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舍兒掩上門,插上栓。一切還和她剛走時一樣,他還在院里曬著太陽。听見開門關門的聲音,連眼楮也沒有抬一下,只用蒼老的聲音問道︰「回來了。」
那聲音像是在問,又像是在自語;像是漫不經心,卻又極盡關懷。六年來他們相依為命,雖說小舍兒是丫鬟,但她七歲上就被賣到這里,又被太太厭棄,被指派到這養心苑,來伺候這個無人知曉來歷的老人。
人們極少提到他,仿佛根本就不存在,偶然提了起來,不是叫他「瘋老漢」,就是叫他「啞巴漢」注1。
他是在小舍兒小時候發燒神迷時突然不瘋不啞的,小舍兒听到了人聲,見到這個整日不言不語的形狀瘋癲的老人對著自己笑了,眼里滿是關懷和憐惜,輕輕哼著自己听不懂又很熟悉的歌,慢慢地安心了,睡去了。
從此她知道他不瘋也不啞,但只是在只有他們兩人的時候。小舍兒便自己去管家那里領糧食,領燈燭,領衣服,自己把要換洗的衣服送到指給養心苑的浣洗丫頭(總算管家可憐自己小,格外幫忙)那里……漸漸地,極少有人到這里來了。除了每月初一十五兩次給太太請安,向太太回說這里的情況,一老一小便無人打擾,偶爾小舍兒也扶著老人到後花園走走,曬曬太陽,卻也不敢走出太遠,走得太久。
長日無事,老人便開始教小舍兒識字,卻發現小舍兒已經認識不少字。
小舍兒本是別人賣給管家老爺的,管家見她生的可愛,又聰明懂事,便讓管家娘子帶著進府,想要孝敬給老夫人。老夫人屋里丫鬟最多,賞賜也最多,從小兒進府的,跟著傅姆注2嬤嬤們學習伺候,成了大丫鬟,等長大再求著主子賞門好親事,自己便是干娘家了。能用干女兒攀門好親事,有時是比兒子還強呢!
可惜管家打的好算盤,讓太太看了一眼便回絕了。人還沒有帶到老夫人跟前,恰好養心苑這里缺個人手,便指配到了這里。管家那認干女兒的話,也再也說不出口了。只有丁香是跟她一樣被管家帶來的,所以丁香對她格外好些。
老人心生疑惑,便問小舍兒如何識字。
小舍兒說小時自己在「春風樓」,原是跟著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女子,教她讀書寫字,跳舞彈琴。她教別的年輕女孩兒,小舍兒也在旁邊看著,卻又比教自己嚴厲許多。別人都稱她「文姐姐」,她卻要自己叫她「文姨娘」。
一日管家老爺去了春風樓,文姨娘便讓管家到了自己房里,把小舍兒帶出來,說了好長時間的話,小舍兒記得,文姨娘求管家老爺把自己帶進王府當丫鬟,還給了管家不少金銀首飾。
管家滿口應承,讓小舍兒帶著文姨娘給的小包袱跟他去了。
老人點了點頭,他知道這春風樓便是京城最有名的瓦舍注3之一,是一所朝廷官辦的酒樓,里面多數小姐就是所謂的「官妓」。想來那文姨娘,就是教導小姐們的「教習」了。
于是對小舍兒的身世過往便不再提,只教她讀書識字。這王府原是曹家在京城里的舊宅,這所養心苑便是老爺之祖、國華公之父在時所建。後來括建了新宅,許多破舊書籍、器物、桌椅便堆在此間。
起初老人只是教她讀書識字,聊以打發寂寂辰光,一月後老人便發現,小舍兒聰敏智慧,不但所知所學已然不少,自己讀書,往往還有些獨到見解。
一日突然福至心靈,將自己畢生最得意最精深的一門學藝——醫術,傳給了小舍兒。兩人口述心傳,亦師亦友,忽忽已過了六年。
想起這些年相處的日子,如今一旦要分離,小舍兒心中百般依戀難舍。听到老人這樣問,便禁不住哭了出來︰「公公注4,我回來了。」
老人招手喊她過去,「就是為了那事了?」
「嗯,」小舍兒坐在老人膝邊的一張小椅子上,「公公果然料事如神呢!這些年去給太太請安,臉上貼上這勞什子,果然一直無事。今兒離得那麼近,太太細細看了我,也並沒有說什麼。」
「只是暫時保你無事罷了,以後離開這里,周遭都是生人,別要露出破綻才好。」老人語氣極力平靜,然而手已經微微顫抖了。他伸手撫著小舍兒的頭,忽然間老淚樅橫。
小舍兒再也忍耐不住,趴在老人腿上,哭了起來。
注1宋人所謂的「漢子」、「老漢」,都是相當輕視人的蔑稱。
注2傅姆︰古時輔導、保育貴族子女的老年婦人。
注3宋元時期,人們把商業性游藝場所稱為「瓦舍」(或稱「瓦子」「瓦市」「瓦肆」等),而在瓦舍里設置的劇場稱作「勾欄」(或稱「勾闌」「鉤欄」等)。吳自牧在《夢梁錄》卷十九中說︰「瓦舍者,謂其‘來時瓦合,去時瓦解’之義,易聚易散也。」後來專指妓院。
注4公公︰宋時對年長男子的尊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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