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苑外,柔風輕唱,汐瑤站在門外,望著里面昏黃卻溫軟的燭光,心生向往。
那母女二人毫無間隙的對著話,和睦又溫馨,無論前世抑或者今生,都在她心中期許過很多次丫。
可她出生便喪母,自知是不會有那樣的福分了。
蘇氏溫婉善良,不但將慕府打理得井井有條,夫唱婦隨,尤是對女兒關愛有加,汐嬋是個蠻橫性子,若不得蘇氏從旁悉心教導,恐是唯有更甚。
京城中,無人不知她的淑慧之名,即便蘇家並非什麼名門望族,端莊的蘇月荷站在大儒慕堅的身邊,亦不顯遜色媲。
在汐瑤的心里,那便是她憧憬的慈母的模樣。
重生使她洞悉先機,處處先一步綢繆打算,設計張恩慈壓低她身份,一則為了慕家避免將來的滅頂之禍,二則也是為了性情溫良的二叔母著想!
即便她心知于理不合,顧不上百日熱孝,凡事將自己推在最前面,為之遮風擋雨,擔下那不善之名,逞凶斗狠,連番遭遇,在京城傳得沸沸揚揚,她都可以當作耳旁風,笑笑便作罷了。
卻不想……自己在蘇月荷的眼中,竟成了將這府中攪得雞犬不寧的罪魁禍首!!
「娘,大姐姐為了我們,差點連命都丟了,你怎能如此說她?」汐嬋不解的同蘇氏爭執。
她和汐瑤自小姐妹情深,母親軟弱,她早就看不過眼了,有個人為她們母女出頭,不心存感激也罷了,哪里還有說人不是的道理?
蘇月荷見女兒激動得站起來,便又拉她坐回身前,繼續用木梳為她順發,再听她溫聲細語的道,「汐瑤為我們慕府做的,我自是在心里存著謝,要怪就怪我太過軟弱,我亦明白,若此番不得你大姐姐出手,興許此時張氏母女已經踩到了我們的頭頂上。可是嬋兒,既然張氏已經入了慕家的門,便與我們是一家人,而今她又有了身孕,無論她生下來的是男丁還是女眷,與你的血緣密不可分,我知你不情願也好,這卻是事實。」
放下木梳,蘇月荷憂心忡忡的在旁邊的圓凳上坐下,哎天嘆地的繼續道,「再者,汐瑤行事過于剛烈,原就是我提出抬張氏做平妻,說到底,是我虧了她在先,若汐瑤能退一步,與她心平氣和的相處,想來後面也不會生出那麼多事端,今日入宮你也見到了,靈兒尚且年幼,遭袁皇貴妃的利用,做出那般混事,汐瑤早就洞悉,為何不小事化無,反而要倒打她一耙,將她推入火坑?」
伸手去輕撫慕汐嬋還透著稚氣的面頰,她眉目間流露出母性的色彩,「將心比心,若你被設計嫁給宋家五公子之流,怕是為娘這一生都會不安了。」
話罷,站在門外的汐瑤早就淚流滿面,心痛如刀絞!
將心比心,將心比心……
若她真肯讓步,怕是早就已經死得不明不白了!!
屋內,慕汐嬋粗魯的打開蘇月荷的手,憤然道,「母親!你也知道將心比心,這番話讓大姐姐听到該有多傷心?且不說之前她差點在凌翠樓被張恩慈毀了清白,今日宮里的事難道你沒瞧見麼?大姐姐不出此下策,嫁給宋成遠的人就是她了!如若不然,皇後娘娘豈會罷休?袁皇貴妃豈會罷休?難道你就忍心看著她嫁去宋府給那庶出子糟踐?你當張恩慈母女是家人,她們可有當你是自家人?你只想著大姐姐出手太狠,于理不合,莫不是因為張恩慈的爹爹比外祖父位高權重,母親便覺得自己矮她一截,處處都要以她為先麼?不若你將慕家的主母之位也讓給她算了罷!」
她話音方畢,一道響亮的掌摑聲也隨之響起,慕汐嬋跟著驚叫了聲!
