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擔心嗎?
自相識以來,似乎這還是慕汐瑤第一次離他那麼遠,明知道她去的是個什麼地方,換做以往,他定不會放下她不管。
才是被冷緋玉問罷,她的模樣就在腦海中浮現而出媲。
瞧著挺本事,真要計較下來也不過做做樣子的紙老虎一只丫。
以為讓她吃些虧就知道好歹,偏還是個撞破了南牆寧死都不回頭的倔脾氣。
默了默,祁雲澈道,「擔心有何用?」此時約莫人早已出了北長城,進了塔丹。
擔心有用的話,就不會有‘擔心’一說了。
冷緋玉見他態度淡淡然,心里更急。
慕丫頭也實在太亂來了,趁著夏獵忘憂山上無人,說走就走。
塔丹是個什麼地方?還有顏家公子,他知道顏莫歌與祁雲澈的關系,單憑數月前宮中鬧刺客一事,冷緋玉對其就不得好感。
「為何那日你不攔下她?」他再問。
他相信眼前這人想的話,就沒有做不到的說法。
祁雲澈看起來有些心不在焉,頓了片刻才道,「你認為她那個性子,攔下一次,她就會死心麼?」
冷緋玉啞了半瞬,確實不會!
他看看正在前面收拾那頭黑豹的方世林等人,又環顧了深林寂靜的四周,道,「現在追去也來不及了。」
語氣中頗有怨言。
就算沒有攔,那麼祁雲澈隨她一道去不行麼?跟在他們手下圍獵的都是信得過的人,只要在圍獵結束前趕回來——
「緋玉。」
打斷他的思緒,祁雲澈眯起狹目對他笑道,「你覺得那兩只小豹可是方才本王射中的那只的幼崽?」
冷緋玉不可置否,「必然是!」
窩就在那里,還有別的可能麼?
「那只成年的豹子只剩下半口氣,你說那兩只幼崽該如何?」
冷緋玉不言了。
祁雲澈不急不緩,道,「張悅廉不惜以自身為餌坐鎮在此,東都附近怎可能沒有他安插的眼線?不止我不能去,你也不行。有顏莫歌在,她不會有事的。」
況且出了北長城,就算塔丹是座不受任一國控制的孤城,但北境之外,還有強者。
「就這麼肯定?」不是冷緋玉多疑,正因為這次和慕丫頭在一起的是顏莫歌,他才放不下心。
「我肯定。若我不去,他必會拼死護她回來,若我去了,就算他們能安然月兌身,他也會再生事端。」
「何以見得?」冷緋玉不解,這是個什麼道理,他們不是兄弟麼?
「因為他恨我。」
……
誠然,祁雲澈可以一生一世將慕汐瑤護在身後,縱然傷了自己也要力保她毫發無損,那也要她心甘情願站在他的身後才行。
既然她沒有做那樣的選擇,他多做阻攔便是禁錮。
倘若真有一日她要遠離京城,去她所想,且是沒有他的地方,那就真的只能靠她自己。
即便如此,他卻還是不可避免的擔心得快要無法自持了。
……
北境。
金堡無疑很高,且不同于祁國任何一座房舍宮殿,它完全由褐色的沙石堆砌而成,粗狂,堅不可摧。
堡內有無數大小相同的石柱做支撐,連她們落腳的這間房外都有四根。
房頂很高,外室連接著一片寬闊的平台,汐瑤正站在那平台陰涼處,遠眺著半坐塔丹城的風景。
將至正午,顏莫歌正在寢房中補眠。
扮作女子後,他乖張的脾氣倒收斂了些,也更加清高目中無人。
早先躺下休息之前,‘阿笨’姑娘就得了他吩咐,若正午他未醒,便推了堡主共進午膳的邀請。
都說人在屋檐下,卻不見他有一絲絲低頭的意思。
汐瑤沒得辦法,只好候在外面,一邊等堡內的人來,一邊暗暗揣度。
說來也奇怪,明明來路上熱成那樣,感覺自身都要被烈日烤化,沒想到入了塔丹之後,只要站在陰處,吹來的風都帶著冰涼之感,反倒與人絲絲清爽。
如此一來,只要不被烈日暴曬,住在這里倒也並非難事。
而這金堡的格局就相當值得推敲了,只因都是巨石所造,哪兒哪兒都相似,憑她前世看的那些奇門遁甲陣法的書卷,根本推測不出門道來。
