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英子畢竟是永安堂的人,盼皇上準許他,再回一次永安堂。听聞他城郊尚有家人,請將他的尸首,送回城郊家中,準許家人盡一盡心,為他安葬。」說道這里,舒娥抬起頭來,看著皇上和琴美人,「他已經以死贖罪,只盼他身死之後,不要再背上罪名。」
舒娥此刻雙眼通紅,卻沒有一滴眼淚。眼神里包含了很多情緒,讓人讀不懂、猜不透,卻又忍不住心生憐惜。
昨日在竹林里,皇上也見過她這種復雜的眼神,也如今日一般飽含著很多東西,然而昨日,他看見了她的眼淚,一顆顆滾落下來,落在地上,似乎每一顆都像她的心一樣,落在地上,碎得徹底。
那樣的眼神和那樣的眼淚,讓他整日不安于心。
今天,她又用那樣的眼神在祈求他,這次,卻多了幾分倔強。
他不能拒絕,哪怕這件事情再困難十倍。他答應了她,是站起身來答應的。和她僅有幾步之遙。
皇上此刻也正看著舒娥。不,是從舒娥一進屋來,他的眼神便沒有離開舒娥——當日進宮八人中,唯一沒有成為自己妃嬪的女子,她在苦竹林中,干什麼。
舒娥不再開口,只是行禮謝過。她一舉首,無意間看見了皇上的眼神,就像……在竹林中,自己倒下的時候那樣。舒娥心頭一震,忙低下了頭,難怪自打進了這耀陽館,便總覺得似乎有什麼異樣的東西繚繞在自己周圍,使得整個人都很不安,只想快點逃離這個地方。原來,便是這片眼神,這樣看著自己。
舒娥沒有看見他對著自己微微頷首,甚至也沒有再向小英子的尸身看上一眼,回首便走,走得那樣決絕。
但她還是看見了,腳邊跪著的那個耀陽館的小太監,還抱著另一瓶瀛玉酒,害怕而又無所適從地跪著。
胸中的怒意似乎就要發作出來。琴美人,你又何必這般,多此一舉。你找來佐證的人,手里還要捧著一瓶酒,是要證明你張家的瀛玉酒本無問題嗎?
後苑海棠花樹後傳來的香,自己手中的玉肌靈脂散,太後聲嘶力竭的咳和疲乏無力的喘。現在,又是瀛玉酒。一幕幕重新閃過舒娥的眼前,她停了腳步,只想狠狠地搶過那瓶酒,砸碎在這耀陽館的地上。但她忍住了,她深深嘆了口氣,罷了,這不過,又是一個可憐人罷了。
慶壽宮的後門敞開。
永安堂外幾支白燭映得夏日晴朗浩瀚的夜空多了幾分神秘的色彩。
兩根手腕粗細的木頭搭成的擔架上,睡著一個人。只是一張白布遮住了他的身子和面孔。擔架抬到了永安堂前的院子里,全福公公揮了揮手中的麈尾,示意停下。
皇上,果然把小英子送了回來。
兩個侍衛模樣的人垂手躬身退下,全福拱了拱手,恭敬地說道︰「回夫人,小英子已經送了回來,但皇上囑咐不可多停,也不可進永安堂的門。」說著從衣袖里拿出一件什麼東西,雙手捧了地給舒娥︰「此物能趨吉避凶,望夫人妥帖收藏。」
舒娥雙手接過,放入袖中。帶著永安堂眾人,一起行禮,謝過皇上。然後徑自向小英子的尸首走了過去。
揭開白布,小英子的嘴角上,流出的血液已經干了。舒娥用力一點一點掰開小英子的手,拿過了那只瀛玉酒的瓶子。小英子喝得這樣干淨,瓶子里空空的,只剩下一股帶著花香的酒氣,徒然惹人心傷。
本已因為年久色褪的大紅箋子,經過這一番拉扯,大半截已經從瓶子上月兌落。
驀地起了風。初夏的夜,風亦是暖的。但舒娥還是激靈靈地打了個冷戰,一個手托著酒瓶子,一個手卻不由得拉了拉衣襟,轉身對著一直站在自己身後的永安堂的諸人,幽幽地說道︰「好冷……」
丁香又是關心,又是害怕,但還是趕緊走過去拉住了舒娥。
「丁香姐姐……小英子是不是……回來了?」舒娥幽幽地說道。她一只手拉著丁香,拿著瓶子的手向前一揮,仿佛在指著什麼一樣,厲聲說道︰「你看……你看……」
果然菊豆手里捧著的一只白燭應聲而滅。
菊豆嚇得「啊」了一聲,手里的蠟燭也掉在了地上,卻終于不敢再撿起來了。
華芙已經回房去拿了一件衣服,給舒娥披在身上,一面對著全福說道︰「夫人今日受了驚嚇,已經累了,就請公公差人送小英子回家吧,好不好?」最後一句卻是在問舒娥。
舒娥並不轉身,只是點了點頭。全福對著舒娥行了一禮,帶著侍衛將尸首抬走。林公公送了出去,臉上的神情不勝悲切。
舒娥不再說話,任由華芙和丁香將她送到了內室。舒娥也不讓兩人留下服侍,只一個人呆呆坐著。
她的心里還有太多解不開的疑竇,但是她真的無力再去追想。
不是不害怕的,第一次見到死去的人,而且是在自己的面前,那樣慘烈的死去,被害而死去。
自己喝下的瀛玉酒,被動過手腳是真,然而並不是那樣猛烈地可以致人死命的毒。
是誰害了自己,又是誰害了小英子?