「你竟然打我……」她捂著側臉,受傷的望著蘇月荷,「母親,你為了張恩慈母女打我?」
「嬋兒……」蘇月荷下手之後才意識到做了什麼,自己也是一陣恍惚錯愕。
「為娘不是有意的,我……」
「你走!我不要看見你!我娘是不會為了張恩慈那對不仁的母女打我的,你走!」
听到里面的響動,汐瑤忙移身到苑子角落的暗處去。
剛藏好,便看見蘇月荷無可奈何的從屋里走了出來,一步三回頭,縱然于心不忍,還是踱出了院子,而慕汐嬋則開始放聲大哭,胡亂砸東西,好不委屈!
……
後半夜,月色正濃時。
四婢縮在梨香苑後院的拱門下,都望著遠處園中坐在廊庭里發呆的女子,一個推擠著一個,想過去,卻又不知過去之後該說什麼好?
也不知姑娘去見二夫人時發生了什麼,自她回來後,整個人如失了魂丟了魄,只道想一個人安靜會兒,便在庭中呆呆的坐了一個時辰有余。
四婢不敢靠近,汐瑤在那處呆坐多久,她們就在這面守了多久。
「方才我悄悄去秋風苑打听了一道,伺候二姑娘的霜兒說,根本沒見著大姑娘,倒是二姑娘和二夫人吵得極凶,听說二姑娘還挨了一巴掌。」心藍貓著腰,眼楮盯著遠處的汐瑤,小聲同其他三個道。
罷了她不得人應和,回頭看了她們幾個一眼,又道,「你們不覺得奇怪麼?想不到二夫人也會打人呢!而且打的還是二姑娘。」
十指連心,何況那還是從自己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怎下得去手!
「有什麼好奇怪?」雪桂不以為然的冷冷道,「從前的大姑娘,一只螞蟻都不忍踩死,而今連張恩慈那等惡婦都要忌憚著。」
人會變,心會硬,那天上的明月都有陰晴圓缺,蘇月荷出手打汐嬋,那便是教訓女兒,又何稀奇?
听了她的話,粉喬眨了眨眼,往那天上看,「我們姑娘現在厲害了得,老爺泉下有知,必定也安慰了。」
三個人說完,同是去看一言不發的嫣絨,就差她還沒表示。
「你們都先去歇著吧,我去勸勸姑娘。」
說罷,嫣絨舉步就向廊庭那邊走去。
心藍幾個互相對望,不明所以。
夜深了,是該歇了,可姑娘為何要勸?
……
——汐瑤,為何你總要將自己往火坑里推,讓人謀算你?我真擔心,若有一日你萬劫不復,你找誰哭去?——
長公主的話回蕩在耳邊,使得慕汐瑤恍不自覺的從窒悶的胸腔里呼出一口壓抑的氣息來。
前生二叔母與嬋兒被張恩慈趕出慕府後,結局淒慘,她正是知道,才極力想要改變。
她本以為上天給她機會重活,讓她洞悉先機,那麼就能改變那些錯事,禍事!
然而事與願違,不曾想人的心里是那般看她的。
自願跳那眼前一個個的火坑,她無懼!
萬劫不復,她更不怕!
可得知了二叔母憂心忡忡的真正顧慮,這整夜她都在想,難道是自己……做錯了嗎?
