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雖「爛」，同學雖「煩」，我卻莫名其妙有了好心情，不知是愛玩的本性在這里得到了「伸張」，還是生平第一次嘗到了「當官」的奇特滋味，反正一整天心里都樂滋滋的，直到放學走出了學校的大門。
成都27中，坐落在文廟前街。想到這街名，我一邊往家走一邊納悶，我校既然原是「武廟」，為什麼這街不叫武廟街？還叫「文廟」什麼的，郭沫若的成都四中所在不是已經叫文廟後街了嗎？看來所謂「文武雙全」還是只要文不要武啊，雖然校長作報告，班主任老師訓話都離不開「又紅又專」四個字，但所有其他老師都嘔心瀝血，變著花樣給我們幼小的心靈下了另一道魔咒︰
「學會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這不也是要「文」不要「武」的表現嗎？
下午5點鐘左右，這條還有一個叫水利局什麼的大機關的市中心街道上象平常一樣沒有什麼行人，冷清清，靜悄悄的，一陣清風吹過，幾只麻雀飛來，嘰嘰喳喳清脆的叫聲引起幾株正在石條瓖邊的碎石路旁竊竊私語的楊槐樹們的注意，友好地向小鳥們搖搖腰肢，招招綠手。
那些年代，由于生活壓力太大，退學的同學多，逃學的也多，有的同學下午根本不來，有的上一節課就溜掉了，因此到了放學時間，離校的人也稀稀拉拉的沒幾個鬼影子，形只影單的我想起小學放學時那如鴉雀歸山的校門口，不免感到好生落寞。
自己安慰自己︰安安靜靜，正好想想人生目標，記得老爸給我講解「世界觀」時曾語重心長地告誡過我︰恆古以來中國歷代讀書人追求的是︰「出人頭地，金榜題名」，而為士的最終極目標則是「為帝師」或「為帝死」。總之，無論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帝師」也好，為討好皇帝，馬屁拍到鐵蹄上，被皇帝一氣之下殺掉了也好，核心是一個「忠」字，只有盡「忠」才能「流芳百世，光宗耀祖」。
再想想現在呢，一模一樣！「又紅又專」不全是「空話大話」，「紅」就是「忠」，「專」則是「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其實沒有「專」哪里來的「紅」？沒有「專」成得了「帝師」嗎？可見「專」是前提。可這學校的學習風氣這麼糟糕，比起小學，同學是那麼可憎，連老師也夠「二桿，我要怎樣才能「入污泥而不染」，永遠堅持不懈的努力上進呢？……
又想到上英語課的事，氣走了張老師，原華美女中的校長，這是誰的錯呢？那個帶頭笑的人？可他也想忍，但沒忍住啊！……怪金挺樹？也太冤枉，他不過就是打了
一個小瞌睡，這同桌，正兒八經的上課就眼皮打架，一下課，她的嘴就如江河泛濫，滔滔不絕，她講的「成都出了一個九根半」的小故事，哇哦！血淋淋的食指被人用一把鋒利的柳葉小鋼刀活生生切下來，掉在地上！還在動，好恐怖！
想到這里，我的後背發涼，下意識地看看周遭，黑黝黝的，到處空無一人。我的心有點發 ，……
突然，「搜！搜！」幾道黑影從身後竄出！我大吃一驚，渾身顫抖得象搖篩子，欲拼命奪路而逃！有人從背後從用裝著小磚頭的書包對我重重一擊！我立馬被打倒地上！麻呼呼的黑暗中，幾個人用膝蓋和手把我壓在地上︰
「完了，九根半！一定是九根半，好端端的，我惹他干嘛？」
我立即想到他的柳葉刀，他的斷指，殷紅的鮮血象龍頭洞開的水奔涌而出！我嚇得渾身發抖，緊閉雙眼，本能地將右手捏緊成拳頭迅速插進褲包口袋里藏起來，在地上亂滾，掙扎逃避。
我覺得臉上熱乎乎的，意識到被人稀里嘩啦吐了不少口水！
「你個右派分子的兒子，不就成績好一點嗎？有什麼了不起？！還想當班干部！」
我听出，那不是什麼九根半，是馬小民！那個沒當上班長的馬小民！他為什麼要打我？我們兩無仇無冤？小學同班時，他是付班長，個頭也高高在上，與黃勝等班干部形影不離，我只和高雲飛，顏撲等矮個子的平頭百姓打成一堆！可說是︰「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河水不犯井水，今天是怎麼哪？
我恐怖地望著他們逃去的背影。想起小學原我班學生中只有兩個真正的「工人成分」，一個是班長黃勝，他已如願考上了我那朝思暮想而不得入的文廟——成都四中，另一個就是他，馬小民，升學考了個倒數第二而與我一同「落難」到了武廟，這有名的「賊娃子窩窩」，現在又丟了他那象是賈寶玉的寶玉一樣與生俱來就戴在頭上的，小學已戴了六年的「官帽」，無可奈何，落草為民。
但這關我什麼事？你不滿意就去找老師啊，我滿腔怒火︰
「難道家庭成分好的孩子就該永遠當官？！我父親犯錯，就該永遠……」
說實話，我也不懂父親的「右派」帽子是什麼意思，更想不通父親為什麼好端端的要去當右派！
後來才知道那是57年，我10歲時，父親「太不懂事」，竟然沒有得到我們三兄弟的同意，就屁顛屁顛地去跟了潮流！不知道亂跟政治潮流可不是那麼「好玩」的，有人要「引蛇出洞」，玩玩「陽謀」，誘引「意見多」的傻瓜們「提意見」，我父親就熱血沸騰地成了全國50萬傻瓜青年之一，不但自己因此由一個「人」「一不小心」就變成了一條「蛇」，還拖家帶口進入了那可怕的「蛇洞」，從此結束了自己「寶貴」的「政治生命」。年幼到連屁臭也不知道的我們三兄弟也從此成了「小蛇」之身。我讀小學時沒資格當班干部，考中學時被壓扁，只能低頭進爛學校就不說了。「屈尊」到了這樣的爛學校憑真本事當過小官都不行嗎？全世界還有三分之二受苦受難的人民等待我們去解放，沒有知識文化，沒有真本事，行麼？這些腦殘！我就相信終極真理還是「知識就是力量」，「學會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不好好學知識學文化想憑個出生就得天下，腦子長蟲了你呀！豬頭蠢腦，看你這廝能張狂到猴年馬月！我越想越氣。
成都的秋季，下午是火辣辣的艷陽天，太陽下山後那悶熱的空氣就象棉花糖一樣粘在身上，層層裹著你，叫你透不過氣。
黑乎乎的街沿上見不到一個行人，我從地上爬起來，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怎麼辦？學校老師可能已經回家了，我就這樣被這些小流氓白白打了嗎？
氣極之下，我頭腦里一片空白，從地上撿了塊磚頭，舍生忘死地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