪斜插,珠花點綴其中。廣袖翩翩,玉帶繞臂,暗香縈繞,裊裊不絕。整個裝扮,顯得她們素淨清雅,妙曼空靈,倒不似魔界中人了。
冥劫冷眼瞟過她們,淡淡地開口,「本尊的百花宴,你們可都準備好了?」
為首的那位美艷魔女,面若夾桃又似瑞雪出晴,目如明珠又似春水蕩漾,一身殷紅衣裳,迷離繁花絲錦長裙委頓在地,逶迤出絲絲漣漪來,她斂眉回道︰「回陛下的話,已準備好了。」
冥劫從鼻子里嗯了一聲,便握緊我的手,攜著我匆匆離去。
我回眸眄視,不經意間,恰巧瞥見為首的那名美艷魔女冷冷地瞟著我,眉峰深蹙,美眸中閃過幾縷狠毒的精光。卻在我回眸的瞬間,洶涌恨意跌落,消失在她眸底,風平浪靜,取而代之的則是一個妖異到了極致的微笑。
望著她美艷妖治的微笑,我竟心生恍惚,懷疑我之前看到的她的狠毒,是錯覺.
翦香圃。
山煙碧翠,海霞殷紅,浪浸斜陽,千里溶溶,目之所及,皆是一派祥和靜謐之景。幽谷里花圃暄和,葉映如簧語,蝴蝶翩躚,蜂兒逐塵,翩翩而來,時而沾蕊撲花,時而追粉逐香。冥劫攜著我的手行到花徑深處,但見茫茫一片翦香圃從中,玉葉騰芳,浪蕊飄搖,一步步行過,羅襪香塵染惹,周遭芳草垂揚。
望著這一片浪涌翻滾的花海,我心中驚喜,忙問︰「這是——」
冥劫冷峻的臉上終于綻放出一絲絲笑意,他斜睨著我,通透幽綠的瞳孔深處翩然生出熠熠波光來,「翦香圃。我知道你愛極了這些花花草草,便早早遣人采摘了些來。我再親自劈取開出玉清宮後面的一片荒地,種植上這些一年四季都能盛開的花朵……」
我不禁喃道︰「翦香圃……」
冥劫笑道︰「對,翦香圃,你喜歡麼?」
我月兌口而出,「喜歡。」可是說完了,我又隱隱後悔,便不動聲色地將手從他掌中抽出來,背過身子去,道︰「喜歡又怎樣?不喜歡又怎樣?總之,不是給我的。」
冥劫的聲音漸漸冷了,「你如何認為不是給你的?」
我澀然一笑,「不是麼?」不等他回答,我又道︰「不管如何?冥劫,雖然我們仙魔不同道,雖然你把我抓來魔界關在昊天塔里,但我仍舊希望……仍舊希望你看明白一些事實,有些事、有些人,過去了,便不會再回來了,你……你能明白麼?」
話畢,我怔怔地望著他,希望他能明白我的用心良苦。
他卻好笑地瞥著我,問︰「所以呢?」
「所以,所以……」我所以了許久,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阿瀾——」冥劫突然俯來,緊緊地握住我的雙肩,灼灼地望了我許久,才柔聲道︰「阿瀾,你不明白,這一次,是我先遇見你。所以,這一次,我絕不會放開你,你明白嗎?是我,是我冥劫先他一步遇上你……我又怎麼能再犯一次傻,將你拱手讓給他?」
「陛下……」我望進他泛起點點憂傷的幽綠色瞳孔里,喃道︰「魔君陛下,我明白……我明白你現在的心情,可是我終究不是她,這點,我希望你要清楚。」
「阿瀾,噓——」他驀然抬起他冰冷的手指抵住我的唇,揚起一個澀然悲楚的笑,道︰「不要再說了……阿瀾,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五靈兒與王子健在哪里麼?我這便把他們的現狀給你看,但……」他轉過臉來,深深地望著我,幽綠深邃的瞳孔里閃過一縷縷狡黠妖異的光芒,「但有一個條件,你必須答應我。」
我微微頷首。
他放開了我,問道︰「你還記得你說過的話麼?」
我頷首,道︰「我記得我說過的,那次我說……」我遲疑地看了他一眼,見他神情堅定,目光灼灼,我連忙收回視線來,道︰「我說過——若是你放了他們,我就答應你換容。」
冥劫揚唇一笑。
我凝眉望去,只覺一剎那,他生得冷峻邪肆的容顏上便如綻放了朵朵雪花般,遇見了初春的第一縷日光,齊齊融化了,出里面真實可尋的情感。連他的眼角眉梢,都猶如生了漣漪晃蕩的熠熠波光,如此絕世傾城。
那一瞬間,我驚得瞠目結舌。
是的,我從未見過他竟會有這樣的表情。
他可是魔界的君王冥劫啊?
見我直愣愣盯著他看的樣子,冥劫淡淡一笑,道︰「是突然發現了我的好麼,用這樣一副眼神看著我?」
我抿唇淺淺一笑,道︰「是啊,我從來不知道,魔君冥劫居然還有這般陽光的時候?」
他笑,「我還有許多的好,你還沒發現。」
我輕笑一聲,並沒有說話。
沉默許久,他張開雙臂做展翼狀,一股強大的秘魔之氣從他腳底下滃滃騰起,簌簌淅淅,黑靄載蠕載裊,頃刻聚在一起,形成一個天然的巨大屏幕。
我凝神望去。
只見那巨大的黑靄屏幕里,竟顯現出王子健與五靈兒的身影來。王子健一身儒雅青衫,五靈兒一襲素色雲裳,他們攜著手,時而拈筆濡墨,揮毫臨帖。時而觀雲賞景,直至日薄西山。時而棹舟如葉,相伴到湖心。時而靜待花開,飽覽萬物四象。
時光繾綣,恍若隔世。
我心中驚喜,忙問道︰「這便是他們的現狀麼?」
冥劫收手,所有的景象在一瞬間消失不見,他回眸,頷首道︰「是,既然你給我提出這個條件來,我自然是要待他們好些的,王子健的眼楮也能看見了。」
我暢懷一笑,虔誠地說︰「謝謝你。」
冥劫淡淡地說︰「不用謝我。」
遠處青皋麗已淨,綠樹郁如浮。突然吹來的一股涼風,吹得這一片花海洶涌翻滾,漾漾如菱荇,澄澄似葭葦。也吹亂了我的發,我抬起凝白如玉的縴縴手,輕輕略過鴉鬢,將凌亂在風中的碎發別在白玉般的耳後。
冥劫灼灼地看著我,突然說︰「其實你這個樣子,也挺美。」
我詫異,「什麼——」
他朗聲笑道︰「沒什麼,我只是突然發現——」頓了頓,他闊步向我走來,攬著我肩膀,唇瓣微掀,道︰「我只是突然發現——發現只要是你,都很美。」
我驚詫,「什麼——」
他卻猛然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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