「姑娘,更深露重,莫要愁壞了身子。」
嫣絨說時,已經走到她身後,將一件薄厚適中的錦緞披風搭上她的肩頭。
汐瑤回首望她,就見她人交疊了雙手在身前,側立在自己身旁,一臉的沉靜,仿似不管自己會在此坐多久,她都會相陪,不離不棄。
她再放遠了眸光望拱門那兒瞧,視線剛移過去,就見幾個影子極快的閃到門後去。
嫣絨也瞧著了,便道,「我都已吩咐她們三個去休息,姑娘心情不好,偏她們還跟著瞎起哄。」
汐瑤淡笑了一瞬,「由著她們吧,我知,我讓你們擔心了。」
無論前世今生,有四婢在她身旁伴著,都是她的福分,尤對此刻的她而言,更是最好的安慰。
「嫣絨。」收回眸光,汐瑤靜淡的坐在庭中,神色間依稀透出對事實的無力,她問,「自爹爹去後,你覺得我可是與從前不同了?你覺得那般的我好,還是如今的我好?」
「姑娘怎懷疑起自個兒來了?」
嫣絨是四婢之首,平日里另外三個都以她為中心,是個特別細心的人,又與汐瑤一起長大,私下說話也隨意些。
加之她比汐瑤大兩歲,偶時,更如她的姐姐那般。
「若姑娘非要問奴婢的話,奴婢只能說,不管姑娘變成什麼樣子,奴婢都會誓死追隨,從前,如今,將來,對我們四個而言是不會改變什麼的。」
汐瑤抬眸對她笑了笑,臉容如清風般柔和,卻又在那眉眼間,混著無法遮掩的惆悵。
「那是因為我如何在你們心中都是好的,可若有一天,我做出了讓你們意想不到,更甚是無法接受的事,那當如何呢?」
對此嫣絨不忍失笑,道,「有什麼比姑娘回打了張姨娘還過的事嗎?今兒我們幾個已經大開眼界了,那張氏到底算個有些來頭的人,奴婢們也不敢隨意造次,怕多做了什麼,反而給人留下話柄,可瞧著姑娘被欺辱,心頭又急得不得了,這下好了,姑娘不再事事忍讓,也曉得為自己爭個一二,奴婢們心里別說有多痛快舒暢!
這話當真說道汐瑤心坎里去,她心里的委屈和擔憂,能與誰說?
想到此,她心酸道,「那一巴掌挨了便是挨了,你們都見著張恩慈有多張狂,我不還回去,強忍下來,只怕她會更囂張。我並非想與她爭什麼,我這樣做,都是有原因的……」
一個掌摑而已,即便她側臉還泛著淤青,連有風拂面都隱隱作痛,可不消幾日,這痛會消失,傷痕不見,只張家的陰謀還未結束。
如果是挨一巴掌便能算了的事,打爛了她的臉她都能忍下來!
嫣絨默默在旁站立著,無需多言,都能察覺汐瑤夜不能寐的重重憂慮。
自老爺去後,她們姑娘恍如一夜之間換了個人,不如從前嬌弱,事事親力親為,哪怕將自己置于危險之前……
「奴婢沒資格知曉姑娘到底在煩惱何事,不過奴婢覺得,強勢些未嘗不好,人善被人欺,奴婢少小時,爹爹遠走,母親改嫁,奴婢被惡人欺過,自知其中矛盾,你不凶,便只能被人壓在頭上欺辱,可你若凶了,讓人懼了,又會懷疑自個兒本性,這世間不公太多,今兒姑娘若退一步,明日張氏便能進姑娘三丈,事事哪可能全然稱心如意?姑娘所做的一切,只要無愧于心,對得起自己便好。」
嫣絨對汐瑤安撫的笑,再道,「況且這會兒奴婢無論說什麼,姑娘心里都有著計較,也不過茫然一時罷了,該做的事,還是要做完的。」
汐瑤眼波微蕩,似有一怔,繼而亦是笑了出來,「我雖未與你說煩惱之事,倒是被你瞧得仔細明白。」
「那也要自小貼身伺候姑娘,才能練就出來這個本事的,姑娘,時候晚了,歇吧。」
應她全聲,汐瑤也從那早就被她坐熱了的石凳上站起,看看那越發皎潔的月色,再望著本不屬于她的梨香苑,思索半瞬,她道,「嫣絨,這幾日若缺了什麼,都暫且將就著,過幾日我們回侯府去。」
她說得淡,恍如只是在做尋常吩咐。
可這天發生的事太多,嫣絨早就在猜想,夜里二姑娘與二夫人許是因她們姑娘才起了爭執,現下再听姑娘如是交代,更加確信她心中想法,只怕姑娘從秋楓苑那邊听了什麼。
「姑娘,若我們回府,那張姨娘那邊……」
嫣絨並非為蘇月荷與慕汐嬋擔心,說到底,她是武安侯府的人,更是汐瑤身邊的大丫鬟,慕府如何,同她半點不相干。
只從主子那層面考慮,慕汐靈被指婚給宋成遠,張恩慈定不會輕易作罷,姑娘在這時走的話,往日做的一切豈不都化作泡影,前功盡棄?
