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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議桌上擺著剛上市的新鮮水果，還均勻地放了幾包香煙。馬上被三十年工齡「一刀切」的十多名科級干部稀稀拉拉地圍坐在桌旁。會議室烏煙瘴氣，氣氛壓抑，人們神態各異。這個會議室每年都要來上幾次，今天可能是最後一次了。有人這樣感慨著。也有人臉色陰郁，孤單地想著心事。也有些人苦笑著大聲地發著牢騷。也有人露出無所謂的表情，與別人不著邊際地扯著閑話。這時，招待所穿著時尚的漂亮姑娘正在給他們沏著新茶，撲面而來的幽幽茶香和身上淡淡誘人的香味，似乎沒有引起大家的興趣。往日開會，這些姑娘進來沏茶添水時，大家有意無意地都要看上兩三眼，有的眼楮還會直勾勾地掃著姑娘們的胸脯和臀部。參加會議的人事教育處三個處長，帶著微笑，熱情地招待著大家，盡量地拉扯一些趣聞軼事的輕松話題，引著大家說話。
一會，市分行領導魚貫而入，坐定後，會場一片肅靜。
尹力平目光環視一圈，微笑地向大家點頭示意，然後，語調深沉地開了頭︰「各位，今天是一次特別的會議，我工作二十多年，從部隊到地方，第一次組織這樣的會議。市分行黨委十分理解大家的心情，我也相當惋惜。正當年富力強的時候，卻要月兌下行服，離開熱愛的工作崗位，離開為之奮斗幾十年的深深眷戀的事業，離開一路風雨兼程、同舟共濟的戰友。」
他頓了頓，深有感觸地接著說︰「你們都是我的好干部啊，這里，我不多說了，簡單地說幾個人吧，比如說清收辦的王主任，是多麼好的同志，工作幾十年如一日，任勞任怨，一身正氣，從不叫聲苦，喊聲累。去年全行收回幾千萬元老貸款，哪一筆不凝結他的心血！又比如說溫石支行的柳行長，一切服從組織安排，在任何崗位上都能敬業守責，能上能下，從不計名利得失，一個紀律松馳，人心渙散的支行，兩年不到的時間，就被他整頓得井然有序，風清氣正。不就是因為當兵早點嘛，當行長還不到三年，就要退了。還有我們船山的胡行長，作為副職干部，樣樣業務都精通，分管工作做得有聲有色，是歷屆行長的好助手，好管家！」
他言詞懇切，字字珠璣︰「同志們，我們都是領導干部，受黨教育多年，都知道進入21世紀，國有企業的改革已向縱深推進，同行業的競爭更趨向白熱化，長江銀行要在競爭中生存下去，必須要經歷月兌胎換骨的陣痛，必須要有一部分人沖鋒倒在最前面。我們看看曾經風光的商業系統和糧食系統不都是這樣的嗎！我們好就好在還有固定上升的工資收入，還有時刻關心我們的娘家，我們還是長江銀行的員工，我們最後的歸宿還是長江銀行！大家要正確理解總行的戰略意圖，振作起來，沒有什麼了不起的。你們的今天也是我們這些目前還在崗的人的明天，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嘛。明朝有位名人叫洪應明，他有副對聯是這樣寫的︰榮辱不驚，閑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漫隨天外雲卷雲舒。希望大家能從中受到啟發。大家還有什麼要求就說，只要我們能做到的，一定想辦法滿足大家。」
尹力平的一番話，像一股股清泉，沁入了在座的每個人的心田。像一陣陣清風，拂去了這段時間人們心中的煩燥、焦灼和惱怒。
王主任帶頭發了言︰「尹行長，我們理解你的難處，謝謝你這麼苦口婆心地開導我們。這些天，我們也反復思考過，雖然心里不平衡，但全局觀念還是有的。我們服從組織安排。反正現在也無心工作了，請黨委早點安排人接移交吧。」
