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時盡了,夜色里的蒼闕城仿佛恢復如昔。
寒風抵不過繁華大街上的喧囂,隆冬無法阻止百姓外出,酒樓、茶館、棋社,哪怕是露天的戲台子……無不是熱鬧非常。
置身國色天香樓最頂端的一層,汐瑤站在窗邊向外張望。
這樓本就建在蒼闕最寬闊的大街正中,看下面人來人往,車馬並行,那些背著箱子的小販賣力吆喝著,一派國泰民安之景妲。
「小娘娘看了這樣久,可有心得?」
身後,顏朝跪坐在四四方方的矮榻前,一邊擺弄著茶具,一邊問。
他的視線專注在眼前小桌上,雲錦衣袖略微挽起,保養得細膩如玉的手嫻熟的溫茶器,洗杯,置茶,洗茶,注水……
每一步都極其講究和耐心,且是在旁人看來,他舉止優美,神態清貴,單是這樣看著,無不是件賞心悅目的事。
以至于更像是這泡功夫茶的步驟專為王夫大人而制定。
待他將茶泡好,汐瑤都不曾回答,他側過頭去望那立在窗邊的背影一眼,勾唇,轉過頭來看向自己的正對面——
顏莫歌正側躺在那端,以手做枕,眼眸輕垂,神態慵懶非常,在他另一只手中握著白玉酒壺,他想起來便飲一口,想不起,那白玉壺便是點綴他的裝飾。
輕微的酒意襯得他面頰透著少許紅暈,鳳眸里光華熠熠流轉,公子無雙。
察得有目光投來,他懶洋洋的回視,用眼神告誡顏朝不要同自己說話,那茶,他也沒興趣喝。
遂,他也向汐瑤看去,見得那小小的背影兀自透著他能清晰察覺的固執,呵……女人的心思就是太多。
眼底滑過一絲戲謔,他啟聲道,「有些事情阻止不了,更無法改變,你能做什麼?」
自然是只有——接受!
祁璟軒娶不娶軒轅家的小妖女,陳月澤死不死,和他都不得關系。就算他想管,要如何管?
「外面那些百姓只想過太平安穩的日子,天下跟誰姓,他們沒那麼在意的。」
飲著酒,顏莫歌繼續笑說道,「你看,大祁將佛教奉為國教,那又如何?解了蒼闕之危的是道家的紅衣仙姑,他們便拜她。」
「可是總有人要爭天下。」汐瑤悵然。
前世,她不就是助祁雲澈得天下的棋子之一嗎?
顏朝愜意的品著他的香茶,道,「小娘娘擔心雲王殿下不能將此事解決的完滿?」
「有完滿的事嗎?」她抬首望了那懸在天上的孤月一眼,「月都有陰晴圓缺,此事又怨不得他。」
十二與他自又一起在深宮長大,有至深的手足之情,他自是不能讓他有事的。
而陳月澤,汐瑤與他青梅竹馬,無不是親如兄妹,祁雲澈將她放在心上,豈會輕易奪他性命?
不過區區幾日間,城中風言風語,民心,民心……
「既然不怨,不如就釋然些吧。」顏朝勸道,舉起一只盛了茶的杯子遞向她,邀請,「可否賞臉喝一杯?」
「你那茶頂什麼作用?」顏莫歌毫不留情的拆他老子的台,「這時候她該喝酒。」
酒能消憂,一醉解千愁。
把玉壺里的佳釀飲罷,他向門外看去,懶聲喚,「裳昕,給本公子再拿酒來。」
外面即刻拆了他的台,甜絲絲的道,「小公子才以身試毒,還是少飲些忌口幾日吧。」
顏莫歌蹙眉不悅,卻見汐瑤回首來,面無表情的凝視與他。
雖不見臉容有任何表露,那雙漆黑明亮的眼楮里卻不難看出關懷,恰好這種情緒是他最不喜的,更又恰好,他知道是她真心,故而實在難以拒絕。
看看手里空掉的酒壺,他意興闌珊放到了一邊去,以此示意他不喝了。
接著這間暖意融融,檀香裊裊的雅間里,又詭異的安靜下來……
顏莫歌知道汐瑤對他好,就如汐瑤同樣知道,祁雲澈做這一切不僅僅是為了他朝自己能夠無礙的君臨天下。
這次不過是小小的風波,若連一城之困都解不了,將來他成為大祁真正的國君,天下的重擔他又如何擔負?