听她顧慮,汐瑤面色微頓了半瞬,轉而,那眸色忽的凝聚在一起,啟齒堅決道,「該做的事終歸要做完,待結束之後,我便要與二叔分家。」
……
才子宴過後,次日清晨宮里就來了宣旨賜婚的公公,張恩慈帶著女兒恭恭敬敬的領了旨,母女二人便利落的回了梅園,非但沒鬧,連半句話都沒有。
聖旨已下,鬧有何用?
慕堅從蘇月荷那兒听來原委後,只道小女兒咎由自取,他身為其父也無能為力!
而張恩慈與汐瑤在二道門那處動手一事,他听後不曾說些什麼,大抵心里也有個衡量,反正那兩邊都沒佔上風,任他去維護哪邊都會顯得不妥,索性懶得多言。
在家事上,慕堅從不關注過多,一門心思都投在國子監里,平日和幾個老學究做做學問,才是他畢生最愛。
接著便安生幾日。
接旨的第三天,宋家的主母親自過府來與之商討婚事,誠意十成十的足!
想必也是看在河黍張家的份上,理子面子都做全了,哪知在梅園里沒有談過半盞茶功夫,就被張恩慈幾句打發,怒氣沖沖的離開,還揚言就是慕汐靈乃國色天香的人兒,進了宋府也別指望過上好日子了。
對此張恩慈全然不屑,再得三天,就傳來宋家庶出的五公子要出家三年祈福的消息。
宋成遠一個庶出子,惡名昭彰,竟也有福氣代他張家常伴佛前?
京城里熱熱鬧鬧的談論了好幾天,張恩慈果真手段非常,也不知她暗中是如何活動的,宋成遠這一去就是三載,等他回來,眾人早就忘了此事,而莫要說三年,就是三天,三個時辰,都可能橫生變數。
總算,她為她的寶貝女兒將此事拖延下來。
汐瑤在梨香苑里養傷,听了這一說後,倒覺得那宋成遠這次是得益最大的,雖他名聲不好,但勝在敢作敢為,只消稍加磨礪,再長幾分腦子,日後能成大氣也說不定呢?
等他歸俗回來,身份地位都不同了,倒是只怕慕汐靈想嫁他,他都要掂量下那門親事對自己的仕途有益可否。
除卻此事,京城中熱議的當屬聖駕南巡。
六月初六,皇上將攜後妃與多位親信大臣,皇族子嗣和大祁出類拔萃的年輕俊杰們,自國都燕華,行官道南下。
這是天燁年間聖上第一次向南出巡,重在體察多年來休養生息的成果,朝中上下,近來皆為此事忙碌。
但伴駕而行的皇子就有四位,加上九公主和定南王世子,此陣仗已不容小視。
沈家得沈修文從旁,盛寵一時,慕汐瑤作為此行唯一的臣子女眷一道跟隨,更讓人忍不住猜測,南巡的路上,皇上是否會為她賜婚?
才子宴後,她的歸屬越發撲朔迷離。
汐瑤前生不曾伴駕南巡,但心里也有個印象,總而言之,耗時將近四個月,一路平順妥當,沒出什麼差錯,對她們這些伴君左右的人來說,就是最大的幸事了。
而待八月間前往煙雨城,皇上在沈家逗留半月有余,便在那是,她的外祖父向朝廷捐了三百萬兩黃金!
若錢財能消災,折損些也無妨罷。
轉眼五月已然過大半,春色褪去,盛夏襲來,這天早早的,汐瑤帶著四婢乘了馬車,往幽若寺去……
……
還有整十日就要離京,汐瑤始終記掛著陳月澤。
前世的她只喜將自己困在深閨,就是才子宴都缺了席,根本沒有伴君南下一說,此番她無論她準備有多充足,到底是與上輩子不同了。
變數難料,她必須要為自己和慕家早做綢繆!