尹力平听懂了他的意思，心里贊道，真是個有智謀，顧大局的好心人。
接著，柳行長也表了態︰「說心里話，我還只有四十六歲，從來沒有思想準備這麼早就回家休息。既然踫得這麼巧，也就認了吧。我十分感謝尹行長剛才對我的評價，也感謝多年來對我的關心。以後，也希望行領導一如既往地關心我們，別讓我們涼了心。說心里話，我這一輩子雖然沒有過人的表現和優異的成績，但能光明磊落做人，踏實努力辦事，對得起長江行，對得起我自己，沒有為個人帶走遺憾，也沒有為單位留下後遺癥，干干淨淨走人咯。」柳行長顯得很激動，臉上漲得紅紅的。
唐橋縣支行李行長說「我已有五十多歲了，與年青的行長比，在工作時間上，還賺了點。唉，想起一些事，心灰意懶，看透了。比如說我們這些科級干部算什麼東西，要我們干工作，我們是領導干部；要裁員，我們便變成了一般員工。憑心而論，我們這些基層的科級干部哪個不是‘媳婦熬成婆’，長年累月地一槍一彈拼出來的！上級行那些主任科員能比嗎？我建議市分行向上級行反映反映，要善待基層單位這些科級干部。長江行的高樓大廈，是靠基礎撐住的，我們這些科級干部才是基礎中的基礎，基礎不牢，地動山搖！」
李行長的話引起了共鳴，不亞于在已趨于平靜的水面上有意無意地投下了一顆炸彈，會場一陣波動，大家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有憤憤不平的，有唉聲嘆氣的，也有言語不遜的。
有人大聲地責問，「處級和廳級干部為什麼不內退，這不是明顯地把我們不當數！」
有人賭氣地說︰「要不科級干部就別設了，讓上級行直接管到底吧。」
也有人後悔莫及地說︰「為了履行這個科級干部的職責，這些年來，從來沒有周末和年休假的概念，放棄了愛好，犧牲了休息，耗盡了心血，弄得一身的毛病！在外交流期間，幾個月不回家一趟，老婆愛不了，兒女管不了！現在倒好，提前退休，不大不小的年紀，一個月只有一千多塊錢的生活費，叫我們今後怎樣過日子？早知今日，何不當初！有權的時候，早就應該去找一條生活出路，去謀一個第二職業。唉！」
還有人顯得很激憤︰「人家黨政部門可不是這樣對待科級干部，自願提前退位的，經濟待遇不變，與在職的一樣，百分之百享受工資福利待遇。長江銀行這樣強迫我們提前退休，太沒有道理了，太沒有人情味了。」
……
此刻，會場像是點燃了導火線的炸藥桶，一觸即發。
2
就在會場的氣氛越來越緊張的時候，許佳新及時站了起來，面帶笑意地與幾個發牢騷的人對接了一下目光，然後心平氣和地說︰「大家不要太激動了，冷靜一下吧。科級干部是基層行的領導干部，既是指揮員，又是戰斗員，特別是我們一線的支行行長。科級干部與上級行管理層的領導干部是有區別的，與一般員工同樣有區別，這一點是客觀存在的，也是無可非議的。在科級干部待遇上，上級行是關心和關懷的，政治生活、工作待遇和工資福利與一般員工完全不一樣，大家哪個不心知肚明。我們的領導干部大多數也是從股長、科長干上去的，哪個不知道這個道理。其實啊，級別不同待遇就不一樣，道理很簡單，戰爭時代哪不是排長連長帶頭往前沖；在搶險救災中，哪不是基層領導干部和黨員走在最前列。我們能去攀比所有的領導干部嗎？我們能去要求所有不同級別的干部一律平等嗎？大家好好想想。說到待遇問題，我們也不能光跟好的比，也要看看差的。這個差別是避免不了的，這就是行業的差別，各有所長，各有所短。就是在銀行系統內，同一級別，從事同樣的工作，行與行之間的工資福利待遇也不同，我們的工資就比那些小股份銀行低得多。今天，我們坐在這個會議室里，在這個場合下，爭論這些問題有什麼意義嗎？政策是上級行制定的，而且是指令性的，現在已進入了實施階段，誰也不能改變它了。這就好比戰場上沖鋒號都吹響了，你還能猶豫退卻嗎？」
