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火夕翻手化出一只發簪,上面刻著火雲鳳凰圖案。他說我只要戴上他的發簪就能與他的氣息一樣,他也能感受得到我。
喉嚨里忽然生出了哽咽,我極力忍著。火夕遞給我肉吃的時候,我便吃得格外多,試圖分散我的注意力,讓我感覺不那麼疼痛。
吃罷烤肉之後,火夕要帶我繼續趕路入妖界了。我便化作一顆琉璃珠鑽進他的衣袖。眼淚沾濕了他的衣袖,我胡亂嚎著,那是因為我暈袖給吐的。
現在想來,我與火夕去妖界刺殺妖王弦衣,失敗了是情有可原的。因為弦衣與火夕一樣是上古神祗。他有獨角麒麟的肉身,我們費力毀去他肉身的同時他那獨角卻穿破了火夕的胸膛媲。
他就那般死氣沉沉地躺在九重天的床榻上,以青燈續命。可听說,即便是傷得這般重了,口中含糊不清地囈念著的,仍舊是我的名字……
我究竟何德何能啊…丫…
努力去給他尋找了治病的靈藥,我發誓,就是上天入地也一定要救他回來。
于是我去窮州拿到了凝露草,回魔界尋找到了冰魄的下落。半夜里,生怕攪亂了青燈里冒出來的裊裊青煙,我將凝露草放在口中嚼爛了口哺給火夕。
火夕很听話,我一伸舌過去他便乖乖張開了口。天地旋轉之間,他將我反壓在床榻之上,手扣著我的雙手,與我軟舌糾纏。
口中,還殘留這凝露草津甜的味道,呼吸里卻滿滿都是他的芙蕖花香。
不想便不會心痛。可怎麼能不想呢。
痛苦的喘息被他堵進了喉嚨里,化作一聲聲輕吟溢出了口。最終他滿足地枕著我的頸窩睡了過去,無知無覺。
我說,火夕,你怎麼能不懷疑我,怎麼能對我毫無防備呢。
當我第三次與闌休在魔界成婚的時候,火夕手里拎著他的丹鄴劍,身後是無邊無際的漫漫業火。業火的火舌舌忝起他的衣角,三千墨發向後飛揚,俊朗無濤。
他說我收了他的訂婚信物,就休想再嫁給他人。
他就是來搶我的,送給了我他最珍貴的鳳凰尾羽。我知道那意味著什麼,可我還是接下了,故意與闌休玩笑說我想將火夕的尾羽拿回去插花瓶里。
就算一切不是演戲,就算沒有父尊的布局。火夕肯來魔界搶我,只要他肯要我,我便是有萬般險阻亦要和他走。
我不準父尊的劍傷他,不準闌休的劍傷他。我穩穩當當地站在他身前,他收緊手臂抱我。
火夕在我耳邊呢喃著說︰「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
我浸濕了眼角,彎唇一笑,道︰「對啊,我怎麼可能舍得你。」
(二)
後來,我在焱采宮當童子的光榮歲月結束了。我認了龍族的君上羲和作阿姊,光明正大地重上九重天。
我與火夕成那天,天帝賜了我水神之印。從此,我發誓要在火夕面前橫著脖子走。
每逢焱采宮夏日來臨之際,火夕便要先讓仙倌小婢去采蓮摘煤,然後給我熬湯喝。我喜歡去池塘里捉王八,火夕被迫與我一道卷起褲腿拎著甕下了水。
一做這樣的事時火夕就十分不滿意,問︰「想吃王八讓人去捉來煮就是了,何必要親自來捉。」他瞥眼看著甕里已經好幾只王八了,又補充了一句,「況且捉這麼多你吃得完嗎?」
我哆了他一眼︰「童趣你懂不懂?」
火夕抽了抽眼皮︰「那請問我的流錦夫人,你能變個新鮮點的法子來讓我充分體驗童趣嗎?」
我順口道︰「那我們上樹去打鳥你覺得怎麼樣?」
火夕挑眉提議︰「還不如打彈珠呢。」
于是我們沒能達成統一的意見,我想去打鳥他想去打彈珠,最終我們就哪里也沒去繼續呆在水里捉王八。
捉了滿滿一翁之後,火夕拎著甕在我眼前甩了甩,問︰「莫不是你打算今晚將這些全部吃完?」
我理所應當道︰「你看我是能吃那麼多的人嗎?今晚我補一補加上你再補一補,頂多三只,其余的吃不完。」
火夕問︰「那剩下的怎麼辦?」
我道︰「再放回水里去呀~」見火夕黑了面皮,我連忙又補充道,「夫子說,凡事不能只拘泥于一個結果,還要注重那個過程。不然就太狹隘了。」