去到幽若寺,廟中的諸位大師們剛做完早課,一位小沙彌領了汐瑤去後院早就準備好的靜園,打眼看去,陳月澤便坐在杏樹下的石桌邊。
這天他穿了一身月華緞的錦袍,窄腰上束革帶,尤顯身形,是時下最流行的大口褶褲,黑靴沉沉的落在地面上,沉穩而有力。
他在後腦扣了鏤金瓖玉的發飾,將那墨發高高豎起,站在院門口只瞧一眼,都覺那人精神奕奕!
汐瑤頓步片刻,才笑著走進去,一邊說笑道,「這是誰家的公子,俊成如此,不知可有娶妻?」
聞她調侃,陳月澤回過身來,時逢陽光初綻,金色的光芒隆在他溫和柔軟的俊龐上,他眯起眼回她一笑,「慕小姐還不知鄙人家昕夫人眼光刁鑽,婚姻大事,媒妁之言,倒是慕小姐可有為自己考慮,此次南下,更看中哪位皇子呢?」
皇上將慕汐瑤帶著南下的用意,連傻子都知道,她那份榮寵,是用她祖父與爹爹的命換來的,著實不易。
而陳月澤四兩撥千斤的說她,更有另一重意思。
才子宴那日,聞皇上宣她上前听旨,他都在暗中為她捏了一把汗,最怕的就是她抗旨拒婚,丟去小命。
兩句話的功夫,汐瑤已經走到陳月澤對面落了座。
「你不用對我旁敲側擊,爹爹才去不久,皇上不會那麼快下旨賜婚的。」
且那旨意在何時,她早就知道。
「倘若那天沒見到你渾身發抖,小臉慘白的模樣,許你今日還能把我糊弄過去。」
陳月澤為她倒了清茶,似閑談那般說來,想想都自覺好笑。
他早就想尋個機會說教她了,奈何她成日在慕府呆著,連面不露!
「明明是個怕死的,為何要忤逆聖意?此次南下,皇上有意將幾位皇子還有定南王世子帶在身邊,隨行的臣子女眷就得你一人,當中用意不言而明,你的夫君他日就算不是人中龍鳳,也定位高權重,再差都是定南王妃,你還有何不滿足?」
抬眸,汐瑤挑眉反問他,「你覺得我慕汐瑤是喜攀附權貴,貪戀榮華之人?」
「可你沒有選擇,莫要說你的婚事,就是你的性命,都只憑天子一言。」
「那如果皇上要賜婚于你,讓你娶一個自己根本不愛的女子,縱使那人兒乃天資絕色,傾國傾城,你可願意?」
「……」
陳月澤啞口無言,只得瞪大了眼看她。
汐瑤得勝莞爾,再道,「只因她不是綻在你心中的那朵白蓮,你自然不喜,那麼你可明白我心中感受?」
「好了,我說不過你,你是個主意大的。」
勵志要到河黍邊疆保家衛國,上陣殺敵的陳公子,自來在那口才上就不卓越,他干干脆脆的認輸。
喝了一口只有幽若寺才能飲到的清茶,汐瑤愜意一笑,曬著清晨的暖陽,面色中露出舒爽。
陳月澤看她神色平和,氣色也比早幾個月好了許多。
想起那個張恩慈,還有前些時候她二人沖撞出手的傳言,來時本想問個仔細明白的,可這會兒瞧她篤然自信,索性懶得問了。
如今的武安侯府嫡小姐,厲害著呢!
眼下她要隨駕南巡,而他自己也要前往遼陽河黍,這一別,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再見了,京城中,也只有一事唯他牽掛……
「月澤,你可是一直鐘情星兒?」
冷不防,汐瑤突然一語,將陳月澤殺了個措手不及。
他腦子里正浮出那女子的倩影,旁邊的人便如看穿他心思一般,直白的問了出來。
正是他往嘴里送茶,出神之余,再被慕汐瑤一嚇,就被那口茶水嗆得咳嗽不止,眨眼就臉紅到了脖子根。
「你……你……」
「莫急,順平了氣再說話。」
汐瑤拿出絲絹遞給他,讓他擦擦灑在身上的茶漬,道,「我與你自小一同長大,你的心思,我還是能看透幾分的。」
陳月澤將此事藏得極深,就是平日在國子監,明著和袁洛星保持距離,暗地里那視線卻總離不開她,若非汐瑤和他青梅竹馬,哪里看得出端倪?
