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頓時凌霄殿呈驚惶之勢。上座的天帝顯然亦沒有料到這突如其來的一變,想來是以為魔界褪守忘川彼岸三萬年之久,如何都不敢貿然直逼南天門。
當即火夕就松開了我,向天帝請纓帶仙兵前往南天門。火夕眼底里清晰地閃現著狠戾,可見對魔族有多深的成見。
堪勘轉身之際,衣角飄飛暗香浮動。我問︰「火夕,你是要去打仗啊?」
火夕住了腳步,側身溫柔地笑看著我,道︰「你就在這里等著我,滅了魔族回來,為你我的婚禮增一筆彩。媲」
看眼下火夕如此仇視魔族,我想仙魔不兩立于他是理所應當的,不需要什麼來由。大抵在三萬年前他還是一顆鳳凰蛋泡在瑤池里的時候,雖看不見,卻能听得見外頭烽火狼煙般一場慘烈非凡的廝殺。約模那個時候,是魔族在造反,他以為。
我笑著問道︰「難道你不覺得眼下我應當與你並肩同進退嗎?丫」
他沒答應我,只伸手輕輕撫過我的面皮,道︰「乖,就在這里等我。」
然火夕還沒能走出凌霄殿,殿外茫茫飛雪中仙兵節節敗退而來。一銀袍裹身眉目細長清然無邊的魔尊,與一墨綠衣裳青絲飛舞的上古之魔,帶領著身後萬千魔族,翹然停留在與凌霄殿齊平的萬丈懸空!
想必那除了我的父尊和闌休還會有誰。
闌休半眯著眼楮對我笑,讓我覺得頗有些恍然。許久不曾見他,這一笑宛若飄落而下的雪,十分溫柔而有風情。
他一向是尾溫柔懂風情的蛇兒。
他啟唇對我說︰「錦兒,我來接你回去了。」
火夕當即閃身擋在了我面前,凝聲听不出喜怒道︰「你們好大的膽子,竟敢擅闖九重天,就不怕有來無回嗎。」
闌休溫溫潤潤道︰「今日這良辰美景——」眸子漸漸聚成青色,唇角冷冷一勾,「尤為適合踏破九重天。」
闌休說的是對的。今日這良辰美景,尤為適合踏破九重天。
火夕忽而輕輕不屑地哼笑了兩聲,道︰「想要踏破九重天,想要帶走流錦,怕是你們沒有那個本事。只要有我在,就絕無可能。」
此時,一直沉默著的父尊總算開口了,那冰冷絕然的視線卻是透過我徑直投向凌霄殿上首那位高高在上的天帝。
我循著目光看去,天帝不如方才那般端正嚴謹,很快適應下這變故,手肘隨意撐著座椅手柄,側頭眯著眼楮,亦懶懶地回視著父尊。
只是那懶懶的眼神里,暗含著一股子洶涌的凌厲。他道︰「茗閆,好久不見。」
父尊沉沉地回了一句︰「采曄,別來無恙。」
「怎麼,總算忍不住出手了麼。」
父尊道︰「也不是不可忍,只是踫巧今日天氣好。」
天帝意味不分明地道了一句︰「今日天氣真的好麼。」說罷他揚手一揮,頓時凌霄殿外側出現一重又一重的天兵,與我魔族形成對抗之勢,整裝待發!天帝換了個姿勢繼續懶洋洋,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揉著靈穴,「你以為孤當真認為此場大雪乃九重天之祥兆?沒有你茗閆,九重天可下不來這樣磅礡的六月之雪。」
(二)
原來天帝還沒有老糊涂,但就是有些自以為是。
「先不說這個」,父尊將目光投到了我身上,復又看向火夕,「本尊魔界的公主,貪耍得很,跑來了仙界的九重天,不知火神可否將公主送回本尊這里。」
火夕一口否定︰「我並未見有魔界的公主來了九重天,倘若是有,也必定早已經成為我劍下亡魂。」
「哦?那你今日要娶的人是誰?」父尊半寒半笑地看著火夕。
火夕渾身一震,緩緩側了側頭凝著鳳眸不可置信地望向我。那一剎那,我便已閃身至他身側,近得能與他鼻尖對鼻尖,他呼出的芙蕖花的幽香依舊那般令人窒息。
他瞠大了雙目,腰際那枚冰冷的火雲鳳凰簪已然穿破了他的身體,一滴一滴艷紅的血滴落。
衣襟里,結著琉璃珠的發結不甚墜出,晶透的琉璃在地上磕踫得支離破碎。
他曾說,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離。可我們做不了夫妻。
