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個禽獸,竟然母女兼收,連我女兒也玷污了!」
家門不幸,他干脆一頭撞死算了!
「不不不,我絕對沒有這個念頭。」
洪郎努力搖頭,連忙的否認,不知怎麼發生這等誤會。
「我愛的只有嬌兒。」
淚濕衣裙的少女,俏臉上卻不見喜色,仍是淚如泉涌,悲切的泣喊︰「那你為什麼寫了情書,寄給我娘?」
那信紙開頭的親昵稱呼,才映入眼中,就教她傷心欲絕。
「你竟然連我娘都——嗚嗚——」圍觀的群眾嘩然。
這個洪郎外表看來,老實又可靠,但沒想到原來是個衣冠禽獸,不僅誘拐已婚婦女,就連對方的女兒都不放過,來個老少通吃,也難怪錢父訾目欲裂,幸虧身手矯健,連忙閃開,嘴里急急辯解。
「我寫的情書,真的是給嬌兒的!」
「好!」
錢父咬牙獰笑。
「好,你這個殺千刀的,竟然還想狡賴!信我都帶來了,上頭寫的明明白白。」
顫抖的大手,從袖子里頭,拿出一張被捏皺的米色信紙,當眾攤開在桌上,顧不得家丑外揚,鐵了心要揭開洪郎的罪證。
眾人一擁而上,爭著要看信。桌旁圍滿人群,被人牆擋住的,則是在後頭跳呀跳,能看見一兩字都好。
只是,人們瞧了信,都靜默下來,個個神情復雜。
「怎麼了,為啥都不吭聲?」
得不到聲援的錢父,氣急敗壞的質問。每個對上他視線的人,都心虛的轉開眼楮。
「你們是沒瞧清楚嗎?」
「瞧是瞧清楚了,只是——」
有人吞吞吐吐,小心翼翼的說︰「您最好自個兒再仔細看一看。畢竟,這件事我們這些外人——」
錢父雙眉緊擰,把信抓到身前,忿忿不平的咆哮。
「你們都不識字嗎?信上寫的明明白白,就是這家伙勾引我家——」
視線掃到信上,大嘴吐出的咆哮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咻的一聲抽氣。錢父的臉色一會兒白、一會兒青,雙眼直瞪著信。
嬌兒擔憂父親,是重讀信上字句,怒火攻心才動憚不得。
「爹!」
她淚痕未干,抱住父親僵直的身軀。
「您不要這樣,這信我們不看了!不看了!」
她抓過信,想要撕個粉碎,信紙卻意外堅韌,撕了半天就連裂縫都沒有。
挫敗的她傷心欲絕,軟軟的坐回地上。信紙不偏不倚,就飄落在她眼前,像是故意要讓她再瞧一遍。
當她的雙眸,不由自主的掠過信上時,神情即刻從傷痛轉為驚駭,臉色變得比高山上的積雪還要白。
「你竟然——竟然——」
她瞪著洪郎,虛弱的吐出幾個字,然後——
咕咚!
嬌兒昏過去了。
顧不得旁人詭異額注視,洪郎沖上前去,抱住昏厥的情人,心疼的輕輕搖晃,再一手把信拿到眼前呢,想確認到底是哪里出錯,竟會鬧得嬌兒一家子,尋死的尋死、昏倒的昏倒,還有一個僵直不動,杵在那兒像根石柱。
這一看,連他這個寫信的人也愣住了。
信上的字句,的確都是他寫的沒錯。但是,傾訴綿綿情意的對象,既不是他所寫的嬌兒,更不是讓錢父暴跳如雷的錢母,而是他將來的丈人錢父!