加上又得一半造在山岩之中,如何去到顏莫歌所說的地宮,恐是得費些功夫。
汐瑤站著沉吟沒多久,便听到身後有人行來。
「姑娘,小姐可醒了?」
回頭去,裳音行了進來,身後還跟著兩個祁國裝扮的人,穿的粗布衣裳上有顏家的標識,應該是顏家的伙計。
在他們手中,各自捧著厚厚的深藍色冊子,想來是顏家在塔丹的商鋪的賬簿。
東家難得親自來一次,走個過場必不可少。
單看那厚厚的兩摞,目測少說有二十幾本,還只是這一座城的,汐瑤望得有些目瞪。
忽然就生出一念,不如就依了顏莫歌的意思,用自己換顏家一半家財好似也值得了。
不說推倒北長城,用銀子砌出一道長城怕都可行……
這般想著,她看了寢房一眼,礙著有顏家的下人在,但方才裳音又喚她‘姑娘’,權衡著語氣回道,「還在歇著,已經說了勿要擾他,午膳也且先不用了。」
「那正好。」
裳音面無表情,指揮那二人將成千上萬的賬本隨意往手邊的案台上放,再與她道,「奴婢出去收賬簿時得了消息,蒙國第一王爺來塔丹買奴隸,眼下城主已經直接從奴市出城迎接去了罷。」
「蒙國第一王爺?」
汐瑤略作思索,想了起來。
祁璟軒辰宴的時候,這位第一王爺的愛子曾經喬裝入京,為他祝賀。
後來祁尹政得知此事,還當著大臣的面贊他交游廣闊。
雖然大祁與蒙國歷來交惡,太宗皇帝更戎馬半生,與蒙國老汗皇爭斗大半輩子,不過如今看來,似乎兩國都沒有開戰的意思。
她慶幸,自己生在一個還算太平安樂的現世。
忽聞裳音問她,「姑娘可會看賬目?」
汐瑤一愣,再望向那厚厚一摞,「你要讓我看?」
她母親出自江南沈家,她身體里留著一半生意人的血液,怎可能看不懂?
只不過,她是個外人啊……
裳音先故意望那兩個搬賬本的伙計,眼中閃過狡笑,道,「時間倉促,小姐不可能看得了那麼多,姑娘既已答應回去就與大公子成親,便沒有你看不得的。」
說罷再隨意的叫那二人前來給汐瑤問好,只道她是大公子未過門的妻,姓甚名誰統統不說,這些下等伙計自沒資格知曉,恭恭敬敬的見了禮,又退回到原來的位置站直身。
汐瑤不知裳音做的是什麼打算,局促配合著,沒有堡中的人在,她自不用時時都做‘笨婢’。
身後,便在此時響起個慵懶清冷的女聲,「那些摻了水分的賬簿不看也罷,免得讓我未來的嫂嫂笑話了去,本小姐三年未回塔丹,不小心養肥了某些人的膽子,待年末讓哥哥來收拾吧,他的手段可比我的厲害多了。」
音還未在這高闊的寢房散盡,一個身姿絕美的女子行了出來。
她修長玲瓏的身只著一件純白的素裙,頭上沒有任何發釵裝飾,唯獨金絲流蘇面遮擋了半邊臉容,饒是如此,卻不難看出那嬋目娟眉里不經意的生氣。
顯然,顏家對塔丹的掌櫃們是不滿意的。
「小姐您醒了。」
裳音迎了上去,行得兩步,像是才想起身後有人,都無需顏莫情再開口,回身對那兩個伙計道,「這次少小姐陪姑娘來塔丹游玩,賬簿就不看了,你們且退下吧,至于各位掌櫃想要拜訪的好心,只怕少小姐不得空。」
冷冰冰的將人打發走,汐瑤也看明白了局勢。
家業太大,委實不好打理,但這也不足以讓顏莫歌扮成女子啊……
看那二人的神情反映,好像他們還是怕顏家公子要多一些。
「蒙國第一王爺到塔丹來了?」伙計離開寢房,顏莫歌開口直問,似有些意料之外。
裳音應聲,「城主怕這兩日都不得空了。」
說著她轉身麻利的倒了一杯水,同時從懷中取出一支小巧的盒子,再將盒子里的藥丸融入水中,送到她面前,「小姐,酷暑燥熱,喝杯水解暑吧。」
顏莫歌沒有推辭,接過杯子前先古怪的看了汐瑤一眼,這才掀起面遮,一飲而盡。
末了擦著唇邊的水漬,他笑,「不得空便罷了,我們明日就走,免得擾了城主做生意。」
明日?