「有件事忘了說。」
不得酒喝,顏莫歌思緒繁復,總算想起一件能夠讓那人兒疏解心結的。
「以身試毒是本公子自己的意思,與澈哥沒相干。那些毒素都不及本公子常年食的一半,就是留在身上的疤難看了些,你若實在要往自個兒身上攬,我也不得辦法。」
她自在這里醒來,發生的所有都從眼前父子二人口中得知了。
天災難料,最終躲不過的是人心險惡的算計。
驀地,樓下的街上忽然傳來***動聲,由遠及近,驚起陣陣漣漪。
汐瑤向下看去,正正望見一輛馬車極快的掠過,向城門方向沖去,車後不遠處,身著深藍裝扮的人馬奮力直追,兩方速度均到了極致!
只她看得那一剎,眼皮底下就有幾個路人被傷,周圍的攤子更被掀得底朝天,驚心動魄的追逐後,留下滿地狼藉。
身後是誰在叫嚷︰仙姑劫了水牢,仙姑劫了水牢……
聞聲,汐瑤眉間微蹙,竟是意外。那軒轅穎真的為陳月澤動了心?
顏朝看了兒子一眼,提唇狡笑,「好戲開鑼了。」
……
劫獄,狂奔,出城,逃——
有朱雀暗部死士的相助,軒轅穎順利救出了陳月澤。
馬車不曾停歇,瘋狂的奔出城外十幾里,顛簸在蜿蜒陡峭的山路間,直到輪子飛了出去,二人驚險中雙雙飛身而出,又順著山坡滾了許多距離。
總算停下來,均是天旋地轉,周身傷痛無比。
保持著相擁的姿勢,半響說不出話來。
「沒死就吭個氣。」緩了片刻,軒轅穎先道。
她語氣十分不悅,只因眼前這個將自己摟得死緊的人破壞了她軒轅家的復國大計,只因,她心甘情願的救他,為他一人舍棄所有。
「沒……」陳月澤悶聲。
听這聲音,像是還沒從先前那一場廝殺里回過神來,不敢相信她為會自己做這一切。
軒轅穎支起身,看了看周遭,再借月色細細望他。
他墊在她身下,方才滾下來時幸得他以身相護,否則那樣的苦頭她可吃不消。
想到這兒,軒轅穎嬌容上的厲色褪去了些,「有沒有哪里摔著?」
誠然她也好不到哪里去,這山坡險斜非常,兩人身上衣裳被劃破了好幾處,她道姑的發冠也散開了,一頭墨黑的發絲散落,配上那身艷紅的道袍,竟是有些像待嫁的新娘。
陳月澤只是看呆了而已。
山頂那端有火光靠近,依稀傳來說話的人聲,軒轅穎回望了一眼,當機立斷,將陳月澤拉起就往前面的密林跑去。
他隨她扯著,像是一紙听話的風箏,線在她的手里,她去哪兒,他就跟到哪兒。
月冷風清,樹影斑駁。
兩雙腳踩過堆積了落葉和枯枝的泥土,發出的聲響在深夜里是那麼清晰。
軒轅穎只管拉著陳月澤跑,漫無目的,卻心懷期望。
「只要我們能躲過那些侍衛,就、就可以找一處沒人識得我們的地方……」一邊跑,她一邊歡喜的說。
她像只剛學會如何飛的鳥兒,給與她的天際並不寬闊,但,只要能飛,她心滿意足。
陳月澤並未應她。他跟在她身後,看她青絲飛舞,衣袂飄揚,朦朧的月光罩在她的身,紅色的衣影直映入他心間。
一生難忘。
軒轅穎全當他還沒回過神來,她咯咯的笑,頭也不回,跑著,跑著,她仿佛看到的不是路,而是腦中織造出的種種美好。
「我們找一個不得人曉得我們的地方,過書上說的避世隱居的日子,我們做一對神仙眷侶,其他的人,天下的事,以後都不管了。」
原來可以這樣不顧一切,原來只需邁出那一步,如此簡單!