洪郎目瞪口呆,不知是哪里出了錯,手里的信紙,卻從柔軟轉為堅硬,信上墨跡淡去,縐折變成一張臉,咧開的嘴嘎啦嘎啦的刺耳笑聲。
鬧出這場風波的它,四角卷起,如使用四肢,輕易從洪郎手里掙月兌。
然後,它得意的跳著跳著,快樂的跳出店鋪,消失在門外,只剩那嘎啦嘎啦的笑聲,還留存在眾人耳力。
隔著四方街廣場,對面有間安生藥鋪。
這天藥草剛剛運到,灰發長須、德高望重的掌櫃踏出門來,跟運送草藥的車夫寒暄,還要僕人送上熱茶熱食。他為人厚道,從不虧待車夫。
「這一趟順利嗎?」
他關懷的問,看著多達十車,用油布覆蓋的藥材,想著能醫治病人,就覺得心情愉快。
車夫咕嚕咕嚕的大口喝茶,放下杯子後,用手抹了抹嘴邊。
「仟陣子天搖地動,連雪山都迸出裂口,我這趟走貨,一路都提心吊膽,就怕路上哪里會塌方,好在能平安無事,把您這十車的烏頭都送到了。」
掌櫃的臉色乍變。
「烏頭?」
「是啊,滿滿十車的烏頭,鄰近幾座山都挖遍了,好不容易才湊足您要的十車。」
車夫拍拍胸膛,義氣慷慨。
「這差事真難辦,不過既然是掌櫃您吩咐的,我當然要盡心盡力。」
受到敬重的掌櫃,卻半點都不感動,沒有夸贊車夫,反倒急忙去掀開車上覆蓋的油布,逐一確認油布下的藥材。
每掀開一車的油布,他的臉色就更蒼白。
烏頭。
烏頭。
烏頭烏頭烏頭烏頭烏頭,全部都是烏頭。
掌櫃目瞪口呆,直直的盯著塊根圓錐形,表面呈現灰棕色,有微細縱皺紋,上端芽痕凹陷,周圍有著瘤狀隆起枝根的上好烏頭。
烏頭的確是藥材,性大熱,味辛苦,含有劇毒。
就算是要毒死全硯城的人、鬼、妖與神靈,也用不了這麼多的烏頭啊!
「我要的是十車天麻,你怎麼會送了烏頭來?」
掌櫃連連搖頭,難得露出慍色,望向車夫的眼神,充滿了指責。
正在喝第二杯熱茶的車夫,差點把滿嘴茶水噴出來,他表情扭曲,好不容易咽下那口茶,才站起來揮舞雙手,瞪圓雙眼,擰眉直呼。
「天麻?」
他不敢置信,要不是跟掌櫃熟識,真要以為這人是故意訛他。
「信箋上明明寫的就是烏頭。」
天麻跟烏頭,兩者天差地遠,他絕對不會錯認。
掌櫃的頭搖得更厲害,感嘆白活了這麼多年,還會識人不清,自己信賴多年的車夫,原來竟是被指出錯誤,還會理直氣壯狡辯的人。
「運錯藥材事小,做錯事卻不悔改,這就太不可原諒了。」
他撫著胡須嘆氣,對車夫失望透頂,轉身就要走回藥鋪。
車夫急了,急忙叫嚷︰「掌櫃,這十年烏頭的錢,你總要付給我吧?」
這麼多烏頭,又這麼遠的路程,要是收不到貨錢,他可要賠得血本無歸。
「我訂的是天麻,不是烏頭。」
掌櫃重申,又往藥鋪方向走了兩步。
車夫扯住他的袖子,硬是不讓他走,手往褲子的口袋模去,掏出一張折得整整齊齊的信箋,一邊說著一邊抖開。
「別想賴賬,這上頭寫的清清楚楚。」
「胡說,老夫絕不是想賴賬,而是你送錯了貨。」
兩人爭執著,信箋卻無風自抖,發出吧啦吧啦的聲音,吸引兩人的注意力,同時低頭朝貨單看去。
信箋上字跡清晰,的確是掌櫃的筆記,就連蓋在上頭,安生藥鋪的章印也清清楚楚,貨品的數目、該送達的日期,全都準確無誤,的確就是掌櫃發出的貨單沒錯。
只是,貨品項目那欄,卻教兩人同時傻眼,閉口不再爭吵。
上頭寫的,不是烏頭。也不是天麻。
而是——
笨蛋
兩人相顧茫然,不知誰對誰錯,信箋卻自行縮皺,四角卷起,字墨流淌成一張邪惡的笑臉,咧嘴嘎啦嘎啦的笑著,嘲弄兩人這麼簡單就被愚弄了。
「笨蛋!笨蛋!」它從車夫手上溜月兌,在兩人身旁飛轉,嘲笑的又叫又笑,樂得紙身亂扭。