汐瑤眉頭一蹙,意思就是今夜動手?
……
這一整天果真都沒見到城主半個影子,蒙國是唯一一個與大祁實力相當的國家,長城的修造,多是因此。
所以北長城外,第一王爺到塔丹買奴隸,即便是在這城中呼風喚雨的人都得惟命是從。
城主不在金堡固然好動手,可要如何進那地宮呢?
入夜來。
顏莫歌堂而皇之的在她們落腳的寢房觸動機關,打開了一條密道,汐瑤看得瞠目,「就這麼容易?」
看起來他對這金堡熟悉如自家一般,叫人好生詫異!
「你想有多難?」不耐的斜她一眼,顏莫歌吩咐裳音,「我們進去後,將密道管關上,然後把馬車駕到城外西面三里那處。」
裳音頷首,「公子小心。」
話罷,顏莫歌提著一盞小巧的琉璃燈,不由分說的跨入那條漆黑的密道,汐瑤忙跟隨他的腳步,一前一後的行了進去。
隨著身後機關啟動,密道的門再度被閉合,這條狹長的通道中,只剩下兩個外來的闖入者。
……
接下來的事情比汐瑤想象的更加容易!
進入密道之後,沒走多久就遇到三條分叉,顏莫歌連猶豫都未做,提著燈盞直走入最右邊那條,之後遇到類似的情況,亦是如此。
約莫平平靜靜的行得小半個時辰,沒有汐瑤想象中的驚險,一路暢行無阻,耳邊只有兩人交疊錯落的腳步聲回蕩著。
她實在憋不住了,邊跟著他走,忍不住道,「你以前來過這里嗎?」
就算城主鐘情顏家小姐,也不至于將自家老底掀給她看吧!?
顏莫歌語氣里自帶著不可一世,又有些孩子氣的得意高傲,「沒有來過,本公子就不能有別的法子了麼?」
頓下半步,轉過身似笑非笑的看向那心里早就提起緊張的人兒,問,「你是不是覺得此行事關張家,更是你慕家上下安危的關鍵,想要拿到前朝的傳國玉璽,是件堪比登天的難事?」
誠如他言,無論是來前還是此時,她心中全無底氣。
先她期待祁雲澈能出現,他怎可能不出現?!
而他卻遲遲未曾現身,難道是她高估了自己在他心里的重要性?
此事不提也罷了,只道眼前只有一個性情詭異的顏莫歌,若他要將她扔在這里,她就是死了,恐怕連金堡中的人都不會太早發現。
慕汐瑤總算意識到,最初她竟將所有期待都寄托在那個人的身上,可他不曾來,眼前的人無法全然相信,她便只有自己了。
叫她怎可能不緊張?!