許佳新和藹地看看大家，見大家都不吭聲，便接著說︰「我倒是很贊賞剛才李行長說的話，自己馬上要退下來，還為在職的科級干部待遇而理性的呼吁。我們市分行這一級，靠得是我們的科級干部帶兵打天下。就是你們不提，我們也意識到這個問題，會在合適的時候，向上級行積極反映的。」
許佳新說得很實在，很客觀，既言語溫和，但又口氣堅決。大家思考著，慢慢地平靜了下來。接著，又有幾個人發了言，都敞開心扉地談了對這次減員的看法，談了幾十年的工作感概，談了自己對長江行的依靠，普遍帶有一種傷感、迷茫、失望和糾結的心情。大家說到最後，都表示服從安排，但也提了兩條建議︰一條是工作這麼多年，沒有出去玩過，要求出去看一看祖國的大好河山，希望能走遠一點。第二條是在基層的人員提的，城區支行的也積極響應，要求把內退科級干部的人事工資關系轉到市分行機關，參加市分行機關內退人員的活動，享受市分行同級內退人員的福利。
尹力平當場拍板同意，叮囑人事部門抓緊落實。同時也向大家宣布了後天移交工作的決定。
其他幾位行領導在會上也發了言，說了些感謝、安慰和祝福之類的話。
然後，大家喝著茶，抽著煙，吃著水果，談著旅游的行程，氣氛逐漸地活躍和諧起來了。文一帆知道尹力平沒有在講話時宣布大家去旅游的決定，是故意留了一手。由他們提出來，表示采納，就成了尊重他們的意見，答應了他們的要求，與自己主動提出來，效果是不一樣的。
晚上的酒宴在食堂大包廂里，安排兩個桌子，一個大桌子，一個是十人的桌子。大桌上是尹力平、林啟運、楊謙輝、章必成、武德仁、包謹中、雷啟明和幾位正科級的內退干部，剩下的位子，由楊謙輝點了幾個能喝酒的支行副行長過來；小桌上有許佳新、文一帆、汪和貴、梁文舉和余下的六位內退干部。尹力平對這次酒宴很重視，按照接待上級行領導的標準。主菜安排了河豚，甲魚和海鮮，酒水安排了五糧液。另外，每位內退干部都得到了一個紅包，大家為之一動，深深地感到市分行的關心體貼。
酒斟滿，菜上桌後，尹力平站立，舉起了酒杯，臉帶微笑地說︰「今晚，我們懷著依依不舍的復雜心情，歡送各位行長處長離崗休息。在這里，我代表市分行黨委，感謝大家多年來為北港分行的發展作出的貢獻。明天，將是你們人生中的又一次轉折，相信你們能在很短的時間里度過磨合期，適應新的生活環境。借此機會，也衷心祝願大家生活愉快，家庭幸福，吉祥安康！」
會場一片掌聲，但不是很熱烈。
尹力平接著說︰「今晚，我們備了一點好酒，算是代表我們的一點心意，大家要喝好哇。」說完，與大家一一踫杯，然後，一飲而干。
大家一齊響應，一個不拉，互相踫了杯，高腳酒杯在踫撞中發出連續的輕脆的悅耳聲音，就像一陣強風吹動著一組組玻璃瓖嵌的風鈴。
一會兒，內退的干部們都前前後後地走下了座位，依次地敬各位行領導和各位處長的酒，說著貼心和感謝的話。領導們親切地與大家踫著杯，不斷地夸獎著，贊許著，叮囑著，場面很感動人。然後，王主任他們互相敬著酒，說著告別的話，大家顯然很激動，握著手，拍著肩，心里都是酸酸的，有幾人還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淚。幾個行領導時刻注意控制著場面，一邊勸慰著，一邊熱情地回敬，同樣是每個人都要敬到。為了讓大家忘卻煩惱，有一個友好的氛圍，行領導沒有了往日的謹慎和威嚴，也完全放開了。酒宴被熱氣騰騰的氣氛一**地推向了高峰。文一帆和武德仁他們喝得更多，散場時，腿都站不穩了，堅持著送走客人後，才跌跌撞撞回到各自的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