火夕身體里淌出的血順著火雲鳳凰簪浸濕了我的雙手,滿眼皆是漫無邊際的紅。身後依稀听得是誰撕心裂肺地大喚一聲︰「不——」
看著他的膚色急劇蒼白而後透明,我道︰「若早知這樣一場大雪會令得天帝對父尊生疑,我便鋪一層濃霧好了。」
他伸出顫抖的手指來極力描摹著我的眉,輕聲問︰「為什麼。」
我道︰「唯一的踫巧,你是天家人。」有朝一日若踫上天家人,要為母上報仇手刃仇人。我向父尊發過毒誓的。
初初听九重天上的人喚他一聲「殿下」,他說那是因為「殿下」比「神君」听起來英氣。我一點都不曾起疑。我以為他只是九重天上的一位小小的火神。
而不是天帝之子火神,更不是萬神之首火神。
只可是,被闌休從西天听佛回來的半路帶回了魔界後,在父尊面前跪了小半夜才得知原來火夕就是天家人。我的母上正正是被他天家人害死的。
若要是他不來魔界搶我的婚,此生有可能與我再無交集。我亦不會就著他替我母上報了仇。
只因他是天家人。
打從他只身一人來我魔界的時候,父尊已然將一切計劃得滴水不漏。他料定火夕會在魔界撒下火種,料定火夕會千方百計地帶我逃出魔界,料定火夕會想方設法地讓我光明正大以全新的身份出現在九重天。于是在冥界撒下火種,成為我為仙界立功、火夕替我不辭辛勞地鋪路當上水神的絕好契機。順帶還能滅了冥界的那支鬼軍,就是滅不了起碼也能滅了冥界那令人惡心的冥主。
只要有水我就能凝成玄冰,更何況是怨氣深沉的黃泉之水。在冥界說我無法結玄冰一次滅了天火,強忍著在冥界呆了七日,不過是誆著他們以便尋著時機殺了冥主罷了。
(三)
據說火夕所做的那一切都是因為他愛我。而我要做的,唯有讓他更愛我。
我學會了去感受他的美好,去習慣他對我獨一無二的好。我還學會了逗他笑逗他開心,會對他說甜蜜親昵的綿綿情話。
該笑的時候笑,該鬧的時候鬧。該撒嬌的時候撒嬌,該胡來的時候胡來。這些不用我刻意就能學會。
那樣靜好的時光,那樣美好的人。
火夕他笑,鮮血順著嘴角一縷一縷地滑下。原本那流光四溢的鳳目,化作了永不復燃的死灰。他問︰「一切都是假的?」
我道︰「一切都是假的。」
「包括你說的你愛我呢。」
我問︰「究竟什麼是愛,為何我非得要愛你?」
火夕淺淺地笑,笑里浸著永不還暖的悲涼,道︰「既然不愛我,你竟舍得花如此大力氣來誆我,給我織了一個五彩斑斕的幻境。我竟當真了。」
我不曾給他織過一個幻境。
手里的發簪濕潤著溫熱的血,我用力再往他的腰間送了一分。前晚我問他,若是他的話會將琉璃發結放在身體的哪個地方。他毫不猶豫地回答在腰上。如果他真的愛我,那麼他的腰上,便是元神安放的最重要之處。
我猜對了。
他的身體漸漸化作了淡煙。我執著地問︰「你說,我究竟為什麼非得要愛你。」
火夕卻反問︰「那你哭什麼。」在他魂飛魄散之際,我拿我那染滿他鮮血的手指代他輕輕撫了撫我的眼角,果真有無知無覺地一指濕潤。
他垂著眼瞼,就在我眼前消失不見。眼里再也看不到他一身黑衣廣袖身長玉立。他說︰「就算你再哭,我也便當做從未遇見過你。」
手里的火雲鳳凰發簪「叮當」一聲墜地。簪身碎裂開來,融入其中的三支丹金色鳳凰尾羽亦碎成了一捧灰。
(四)
可是為什麼,眼睜睜看著他化作一抹煙就那樣消失在我眼前時,空洞洞的心窩子會那般蝕骨的疼痛。我抬手捧了捧心口,明明沒有受傷。明明只是一只空空的心窩,明明連心都沒有。
四周安靜了一瞬,隨即整個九重天失去了平衡。四周人影瘋狂攢動,嘶喊,砍殺。
我愣愣地蹲下去看著地上碎裂的發簪,听到有人喚我︰「錦兒——!」
究竟是為什麼呢,為什麼會痛呢。
循著呼喊聲,我抬起頭去,一片廝殺混亂中有人青袍浮動手執冷碧色的劍,沖我伸出了手。我仰望著他,墨發青衣清清潤潤,听他道︰「錦兒,回來。」
錦兒,回來。
回哪里來?又有哪個永遠地走了?