「祁雲澈沒來,你很失望?」
見她不語,被琉璃盞的燈光照亮的臉容忽明忽暗,顏莫歌干脆點穿了她的心。
「本公子知道的,他的也知道,說不定他知道的比我更多……呵,可是他卻沒有追來,看來你在他眼里也沒有那麼重要嘛。」
汐瑤本就不安,听他幸災樂禍的一說,便是悶聲沒好氣的哼了聲,「他若來了,你就不會帶我進來,而是搗亂的那一個了,廢話勿要多說,此地不宜多留,帶我去拿到那樣東西,回了東都,你要娶我,我自會依你。」
顏莫歌黑沉沉的眸一亮,「此話當真?」
「當真!」汐瑤斷然應了他,神情是認真的。
「那走吧,還等什麼?我未來的夫人。」
他又轉回身去繼續帶路,窒悶絞痛的心,似舒坦多了。
二人沒有再多言,繼續向前行去。
不時,再無前路,擋在他們面前的,是一堵雕刻了繁瑣圖案的青黑色牆壁。
牆上的圖案汐瑤第一次見,有些猙獰,有些血腥,是一只凶猛的狼,齜著尖銳的獠牙,仿佛在咆哮著,在它前爪下,盡是被刻意雕刻得渺小無比的人的斷體殘肢。
而在牆面的最上方左上腳處,有另外一行人,正在對那只窮凶極惡的狼頂禮膜拜。
這座浮雕雖毫無美感,卻總讓汐瑤覺得似曾相識,仿佛曾經在哪里見過……
她見過嗎?
還沒等她想起來,顏莫歌又觸動了機關,隨著震動的隆隆聲響起,腳下在顫動著,整座牆向上抬起,露出里面地宮完整的樣子來。
汐瑤只向前行了一步,映著那站琉璃燈的光線,心中難以抑制的被震撼……
眼前實在太廣闊,她與他站在入口前,再經由燈盞照亮四周,只見得地宮兩側被粗重的石柱支撐著。
每根石柱至少需要五個人才能完全環抱住,之余它有多高……
汐瑤就著最近的那根順勢抬眼往上看去,竟然只有漆黑的一片!
再望他們正前方,盡頭仍然還是一面牆,牆上的浮雕要比之前她看到的用作石門的更加恢宏龐大!
放眼可見,上面的雕紋全然與一種凶猛至極的獸息息相關。
不同形態的狼,整面牆都是……
汐瑤只是站在十幾丈外的遠處,都只能見到那浮雕的冰山一角,可想這是多麼浩大的工程。
她听說過北長城外的國家和部落喜好用猛獸來作為圖騰,而雲狼卻是……
「發什麼愣?」
顏莫歌打斷她翻涌的思緒,抬手指了指遠處一根石柱的腳下,「看見沒有?倒在那里那個,你去瞧瞧,是不是你要找的。」
汐瑤順著他所指看去,果真有具被灰色粗布裹著的干尸斜斜的靠在那里,頭顱的肩側沒有遮蓋完全,因而露了出來。
早已干枯的黑色皮膚,貼合包裹著骨頭,幾縷還沒完全月兌落的發絲垂在骷髏的臉前,森森白牙,看上去沒有多可怖,倒與人一種淒涼之感。
「為何好像是……被隨意扔在那里的?」
這與汐瑤想象的完全不同,她覺得既然是前朝一位了不得的國師,又是張家的祖先,還身懷傳國玉璽,怎麼也該造一張平台,將他供奉在此吧?
全然未覺,身旁的男子臉色越發凝重,連額上都泛出細細的汗珠。
強忍著胸口的劇痛,顏莫歌把她往前推了一把,「這又不是張家的地盤,肯收留他們已經不錯了,還不快過去看看有沒有玉璽,磨蹭什麼?」
汐瑤被他推得往前踉蹌了幾步,不滿的回頭瞪他,「你急什——你怎麼了?為何臉色差成如此?」
總算察覺他不對勁。
被發現了,顏莫歌懶得再強撐,就著入口的邊緣斜靠著身,一只手捂在胸口處,另一只提著燈盞的手向汐瑤抬去。
「拿著這個,去把玉璽找到,快些出去的話,本公子興許還有命能僥幸一活。」
他眸光錯開那滿面驚訝的女子,看向地宮右面一側,嘴角再扯出個狡猾又邪氣的笑容來,「出口就在那里,你不想嫁給本公子,由得我死在這里也成。」
話罷,他面容狠狠緊擰了下,艱難的喘息了幾聲,面色更加蒼白,揪著胸口的那只手也愈發用力。
熬不過那鑽心蝕骨的痛楚,顏莫歌不由悶哼了聲,認輸的道,「慕汐瑤,你到底給我吃了什麼……」
明明在白日,他已經服下了解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