他馬上要去從軍,一走少說三、五年才能回來,心里自是牽掛著那人兒。
可是……
臉上閃過一絲苦笑,對汐瑤,陳月澤亦不隱瞞諸多。
「我原想請求父親與母親允了我的心意,前往袁府提親,可你知道,我是去參軍,戰場上刀光劍影,生死難料,我怕哪日不小心就……」
他話說到此,更搖了搖頭,顯出茫然之色來。
「平日相處,我自覺星兒對我也是有意的,可是我怕若這門親事真的定下,而我又回不來,豈不辜負了她?可我又擔心待我立下戰功,回京那日,她已嫁作人婦,汐瑤,你說我當如何?」
見陳月澤神情幾變,眉宇間盡是為情所困的苦惱,汐瑤心里嘆他太痴,只求此番能幫他消除這情劫吧……
「你真想知道我的想法?」她問,全然沒了玩笑之意。
若她沒記錯的話,即便她今日不提此事,陳月澤最後也還是會在離京前說動陳國公與大長公主,而後被袁洛星斷然拒絕,淪為京城笑談。
汐瑤與他青梅竹馬,親如兄妹,豈能坐視不理?
陳月澤見她神色肅然,加之連日來飽受情愫糾纏,此時紅顏知己就在眼前,不與她說個痛快,只怕他人不知何時就被自己憋瘋了!
放在石桌上的手握成了拳,他猶豫再三,才道,「我想听你真心所想。」
汐瑤勾唇莞爾,看他的眼色忽的變得成熟起來。
這眸色讓陳月澤頓感陌生和不解。
分明她還小他幾歲,可偏又讓他覺得,汐瑤在頃刻間看盡繁華變遷,歷經滄海桑田,那落在他身上的視線,就如遲暮老人在望一個涉世不深的懵懂少年。
為何她要如此看自己?
不,或者應當問,為何她會露出這般神情?
「我只能說,星兒並非你想象中那般模樣。」汐瑤沒有明著道出,因她知道,光是說,眼前這痴情人是不會相信的。
「你知她在我心中是何模樣?」
陳月澤有些急了,情人眼里出西施,饒是同汐瑤自小一道長大,他哪兒容得人詆毀他的心上人!
汐瑤將眸光移過他,在院子里繞了一圈,最後定在那牆院轉折處。
那處是建造廂房時留下的空隙,與牆院有小段距離,藏個人是勉強可以的。
「若你不信,我可證明給你看。」她對他示意道,「你藏到那里面去,待會兒星兒會來,不過先說好,無論我說什麼,你都不能出來。」
聞言陳月澤立刻蹙眉起了顧慮。
他看看那院牆和廂房外牆的距離,再瞧瞧自己的身形,覺得好似能塞進去,可是和汐瑤一起設計星兒,套她的話,他躲著偷听,又非大丈夫所為,但仔細探究一番,他著實難耐!
見他扭捏遲疑,汐瑤激他道,「瞧你那點出息,還是妄想上陣殺敵的人,連這都不敢,他日你如何保家衛國?」
陳月澤被她說得一陣僵笑,起身便要照她所言藏去。
走了幾步,他又轉身問汐瑤,「今日你約我來此就是為了這件事?」
要是從前,陳月澤相信慕汐瑤是個願意為人排憂解難,善解人意的女子,而今呢?