最後,它飛到兩人頭上,像毛巾般擰起,把墨跡印痕都擰出來,黑黑紅紅的墨水嘩啦啦落下,淋得掌櫃與車夫滿頭都是。
恢復空白的信紙,愉快的飛舞,愈飄愈遠,留下無辜被戲弄的掌櫃與車夫,還有滿滿十車的烏頭。
硯城內外,被這張邪惡的信紙,弄的雞飛狗跳、人鬼不睦。
陳家兒子寫回家的信里,明明是報平安,卻被改為噩耗。陳家上下愁雲慘霧,哭著要去領尸首,卻發現兒子沒死,好端端的連一根頭發都沒少。
王家的女婿用紙包裝禮物,寫了幾句祝福的好話,送到岳父家時,自己卻變成侮辱的字句,氣得岳父上門,要把女兒帶回家。
食堂寫貨單,訂的是鮮魚,送來的卻是干巴巴的泥沙,接連數日都無法開店門,固定上門的客人,也餓了好幾天。
裁縫店寫下客人的尺碼,照紙上記錄做出來,該給男客的卻做成女衣,該給女客的卻制成男裝;該做胖的被改成瘦的、該做瘦的被改成嬰兒的尺碼。
客棧的房間冊子,記載的是空房,卻先住進一個女客。偏偏女客在沐浴時,跑堂的又領進一名男客,嚇得女客驚叫出聲,躲進水里頭不敢起身,險些活活溺死。
辦喪事的人家,準備好要祭拜死者的紙錢,踫到火就嘎啦嘎啦的笑,像是被搔到癢處。家屬嚇得丟開,再去買回另一批紙錢,卻還是一燒就笑,反反復覆幾次,鬼魂等不到紙錢,窮得被風一吹就散。
更糟糕的是,信紙不但鬧事,還得很。
硯城里的少女,只要是有姿色的,信紙就去騷擾,把少女卷起來,強留在信上變成平平的圖案,直到遇到更美麗的少女,才會被放出來。
最後,它找上硯城里最美的少女,就囚禁著不放,天天到處炫耀身上的圖案,只要少女一哭,它就把眼淚擰干,還嘎啦嘎啦的笑著。
人們也曾捕捉到它,用盡辦法都無法消滅,只是被弄得更厲害,接連被整了更多次,嚇得人們不敢再手,無奈的任它為非作歹,恣意妄行。
這張信燒不掉、撕不爛,火不能融、水不能淹、雷不能殛、電不能毀,頑強得教人驚駭、束手無策。
最後,硯城里的人與非人,都不敢只用紙張,事事都用言傳,雖然費時費力,但起碼能減少誤會。
大伙兒頂著烈日奔波,全都苦不堪言,還要隨時提防,再也不相信紙上所寫的任何字句。就連書籍也被荒廢,學堂里空蕩蕩的,連一個學生都沒有。
嘎啦嘎啦、嘎啦嘎啦。
信的笑聲從東邊響北邊、從北邊跑到西邊、從西邊跑到南邊,繞著硯城轉啊轉,一天比一天更狂妄。
當硯城內外,鬧得最是人心惶惶、鬼心慌慌那日,潛居在黑龍潭里的黑龍,突然化為人形,一身纏繞著藥布、雙眼發亮,大步穿過四方街,興匆匆的直闖木府,根本懶得等灰衣人通報。
不同于外頭的喧鬧,木府瑞安安靜靜。
一個又一個灰衣人試圖阻止黑龍前進,惹得他不耐煩,張嘴噴出水柱,把灰衣人全都噴濕,都軟軟的化為原形,一張張由灰紙剪出的人形,濕答答的黏在牆上、地上。
縱然木府建築深幽復雜,但他好歹是堂堂的龍神,又來過數次,按著記憶里的路子走,不一會兒就瞧見大廳,大剌剌的就跨步走進去。
大廳里頭,姑娘正坐圈椅上,一手撐著下顎,一手握著書本,興味盎然的翻看,讀到有趣的地方時,逸出粉女敕唇瓣的笑,比銀鈴響動時更悅耳。
她的坐姿很隨意,綢衣下擺分開,露出一只踢開繡鞋後,擱在椅面上的果足,另一只則是下垂輕晃,鞋子還穿得好好的,鞋面上的繡花,隨著悠閑的輕,映到陽光時就綻放、收回陰影時就凋謝,花開花謝,落得一地殘花。
听見沉重的腳步聲,她懶洋洋的抬起頭來,神情沒有半點驚訝,像是早就預知黑龍會來,卻又偏偏要問︰「你怎麼來了?」