僅僅只追尋自己想要的……
身後的男子卻無聲。
「你怎麼不說話啊……」
軒轅穎氣喘吁吁的停下來,轉身正對他,先看看他們跑過的路,無人追來,這讓她歡欣鼓舞。
「祁雲澈答應過我,我們不會有事的。」
雙手將陳月澤的手抓起,她向他許諾,「以後你只要我,我也只和你在一起,再也不分開,你說好不好?」
黑曜石般的瞳眸里充滿了期待,怎忍心拒絕?
「小穎……」他向從前那樣喚她,字字都是寵溺。
軒轅穎回應他甜美的笑容,卻再听他道,「不行。」
不行。
不是不愛,也不是不願意在一起,只是不行。
「為什麼?!」她失措愕然,心在狂跌。他拒絕了她?
為什麼?
「只要……只要我們跑開就是了。」她滿臉都是倉皇和不安,眼淚倏的滾落,根本控制不住。
她抓著他的手不肯放,「你不是說你心里是有我的嗎?我也有你,所以,所以……」
所以她為他舍棄了前朝浮華的夢,身為皇族公主的責任。
「我知。」陳月澤對她笑,面色溫柔,他抬手替她拭淚,姿態里都是愛意。
她仿佛意識到了,可她不甘,好不容易才下的決心,好不容易終于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好不容易……坦然面對自己的心。
「你看——」她放開他,在身上模索了半天,才將祁雲澈給她的那支裝有南疆聖女之血的瓶子取出,呈到陳月澤的眼前。
「他答應過我,這是他親自給我的,是你為我求得的對不對?你若不想和我在一起,為何要廢那麼多心思?有什麼不行的,只要你願……意……」
軒轅穎倏的啞了。
是了,是他不願意。
那麼這解藥——
垂頭望去,捧在手中的瓶子沉甸甸的,它能解開她最後的束縛!
激烈起伏的情緒在瞬息間歸于平靜,有什麼碎裂的聲音,隨之她的身體連同三魂七魄一起落空。
「這不是解藥,對嗎?」她眸光清然,淚如泉涌。
這是毒藥,是祁雲澈與她設的圈套。
而眼前她的心愛之人,只不過特地來送她最後一程。
陳月澤仍舊是不語。他蹙眉凝視她,眸光哀傷而情深。
是的,那不是解藥,為她準備的兩支都不是!
「哈!哈哈哈……」軒轅穎後退了兩步,喃喃自語,「所以是我罪有應得?所以……是我錯過了?」
他只應她會為她找到解蠱毒的藥,卻沒有說過會與她私奔,陪她到地老天荒。
她還以為自己仍有機會呢。
那也只是她以為……
她一個人死,能換來多少?這很值得,這很公平,成王敗寇,她該認命!
遠處追捕的侍衛舉著火把搜尋而來,陳月澤回首看去,還有一些距離,還未發現他們,這讓他松了一口氣。
然再當他轉回頭來,軒轅穎已經打開了裝著毒藥的瓶子,舉在唇邊。
「小穎——」他霎時心驚,向前傾了傾身。
奈何他又想起了他的身不由己,腳步終是不曾向她靠近。
兩兩相視,不過伸手可觸及……
「我不會讓你為難。月澤,小心祁煜風。」她平靜的對他說。既然他做了選擇,而她唯有一死,何不灑月兌些。
淒然一笑,將毒藥一飲而盡!
又在陳月澤未曾動作前,她扔下一切將他抱緊!!再也沒有顧慮,害怕,不安……
合上眼眸,深深的嗅他身上的冷香,感受到他的回抱和自己一樣深,一樣重,她心滿意足。
「你恨不恨我?」
「你有沒有愛過我?」
「罷了,別說了……」
陳月澤哽咽,顫栗,失語,唯一能做的便是將她擁住,不放手,是不是她就不會
死?