晚上吃晚膳的時候,為了平息火夕心中的火氣,我連連給他夾了兩只王八,寬慰道︰「來乖,你應該多吃一吃,補一補。」
剩下的一只我留給了我自己。
火夕顯然不能置信,約模是從沒想過我會如此如此地大方又慷慨。他問︰「為什麼我要吃這麼多?」
我道︰「補腦啊。」
火夕扶額︰「之前你不是說這個是補腎的嗎。」
我翹了一筷子王八肉送進他口中,道︰「補哪里不是補,你想補腎就補腎。不過我覺得你完全不必補腎。」
整個吃飯過程中,他都拿一種很不分明的眼光看著我。好似他口中嚼的不是飯食而是我這個人一樣。
夜里,火夕習慣點燃香。那燃香讓人覺得很沉穩很踏實。他從背後摟著我,卻蹙了蹙眉,道︰「這些日越發顯瘦了,是因為天氣日漸炎熱的緣故麼。」
我鼻子冷不防吸岔了氣,酸得厲害,心口那里散漫著大片大片的疼痛。我笑得很大聲很開心,道︰「我覺得我瘦了很好看啊你不喜歡我瘦嗎?」
火夕在我耳邊吐氣如蘭道︰「我不喜歡。你應該胖些,不然我抱起來撂手。」
我努力眨了眨眼,背對著他,不讓眼淚掉出來,道︰「那從明天起,我多吃一點。」
「好。」
(三)
有關火夕征求我意見問我給他生一個孩子這個問題,我還沒想好到底是生只五彩的鳳凰還是生只火紅的琉璃,一條人命就降臨在了我的肚子里。真真讓人措手不及。
當火夕曉得我肚子里有一個小火夕時,他顯得萬分欣喜,一味地摟著我明媚地笑。亮晶晶的鳳目,活像個有糖吃的孩子。
懷孩子這件事情我是第一次做,剛開始沒個什麼特別的感覺,除了頗有些擔憂我生下來的到底是什麼品種。我想,這是每一個即將做母親的都要經歷的抑郁過程。當年我母上懷我時候也定是這般憂郁過。
但又听說當母親應當很開心很圓滿,不然就不是一個合格的母親。遂為了表示我是一個合格的母親,我要習慣著肚皮里面多長了一坨肉,習慣著它與我搶吃的,還要覺得很開心很圓滿。
誠然,我沒有做母親的覺悟,那樣的開心與圓滿皆是火夕一點一點地傳染給我的。我喜吃什麼,他便親手給我做;我不喜吃但又對我身體好的什麼,他會變著法子給我吃;我時常會提一些要求,在他能力範圍內的他都能滿足我,不過我都是比著他的能力範圍來提要求。
日子也便這樣一日一日地過去。小生命在我肚子里生長著,不知會生長多久。漸漸我也跟著有些期待它出世時是何種光景。
火夕總說我太瘦,越來越瘦。我便與他說那是我肚子里的孩子在與我搶吃的,他伸手溫柔地替我攏著耳際的發,但笑不語。
黃昏,火夕習慣抱著我在回廊里坐著,看天邊夜車滑過,拉下夜幕。
我頭枕著火夕的胸膛,闔著眼。此生就是如此了,夫復何求。
我揚起嘴角,問他︰「火夕,你覺得幸福嗎?」
他說︰「很幸福。」
我抬手捏了捏鼻梁,生生將溢出喉頭的哽咽和心口如鐵錐的鈍痛壓了回去,道︰「就這樣天荒地老了罷。」
他說︰「好。」
見我不住地捏鼻梁,火夕以為我是累了,不該吹太多的風,遂抱著我進屋。
後來他日漸緊張我凸起的肚子,萬事都十分關心我的肚子。有了我的肚子這一對比,我反倒覺得他不怎麼緊張我這個人了。
為此我是不怎麼滿意的。
某日我郁卒道︰「火夕我覺得你是個朝三暮四的人。」
火夕眉頭一挑︰「哦?怎麼說?」
我道︰「你自從有了肚子就對我很隨便了,唔不僅是很隨便,簡直就是漠不關心。」
火夕僵著嘴角道︰「不是你有了肚子麼,我關心你的肚子怎麼不是關心你。」
見火夕還敢爭辯,我瞪他道︰「肚子里的是你兒子,你是在關心你的兒子又不是在關心我!」
火夕失笑地攬我入懷,道︰「那是我們的兒子。你難道還要與我們的兒子較真麼。」
我頭埋在火夕的胸前,囁喏道︰「可你就是愛你兒子比愛我多一些。」
「哪有的事。」
(四)
我萬萬沒想到,我與火夕的孩子出世時場面前所未有的壯觀,北天神鳥盤旋焱采宮九九八十一日不去,萬丈祥瑞之光將焱采宮籠罩,就是在十萬八千里之外也能看得見。
我滿心歡喜,不得了了,這回撈著了個大家伙。
然而……等我生下來時才惆悵地發現,居然是只蛋!我居然只生了一只蛋!