走出耀陽館前那一瞬間,舒娥的心里還滿是定要將此事弄個水落石出的執著,然而,現在,她卻似乎已經看到了,水落石出之後,河床上的淤泥里,深陷的累累白骨,在將真相訴說。
回來的路上,被傷心和義憤激動了心神的舒娥走得又快又急,一不小心絆到了石頭,輕輕頓了一下。流泉和華芙、丁香趕緊跟上來扶住了她。
舒娥縮回了胳膊,倔強地不肯讓扶,只是沖口問道︰「蘇嬤嬤,小英子喝那瓶酒時,你為何要拉住我?」
流泉的手伸出在半空,頓了一下,方才縮了回去。只是用她在這宮里服侍了二十年後所特有的那種精明練達、洞穿一切的聲音緩緩說道︰「這也是太後的意思。」
舒娥霍地轉身,眼神因為難以置信和憤怒而變得異常明亮,「太後……太後讓你看著她殺害了小英子,而無動于衷嗎?還是太後要讓你借著她的手,殺了小英子?」
話沒有說完,華芙和丁香都嚇得不停阻止。她們捂住了她的嘴,慌張地四下張望,又拉著她的手,讓她快點回去。
華芙倒還罷了,丁香听著這話,明是在說琴美人害死了小英子。可是那怎麼會?但是此時容不得她去細細分辨,她只能握著舒娥的手,讓她不要聲張。
舒娥走得慢了一些,流泉依舊不徐不疾地跟著,還是那樣的語氣,緩緩地說︰「息事寧人。」
舒娥听到這四個字,似乎一頭困獸在黑暗的牢籠中看見了亮光,終于等到了希望的時候卻會不由自主地後退一步。
「這皇宮里的事情,可以有蹊蹺,但不可以沒有交代。永安夫人飲下毒酒,送酒下毒的人畏罪自殺。這也許不是真相,然而卻是牽連最少的結局。夫人當然可以查明真相,但到彼時無辜身死的,恐怕便不止這一個。這便是太後的意思。」
流泉的聲音似乎一直就在耳邊回蕩。她說的很對,舒娥無力辯駁。即便小英子在舒娥的酒里做了什麼手腳,然而小英子並沒有要害她的意思,若要害她,那暈去幾個時辰,實在是太輕了。況且舒娥深深相信了小英子臨死前的話,那樣誠懇,他說,夫人,小英子沒有對不起您。
他跟了自己不過短短幾個月,自己什麼好處也沒有給過他。現在,他卻因為自己,不明不白的死了。
只是,如果小英子確沒有在酒中做手腳,那麼……
舒娥一個激靈,是了,好高明的手段!
恐怕事實就是,自己喝下的那瓶瀛玉酒,本身就有問題!
……
舒娥終于還是哭了出來。
也許這就是忍耐要付出的代價,打落牙齒和血吞,傷心只在無人處。
所以她只是趴在桌子上,任眼淚落在自己的手臂上,緊緊地咬著牙,不讓心里的掙扎和申吟,被別人听到。
忽然覺得左手臂上似乎有什麼東西墊著,舒娥記起是全福交給自己的東西,「趨吉避凶」。舒娥本不懼怕所謂的鬼神,然而見到這一方暗黃色的錦帕,想到此物是為了避凶,卻不由得有些怕了。
世上的事本就是這樣,看到了驅鬼避凶的符咒,才會時時提醒自己此處有過什麼樣的凶事;而吉祥物的存在,似乎就是為了提醒人們還有所謂的「不吉」。
雖然明白這些道理,然而如果真的有物事能夠趨吉避凶,倒是聊勝于無的。
舒娥打開錦帕,一塊碧綠通透的玉扣,垂著殷虹如血的絲絛。天氣暑熱,這塊玉卻是觸手生涼。那樣溫默柔潤的光澤,將舒娥心中的火,一點點撫平。
這樣的翠色,仿佛是那茵茵生潤的竹,在為自己報著平安。
「呀……」舒娥忽然低聲叫了出來。這帕子,這玉扣……
沒有下一章了,先看看別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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