恍恍惚惚中,有人一把將我撈進了懷里,手中碧色的劍擋住了向我刺過來的一枚軟劍。要殺我的是個瘋女人,瘋狂地大吼︰「他那麼愛你你居然要殺了他!你是蛇蠍心腸嗎?!」
我蜷縮在那個溫潤的懷抱里,全身都很難過。
我終于實現了我對父尊許下的唯一的誓言,替母上殺了一個天家人,讓魔界趁其不備地進攻仙界,我應該覺得很開心才是。
只是,總覺得有很重要的東西丟了。
淚眼模糊之際,我看清了抱著我的是闌休。從魔界千里趕來接我的闌休。突然就想,為什麼會是他抱著我而不是別人呢。
闌休擊退了襲擊我的軟劍,抱我遠離廝殺慘烈的戰場,搖著我的肩,語氣里帶著明顯的急促道︰「怎麼了錦兒,哪里受傷了?」
我道︰「我沒有受傷啊。」
他手指來拭我的眼角,道︰「你本不應該受傷的,你感受不到受傷的。」
「但是我很難過。」我道。
他輕柔地安慰著我,伸手指著一個方向,那里天帝與我父尊正打得不可開交天地失色,冰火兩重天一味地墜落雲端,形容壯烈不可言語。盡管父尊費了一半的修為煉制冰魄煉制玄冰寒刀,可絲毫沒因此令天帝討到多少彩頭。闌休說︰「你看,你父尊馬上就要實現夙願了,你為什麼難過。你應該開心。」
闌休話一說完,我捂住了心口,一口一口地嘔著鮮血。
「錦兒?!」
不知道怎麼了,不受抑制地就哽咽了,道︰「父尊的夙願馬上要實現了,可是我覺得我突然也有了夙願,永遠都不可能再實現的夙願。闌休,我怎麼辦啊?」
闌休抱緊了我,問︰「讓我來成為你的夙願可好?」
我口中包不住的血,染濕了他的肩頭,吞吐道︰「可你明明就不是啊。」
總覺得,是我親手摧毀了我自己的一切。那抹雲煙散去,腦中徒留一抹黑衣廣袖的身影,再也看不清他的面容。
明明一直記得很清楚他的面容的,可突然就是怎麼都想不起來。只留下那抹黑影。我覺得很寂寞。
現在回想起來,我才發現,我做了一件很了不得的事情。
(五)
仙魔大戰,九重天一片混亂,血肉橫飛。仙軍節節敗退,魔軍越戰越勇。我一直知道,這就是父尊的夙願。
努力瞠了瞠眼,我看著闌休柔美不可方物的側臉,悄悄地問︰「闌休,你覺得你與我相遇,算不算是緣分啊?」
他道︰「怎麼不算,那是我此生最美好的緣分。」
我說︰「上回得幸听佛時,佛祖說聚散是要靠緣分,你與父尊怎麼從來都不與我說緣分這件事情?害我以為這世上一直沒有緣分。」
闌休用力親吻著我的額頭,道︰「那是因為你能懂的太少了,我們都不想讓你徒增煩惱,花心思去想那些于你來說根本無法體會的東西。錦兒,不要說話了好不好?」
原來,相聚離散真的需要緣分。那麼,我與腦海里那黑衣廣袖的人相遇,是不是就算緣分呢。
佛祖說的都是真的。只是我根本無法體會。我沒有心就無法體會。
我道︰「闌休,佛祖初初一見我就說我與佛有緣,你說若我要求他賜我一顆玲瓏心,他會不會給我?」
闌休震了震身體︰「錦兒……」
「我一直都不在意有沒有心」,我道,「可是現在我很難過,我想不起來我要記住的東西。我想要一顆玲瓏心。」
我拂開了闌休,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朝著西極的方向,那里佛光萬丈。我積蓄了所有的力氣仰天大喊︰「佛啊——你說琉璃與你有緣,那求你賜琉璃一顆玲瓏心啊——」
聲音穿透了九重天,漫天飛雪留下無邊無際的白。雪花狂肆地如輕掃我面頰的發梢。誰的發梢,帶著一股子讓人窒息的幽幽冷香。
「求你賜琉璃一顆玲瓏心啊——」
「求你賜琉璃一顆玲瓏心啊——」
「求你賜琉璃一顆玲瓏心啊——」
只可惜,佛不應我。
父尊與我同脈相連,我的這場雪下得紊亂而毫無章法。他亦受了影響,在我的叫喊聲中被天帝趁機反擊,連連吐了好幾口血。可他卻對闌休說︰「保護好錦兒!」
父尊耗著修為將這場雪化作了冰冷刺骨的玄冰雨。雨尖兒一尖兒一尖兒地砸在仙軍的身上,能穿透他們的骨髓。
此一戰,父尊拼盡他的一切。
仙軍安逸得太久了,魔軍壓抑得太久了。天帝的業火未能阻止魔軍前行的腳步,他們在被業火燒死之前都想著拉一兩個仙族墊背。如此,天帝不敢再放肆撒天火。
這一戰下來,我們魔族要贏了。
父尊終于可以紓解積累了三萬年來的怨氣與恨意。只是最後,他未能如意,他為了我放棄了到手的勝利。
一道普度眾生的金光自西極延生了過來,照耀著整個九重天。茫茫殘雪與玄冰皆被反射成柔和的金色。
我僵直地跪在了地上。曾有人抱著我,呢喃著問我,佛說我與他緣淺,問我信不信要怎麼辦。我安慰著他說,我不信。
可是現在,我也想問佛,緣淺要怎麼辦才好。
PS︰話說這樣的大轉折,同學們喜歡麼?%>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