忽覺側頸刺痛非常,她死死的咬他,破了皮膚,穿了肉,鮮血淋灕。
「陳月澤,別忘記我啊……」
兩生花,不求同生,但願共死,這世間只有軒轅皇族才有的毒藥。
一支是她的,一支是他的……原本他們可以一起死去。終究是她錯過了……
祁雲澈,你好狠毒啊……
……
下雪了,洋洋灑灑的從天空飄落下來,格外的好看。
遠處酒樓里的戲台子上,敲鑼打鼓鬧騰得沒完沒了,一聲聲的叫好和打賞不斷,又天下太平了。
蒼闕的宵禁在這夜全然解了,居心不軌的仙姑身份被拆穿,根本沒有瘟疫。
獨孤城主命人在城中各處設點發放解藥,每個人都可以去領。
那災荒遠在廣禹,遠波及不到這里。
至于城外剩下的三千災民,不過才三千而已,城門已開,偌大的蒼闕足矣讓他們尋個謀生的活計。
原來那花公子竟是聲名遠播的雲王殿下,原來,蒼闕一直被皇族所庇佑著。
痛的,傷的,怕的,一切皆以過去……
……
國色天香樓的頂層只剩下汐瑤一人。
祁雲澈推開|房門走進時,燈火已滅,站在窗邊那道能令他舒心的身影卻被外面更為明亮的光彩所籠罩成型。
白雪紛飛,點綴在窗外,將視線里的所有覆上一層潔白,掩蓋住了就看不到那些丑,街影房檐都格外的好看。
他行過去,無聲的從後面將她環抱住,深深的呼吸。
汐瑤覆住他的手,順勢向後倚靠,臉容透著溫暖的笑意,說,「我能不能反悔,若此時我們逃開還來得及的。」
隨便逃去哪里都可以。
就算讓她先開了口,他愛她,她如是要求,為何不如她心願一回?
「我不想逃了。」他對她輕聲訴說他的野心,猶如在講述世間最動听的情話,「我要得到這天下,將所有人的命掌控在手里,這便是你我相守的一生一世。」
莫說狠不下心,一旦當你有了想要守護的東西,想要廝守的人,犧牲和舍棄在所難免。
她懂。
「那……」
「軒轅穎死了。」
沒等她問出來,這個等了一夜的答案從祁雲澈口中道出。
只是軒轅穎死了,一個前朝的亡國公主對于他們來說並無任何損失,她的死可以換來所有危機的消亡,很值得。
「為什麼不放他們走呢?」
既然軒轅穎都肯為陳月澤放棄此生最初追逐,和她命中注定的宿命,為什麼……陳月澤是那樣情深的人,他一定會帶她遠走高飛,離開塵世紛擾,做到相守一生。
汐瑤的疑問里沒有埋怨,她不解,明明有另一個選擇。
還是說,祁雲澈沒有給他們?
「是陳月澤決定的。」
一語,將汐瑤從繁華浮夢中驚醒。
「是陳月澤……決定的……」她呵的輕笑,一字一句的重復,意料之外,又是絕對的意料之中。
他終于顧全了大局,卻是在她最期望他能自私一回的時候。
「你們男人是要心狠些。」仰倒在身後的懷抱里,汐瑤喟然嘆息。
叫她如何不想逃?可是逃,能逃到哪里去?
「為何你如此肯定?」汐瑤又問,他將將走了一步令她害怕的險棋。
祁雲澈低首,輕輕吻她的額頭,「她看陳月澤的眼神,同你從前望我的是一樣的。」
有愛,有恨,愛恨相交,忘不了,舍不掉。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只是這樣?」汐瑤揚眉,又蹙眉。
繼而她便笑了,搖著頭,嘆息復再嘆息,難為了一個‘情’字。
……
天燁二十九年末,河黍張家因勾結前朝余孽謀逆亂國被誅伐其九族。
此亂牽連甚廣,戰禍死傷十九萬余人,風波漸平時,廣禹的災荒卻越來越嚴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