火夕一點也不顯得沮喪,連忙將那只蛋捧去了瑤池放進瑤池里養著。後來他告訴我,那只蛋生出來時他看見了里面的元神,我問他是什麼樣的,他說那是一只很漂亮的白鳳。
我問他是兒子還是女兒。
他說是兒子。
于是我竟生了一只很漂亮的白鳳兒子。我不禁想,起初玩笑說是兒子還真就是兒子;可既然是兒子,漂亮有用麼?
後來每日火夕都會陪我一起去瑤池看兒子。兒子不領情,兀自安靜地睡在水面下。只是他那蛋殼卻越長越大。
見兒子老是不破殼出來,我很是焦急。蹲在瑤池便對著那只蛋邊咽口水邊道︰「火夕啊你說兒子會不會免疫力太弱,以至于獨自無法從里面敲破蛋殼跑出來。我去幫他一把敲碎怎麼樣?就是不知這樣一只蛋煮熟了好不好吃……從沒吃過這麼大只的蛋……」
火夕捏著額角不住地開解我道︰「你冷靜一些,好歹也是我們的兒子……」
我猛然憶起,記得火夕說過當年他出世的時候也是一只蛋,在瑤池里泡了八萬年才出來,莫不是眼前這只也要泡個八萬年?我向火夕表達了這一疑惑。
火夕與我解釋著說,鳳族出世時皆先是蛋,而後要尋個有靈氣的地方養著。具體養多少時日要憑著與生俱來的元神的靈力強大與否來定。不過等到出世時,差不多也都成年了。
就如火夕,在瑤池里泡了八萬年之後,出來直接就像現在這麼大只了。
聞言我十分不滿意,偉大的母性令我義正言辭道︰「不行火夕,我們的孩子不能與你一樣沒有童年!」況且等他一出來就長大了我還怎麼玩兒啊。
火夕警惕地看著我︰「你想干什麼?」
我撈起衣袖就伸手下水去模蛋,邊道︰「我將他弄上來,幫他敲碎蛋殼他就能出來了。當母親要有個當母親的樣子,我會好好教他文化的。」
說著火夕當即就上前來阻止我。只可惜他還沒成功地阻止我時,我手就模到了蛋,身體霎時一頓,再也說不出話來。
「怎麼了?」火夕神色嚴肅地看著我。
我張了張口,道︰「他碎了……」我分明只是踫了踫他,還沒使力怎麼就碎了呢。
下一刻,不等我與火夕反應過來,一道白光沖出了瑤池,明亮而晃眼。緊接著遠天響起了陣陣遙遠的此起彼伏的鳳鳴,眼前一只展翅而飛的白鳳應和了一聲,鳴叫清脆又悅耳,真真是好听。
這白鳳……亦真真是好看!原來這就是我兒子,一時間我對他的長相十萬分的滿意。
兒子飛累了,曉得底下站著我與他爹,這才舍得下來,變作了人形。約模人界凡人一兩歲的光景,光溜溜的身子,模樣算是與火夕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臉頰帶點小小的肥。
尤其是當他手搓著糯糯地叫我一聲「阿娘」的時候,我頭一回由衷地感覺到做母親應當有的開心與圓滿。
由于火夕在第一時間沒有對兒子破蛋歸來表現出異常的欣喜,只疑惑地道了一句「怎會這麼快便出來了」,于是成功地使得兒子多親近我而少親近他。
從此,火夕在兒子的眼中,成了一位不想兒子及早出世的變態父親。
(五)
我說了要給兒子一個閃亮的童年,于是準他上樹打鳥下水模魚。但火夕與我政見不一,他說孩子的教養要從女圭女圭抓起。
為此,兒子每日的快樂時光中總有一兩個時辰是火夕在教他讀書習文化。火夕說讓我來教他習文化很是讓人不放心。
這日,火夕讓兒子獨自背書,他自己去凌霄殿議事去了,說是回來要檢驗兒子的背書成果。可火夕前腳剛一走,兒子就隨手甩了書,老成而憂郁地嘆了一口氣,與我心傷道︰「阿娘,你怎麼會和阿爹那樣古板的人在一起的?和阿爹在一起,人未老就心先老啊,你沒覺得我就有些早熟麼?」
我想了想,道︰「可你阿爹在沒有你之前不是這樣的。」
兒子道︰「再這樣下去,我恐就要大大的不妙了。」
……我也覺得要大大的不妙了。
