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就在某一個時刻,滿架的薔薇花瓣如忽降大雨般開始不住地簌簌而落。請使用訪問本站。
舒娥忽然想起了皇上生辰乾元節之前那些日子,太後常命自己在安慶殿里抄寫佛經。有一本《維摩經》里面曾講過一個天女散花的故事。
經中言道︰摩詰以身疾,廣為說法。佛告文殊利師︰「汝詣問疾。」時維磨室中有一天女,以天花散諸菩薩,悉皆墮落,至大弟子,便著身不墮,天女曰結習未盡,故花著身。
講述的是如來佛遙知弟子維摩潔患病,便派眾弟子前去問候,並斷定維摩潔會借機宣經釋典,于是又派天女百花仙子散花前去檢驗弟子們的修習情況。
天女手提花籃,見維摩潔正與眾弟子講學,即將滿籃鮮花散去,曰︰「結習未盡,固花著身;結習盡者,花不著身。」
花瓣到了菩薩的身上,果然沾衣即落。維摩詰身上的花卻是著身不落。
眾弟子便去問舍利弗,如何能去掉那些花。舍利弗說︰此花不如法。
舒娥此時方才隱約明白了佛經中的意思。
花瓣在菩薩身上沾衣即落,在維摩詰身上卻是著身不落。其實花瓣是一樣的花瓣,並無分別。有分別的,是花瓣落下去的地方,那楚楚衣冠之下的那顆心。
菩薩眼中,萬事俱無分別,無生無死,無喜無悲;而維摩詰,還是有分別之心,有喜怒哀樂,還會畏懼生死。
然則凡俗之人,又豈會不畏生死?
夢中的那些花瓣,一瓣瓣落在身上,卻都變成了揮之不去,甚至,是變成了鮮紅色的深深的烙印,永遠永遠,都長在了衣襟之上。
舒娥心中不由得一陣寒栗,夢中花瓣沾衣者,究竟是自己,還是惠風?
對生死如此參悟不透,求生惡死的執念如此深刻者,究竟是惠風,還是自己?
若真的是惠風,若真的是惠風……
花瓣落于身,變成可衣裙上一滴滴鮮紅的血液。如此醒目的鮮紅,如此明晰的執念。
果然華芙說得對,惠風,是枉死。
眼前,似乎有一陣迷蒙。連日來酸疼的雙目如火灼燒一樣難受。
似乎有一陣帶著涼意的鳳吹過。那花瓣落得愈來愈多,有的便是整朵落下。甚至是花藤花架,都因為這樣聲勢 赫的墜落,而不住地動搖。
舒娥心念微動,舉步又走了過去。華芙也忙跟上,卻沒有來得及扶住舒娥。
舒娥走得太快,衣袂輕搖,蓮步輕盈,宛如仙子凌波,迤邐向前。伴著她周身那如雨的落花,真似不在人間。華芙看著舒娥的背影,也不由得發怔。
然而舒娥低喝了一聲「華醫官」,卻讓華芙瞬時清醒。
花架後面應聲走出一個人,長身玉立,一襲雪青色褙子,正是翰林醫官院的御醫華東陽。
舒娥恍如剛從夢中醒來,方才那一陣如天女散花般的落英猶似夢境,夢境一旦被打碎,一切也都漸漸歸于平靜。唯剩最後飄揚在空中的幾片落花,宛如被剪斷的蝶翅,緩緩落下。
舒娥輕輕抬起自己的手臂,凝視著落在上面的一片花瓣,這一場連薔薇花都如此為知己慷慨赴死的聲勢浩大的送別,卻竟是這樣一個讓人難以置信的開始和結局。
舒娥只是看著手臂雪白的袖子上,那一片如少女羞顏般淡淡暈紅的花瓣,輕聲說道︰「為什麼?」不是心中不驚訝,不是沒有憤怒,而是害怕自己大聲說話,便會領這最後的花瓣,墜地死去。就仿佛,一個疏忽,惠風,就沒有了。
「是我。」
身後不遠處,華芙說道。
舒娥倏地轉過頭去,低聲喝道︰「孫娘子!」
「人已經去了,留著這些花兒,徒然惹夫人傷心。」華芙走上前來說道。
舒娥的眼神中滿是傷心和驚訝,低聲說道︰「可這是她在宮中生活過的證明,是她留下的一點念想。」
「她在宮中生活過的證明?」華芙伸手指著藤上殘留的和地上散落的花,看著舒娥說道︰「夫人說得是這些嗎?夫人知不知道,花相居中所有惠風用過的東西,皆因不詳為由,一把火燒了?她人死了,東西沒有了,原本的位置也被新來的丫鬟頂上,整個宮中,就好像從來沒有這個人一樣。她連傷帶病出來采這些薔薇,並不是她有多麼喜歡,不過是為了給楊婕妤悅光澤,美容顏。何曾是為了她與這些花兒有什麼牽連?」
眼淚,終于落了下來。
自從听華東陽說耿正風看過的那些醫書開始,自從听到惠風出宮的消息開始,自從知道惠風的死訊開始,眼楮就一直疼著。灼燒一般的疼,卻一直沒有眼淚流過。
「可是,連這些花兒也沒有了,她又魂歸何處,我又到哪里去祭奠?」舒娥流著淚嘆道。
「人已死了,夫人又何必執著于那些虛妄的說法?」華東陽輕聲說道。
舒娥抬起頭來,說道︰「不,你不知道。她是真的……」說著又看著孫娘子,「她真的回來了。就在剛才,剛才我還夢見了她。我跟你說過,是不是?」
舒娥搖頭哭道︰「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她。以前我沒有來得及救小英子,還可以說成是事出突然,我沒有防備;可是這一次,這一次華醫官明明已經跟我說了。是我自暴自棄,是我耽誤了她……我情願以死悔過,可是……可是我若自戕,我自己一死了之,心里得到解月兌,卻又至他……他們曹府中人于何地,卻又至你們于何地……」
舒娥心中一痛,原來,我還是這樣放不下他。當初遠離曹府,讓心甘情願的理由,便是然諾。自己口中的解月兌,是不是也是為了,不再這樣想著他。
華芙看舒娥流淚,早就心中不忍。此刻見她已有些搖搖欲墜之態,更是心憂如焚。然而她只是咬了咬牙,裝作不聞不見。
舒娥只覺得身子十分沉重,難以撐持,然而看著袖子上那一片精魂,卻總是難以割舍,只是緩緩跪在了地上。青裙似蓮花葳蕤,蔓延在落花之中。
「是我害死了她,你們卻沒有罪責。我自然不能為了自己月兌罪,反而連累了你們。我若一病而死,也倒罷了。可是你們日夜不停地守著我,服侍我,我又怎能辜負你們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