「我來接受你的道欺。」黑龍雙手叉腰,態度趾高氣昂。
她眨了眨眼,把書本放在桌上,覺得這件事情更有趣,嬌子的身軀往前傾靠,靈活的雙眸欣賞黑龍截然不同的態度,語帶鼓勵的催促。
「快說,為什麼我要道歉?」她好奇的追問。
黑龍的眼色一沉。
「你不是寫了信給我嗎?」
他收到的時候,還以為又是什麼煩人的指令,沒想到展開一看,內容讓他大喜過望,片刻也不耽誤的就趕來。
「有嗎?」
她唇兒彎彎,指尖輕敲著桌面,笑吟吟的反問黑龍。
「我就是收到信才來的。」
黑龍眯起雙眼,情緒從高昂漸漸變得陰沉,語帶警告的說道︰「你在信里寫著,很抱歉褻瀆尊貴的我,誠心要當面向我道歉,還要歸還我所有的鱗片。」
姑娘垂下視線,長長的眼睫在粉頰上映出影兒,粉唇噙的笑意更深,白女敕小手端起桌上的茶盞,徐徐拂著漂浮的茶葉,過了一會兒才說︰「我不記得有這件事。」
「別想反悔!」
黑龍怒道,咄咄逼人。
「不道歉也行,把鱗片還給我!」
他懶得跟這小女人玩無聊游戲。
姑娘抬起雙眸,好整以瑕的提問。
「你說的信在哪里?」
黑龍從纏身的藥布里,抽出一張紙,往桌上重重一拍。他的力量能劈開雪山,但同樣的力道,劈在姑娘身旁的桌子上,卻半點反應都沒有,桌子還是好端端的震都沒震一下。
「這里!」
強勁的掌風,對她也沒有分毫影響,綢衣與長長的發絲不見飛揚。她只看了眼,視線就再度回到黑龍臉上,露出深深的同情,頗為遺憾的嘆了一口氣。
「你被騙了。」
黑龍的發因怒氣而硬直。
「什麼?」他低咆。
因為同情,所以她很有耐心。
「你太笨了,所以輕易就被騙了。」
氣壞的黑龍正想怒聲反駁,桌上的信紙卻皺了起來,浮現清楚的五官,發出嘎啦嘎啦的笑聲,四角卷起的翻滾,落到一張舒適的椅子上。
「嘎嘎、嘎嘎,說得錯,這只龍果然是笨的。」
它笑得東倒西歪,左擰右扭,紙上的少女圖案也跟著扭曲,又滴下幾顆晶淚珠。「我只是上墨水,隨便騙了幾句話,他竟然就信以為真。這麼笨的龍,難怪會被剝掉鱗片,光溜溜的活像條泥鰍。」
刻薄的諷刺,激得黑龍心頭火起,五髒六腑都烤得滋滋作響。
轟!
他嘴噴出雄雄烈火,瞬間將作怪的信妖燒成一團灰燼。備受屈辱的他,剛要轉身離開,想要盡快沉回深深的水潭里,好好睡上一覺,或是找些蝦兵蟹將來出氣時,椅子上的灰燼竟無風自轉。
灰燼轉啊轉,逐漸下沉累積,很快的又堆棧成一張完好如初的紙。
就連龍的火,也無法消滅它。
「你能拿我怎麼樣?你能拿我怎麼樣?這把小小的火,拿去廚房里,燒那些木頭還管用些。」
它露出輕蔑的表情,嘎啦嘎啦的笑,左角迭著右角,戲謔的說出毒言語。
「泥鰍!泥鰍!笨泥鰍!」
黑龍眼前發黑,單手一揮,露出鋒利的龍爪,剛要揮過去,一旁就響起嬌脆好听的聲音,用軟甜的語調說道︰「不可無禮。」
簡單的四個字,蘊含強大的力量,他身上的藥布,陡煞一圈圈全部收緊,束縛得他動彈不得,連嘴巴都被封住,吐不出半個字,只能維持原狀,可笑的僵在原地,只剩一雙眼楮能怒視信妖。
見到黑龍被困,信妖有些訝異,皺折擠出眉挑得高高的,態度輕浮的對姑娘說道︰「想不到你小小年紀,倒是挺識相的。」
它滿意的舒展,單薄的紙身膨脹開來,有了人的形狀。
「哼,要進木府,也沒外頭說的那麼果難嘛。」
「是黑龍太笨,才會帶你進來。」
姑娘巧笑倩兮,吩咐一旁的灰衣丫鬟,替信妖奉上最好的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