于是當火夕打凌霄殿歸來時,我與兒子正一人拎著一大一小兩只甕,在池塘里捉王八……兒子手腳麻利,見狀扔了甕就叮叮咚咚地跑掉了,留我一人站在水里仰著頭眯起眼楮看他。
火夕足不沾水立于我面前,黑衣墨發,在陽光下有兩分刺眼。我道︰「你回來了啊。」
火夕將我抱起走出了池塘,帶著寵溺的意味輕斥了一句︰「淨曉得由著他胡鬧。」
有時候我想,就這樣溺死在火夕的懷抱里何嘗不好啊。心痛得喘不過氣來,我攥緊了他的衣襟,听他暖暖地再斥了一句︰「你也是,沒個當母上的模樣。」可是我知道,嘴上這麼說,但他喜歡我這樣。
我張了張口,平穩下顫音,道︰「你答應過我的天荒地老啊。」
費力掀起眼皮,看見下巴上方他揚起嘴角,「嗯」了一聲。
如此,心滿意足了。
我疲憊地闔上眼,道︰「我睡一睡,你一會兒要記得叫醒我。」但我希望,他抱著我走的這條路,永遠都沒有轉折和盡頭。
這樣,就能真的天荒地老了。
再度醒來時,我人已不在焱采宮。眼前不在有寬闊整潔而溫馨的寢殿,不再有灑滿陽光的池塘,不再有一只白白女敕女敕的小團子搓著小衣裳喚我一聲「阿娘」,亦不再有園子里火夕一頁一頁地教他識字背書。
不過只做了一個夢而已。我的一生,都在那個夢里被套牢了。
眼前,當華夢散盡,我卻躺在冰冷的水晶棺里,耗盡心血身子空空如也。我側頭看了看雙臂牢牢抱住了火夕,看著他已然由一具沒有意識的丹蠟雕塑變成了有血有肉的一個人,就那麼閉緊了眼楮安靜地沉睡著。萬般苦痛,卻值得得很。
三千墨發,黑衣廣袖。
伸手即可觸得到他。
費了那麼大的力氣,抱著那麼深沉的希望和念想,而今,總算是不負我麼。喉嚨里再也抑制不住酸澀不堪的嗚咽,頭埋進他的頸窩,哭著大喊︰「火夕,我等了你很久了。」
等了很久了。久得恨不能淹沒在那永不轉醒的夢境里。
盡管他不應我,我卻有好多好多話要對他說。我說︰「是你親口告訴我的,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離。那日,盡管你我還沒完成婚禮大典,但此生便只你一人當做我夫君。從此,再不欺你瞞你,再不傷你害你。」
手指輕撫著他的唇瓣,眼淚滴滴答答地打進他的眼窩,順著流下。我說︰「還有,此生你當做從未與我相遇,怕是不能如你願了。我思來想去,還是覺得要與你在一處比較好。你不再喜我不要緊,我來追逐你,我來安慰你,我來愛你。你覺得這樣好不好?」
「等你有了七魂六魄之後,睜開眼來,便能看得見我。我與你道歉,我對你補償,我來說情話,我為你做所有。都可以的。你不知道,你不在的時候我學了許多東西。我學會下雙手棋了啊,你不喜歡和我玩斗蛐蛐那我就和你下棋;往後你品茶的時候也可叫上我,我也能品茶了。還有畫畫,我能畫得一手好畫了,畫你尤其沒問題;對了,新近我又學了一門雕刻的功夫,可雕出你的模樣。其實你整個身體,都是我一刀一刀地雕刻出來的哩。」
「原來……」我捂住嘴,泣不成聲,「我們的兒子是只蛋啊,才在瑤池沒呆幾天就破殼出來了。委實、委實是一只很漂亮的白鳳,他長得很乖,他喚我‘阿娘’,喚你‘阿爹’呢……火夕……」
「就這樣天荒地老,你答應了我的。我曉得錯了……是我不對我曉得錯了……我罪大惡極竟舍得對你下了狠手……那日,我一定是中了邪才會那樣……還不如、還不如將那發簪送進我自己的心口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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