她事事都在心底打響了算盤,精明的讓他瞠目結舌。
「我可沒那麼好心。」汐瑤果真沒好氣的說道,背對了他,自斟自飲,神情更是自若,「不替你解了心結,我也不放心將自己的事托付你去做。」
但見她一派從容,對事事拿捏在心頭,篤然有數,陳月澤忽而覺得自己差了女子一大截。
「慕汐瑤,我真是服你了。」
汐瑤淡定飲茶,眸中透出一絲涼薄,「你莫要服我,只待會別怨我就好。」
陳月澤听不懂她話里的意思,權當她幫著自己設計閨中好友,到底心里還是有幾分愧疚。
罷了,他不做多想,藏進那牆院中去。
……
汐瑤不知袁洛星是何時起了凡事要與自己爭較高低的心。
可上輩子,她費盡心機入宮為妃,迫|害四婢和張嬤嬤,還有自己月復中未成型的孩兒,最後終于入主中宮,成為大祁萬民敬仰的皇後。
所作所為,就是此生都無法讓汐瑤理解。
她從未做過對不起她的事,母親早逝,爹爹戰死,她慕汐瑤無依無靠,與祁雲澈成婚,也只是一顆助他登上皇位,暗護他的棋子。
她何德何能被袁洛星視為一生勁敵,且是非要將她置于死地,才方罷休?
這輩子她要忙著洗清慕家將來所受的不白之冤,更要為自己盤算,哪有那麼多閑情逸致陪她玩這些伎倆?
斜目用余光掃了眼委身藏著的陳月澤,汐瑤暗自嘆息。
是她們對她不仁在先的……
……
不多時,袁洛星便從那院門外跨了進來。
「汐瑤姐姐今日怎想約我來幽若寺?既然約了,也不叫上我一道前來,自己都到了半山腰,才想著使下人來知會我,害得我匆忙趕來,心都比平日跳得快些!」
說著撒嬌的俏皮話,她站到汐瑤身旁去,並未急著坐下。
她今日特意穿了身粉色的紗裙,乃是京城里現今最流行的樣式,裙裾像是盛放的荷花,緩緩行步都能蕩出飄逸柔美的弧度。
而她的發飾梳得很是別致,配上貓眼石的金簪,還有與之匹配的花鈿,那雙眉眼一笑起來,飽滿的臥蠶隨之凸起,一個活月兌月兌比花還嬌艷俏麗的美人兒便端立在眼前。
她有心讓汐瑤欣賞自己那身衣裳,若是能說幾句夸贊她的話,就更稱她心意了。
抬眸望了她一瞬,汐瑤並未夸贊她,反而露出憂慮神色,仿似心中千愁萬緒,不知當如何講起。
「姐姐,你怎麼了?」袁洛星微有一詫,再左右四下里望,「月澤哥哥呢?怎沒見他來?」
听她問起,汐瑤臉色更加凝然,竟深深嘆息起來,「他……剛走。」
剛走?
袁洛星遂往院門那方向望去,心生疑惑。
她剛來,他剛走,怎會沒有踫到?
若陳月澤走了,那她還來作甚?
還有慕汐瑤今日的反映怎那麼奇怪?
見她張望過去,汐瑤不動聲色道,「星兒,我有一事想與你說,唉……」
她又嘆了聲,眉間隆起道細細的褶子。
听聞陳月澤已走,袁洛星雖心里感到失落,但面上卻未有顯露,再見汐瑤愁雲滿面,忙坐到她身旁去,握住她冰冷的小手,貼心道,「姐姐有什麼煩惱便告訴星兒吧,也許星兒不能為姐姐排憂解難,可說出來總比揶在心里要好。」
反手握住她,此刻的慕汐瑤全當袁洛星是自己的閨中密友,真誠的對她吐露心事道,「方才月澤他……他向我提親了!」
言畢,汐瑤感到與她相握的那雙手忽的一顫!
再看袁洛星此刻的神情,僵如木偶,驚若石雕。
是覺得自己輸了嗎?
不止今日要她輸,明日,後日,哪怕是將來的每一天!
但凡袁洛星想與她慕汐瑤爭搶的,她都不會讓她如願以償!
莫怪她太狠。
前生的痛,至今難忘。
袁洛星,既然你要與我爭個高下,我就讓你一並嘗盡我所受的種種割肉剜心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