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白芙傳了話,祁雲澈便帶著汐瑤往山莊去,不曾有多言語,應當是心中有數了。
而汐瑤由他牽著手,邊隨他走,邊作著沉吟。
大祁與蒙國各自稱霸南北境,以長城為界,幾百年來戰禍斷斷續續,此消彼長,從不曾真正結束過禾。
太宗末年,蒙國大舉進犯邊界,太宗皇祁靖御駕親征,同時命九賢王祁錚、皇太子祁尹政兵分兩路,勢要將北境最大的威脅連根拔除!
那一戰持續數十年,祁軍終于壓入蒙國王城,卻在攻城當日發生了至今還眾說紛紜的轉機妲。
有說打了這樣多年的仗,國庫早就空虛,就算得到蒙境偌大疆土又如何?
根本顧及不過來。
與其這般,不如留下這殘局讓蒙人自己解決。
終歸祁軍到了蒙國的王城,贏得這場戰爭的是大祁!
可在這世間只有寥寥幾人知,一敗涂地的是祁國尊貴的儲君。
想到這兒,汐瑤不覺望向行在身旁的男子。
他神情自若,眉宇間匯聚著王者的氣魄,深眸里縈繞著溫沉和內斂,神秘感與生俱來。
從前,上一世,汐瑤只當他太過寡言,鮮少外露情緒,故才與人困惑之感。
如今卻不會為此迷茫了,他是大祁國君和蒙國女皇的兒子,他擁有傲然于世間的一切資本,只,他不能讓世人知曉他真正的身份。
也正是因為此,需要他承受的更多,皇位並非他唾手可得之物,而是無法推卸的責任。
天下得由他來睥睨,甚至……還要給蒙國一個孩子?
「怎麼了?」驀地,祁雲澈回視汐瑤問道。
他一直都知道她在看自己,比起以往直白大膽的目光,似乎多了一絲……憐惜?
他不確定。
許是這丫頭听到母皇在莊中,心里忐忑了吧。
「不用怕她,萬事有我在。」他淡淡的,轉了頭看回前方的路。
汐瑤的視線並未從他側臉移開,听他這一句,她抿唇笑了笑,「我並非怕她,只不過對于你來說或許她只是你的娘親,可于我而言,她不但是我心愛之人的娘親,還是蒙國的女汗皇。」
于私,媳婦見婆婆心里都會有幾分不安,何況她還是個不受待見的。
往大處說就更了不得,那場慘烈的大戰之後,賽依蘭能夠迅速建立起王朝固若金湯的政權,使得二十多年後的今日,蒙國和大祁仍舊是彼此最忌憚的存在。
不得不說,她是相當的厲害。
「那又如何?」祁雲澈反問。
听這語氣已涼,眸中更在不知不覺時結了一層薄冰。
自他們坦誠相待,汐瑤從不曾听他主動說起與蒙國有關任何,唯一的一次還是她半誆半騙才從他口中听得一知半解。
看來,雲王殿下對自己的身世很介懷!
竟然都擺臉色給她看了……
行在曲折狹長的山谷中,兩旁是斷開的崖壁,天光只得少許透入,為這似有沉重的話題平添陰郁。
汐瑤回頭看去,鬼宿覺出她用意,當即頓下,默默與其他人退開。
二人不慢不緊的走在山谷間,彼此的步聲輕重交疊,寒風陣陣刮來,她顫了顫,有些冷。
沒往祁雲澈那邊湊,反而把手從他掌心抽離,然後往旁邊挪開,與他相隔了約莫三步的距離。
祁雲澈身形滯了滯,轉頭略睨了她一眼,見她縮在白狐裘斗篷里,雙手攏在袖中,目不斜視的看著前路,一步步走得淡定如斯,臉被冷風吹得通紅,頗有種凜然的氣勢。
不就是方才不小心遷怒了她?
默了默,他不動聲色的向她靠近,汐瑤遂不著痕跡的移開。
兩個人一躲一閃,一追一逐,讓後面的人看了只覺得十分的孩子氣。
最後祁雲澈沒了耐性,干脆探手將她整個人直撈進懷里,鉗制得死死的,汐瑤大叫,「你耍賴!」
「你力氣不夠大能怨我?」他笑,擰起的眉間總算舒展少許。
「那你將將凶我怎麼算?」汐瑤仰頭問,真真寸土不讓。
眼光灼華的盯住他,輕揚的眉梢掃出鋒銳的刀子,往他心里割!
祁雲澈冷哼了聲,帶著厲色的黑眸映出她的模樣,對視,誰也不讓誰。
得半響,他嘴角一勾,捏了她下巴一記,「爺就喜歡你這耍狠的小樣!說,你想怎麼算?」
「容我想想。」別過臉,汐瑤假裝生氣,又催促他句,「還不走麼?定在這風口都要結冰了。」
祁雲澈展顏笑得無雙,干脆抱起她大步往前邁。
天寒地凍,二人穿著都顯得十分臃腫,卻不影響他行進,一步一步走得穩健非常,仿若在他懷中的是他最珍惜的寶貝,她說冷,便連路都舍不得她多行了。
汐瑤再不說話,安靜頷首,唇角含著一絲沁甜的笑。
他對她的體貼和呵護,她統統都曉得。
走著,走著,仿佛就能這樣一直走到地老天荒。真好……
將將轉出山谷,視野變得更加開闊,一座造工華美而大氣的山莊靜靜的臥在山林之間。
這時,上空開始飄落點點雪花,一片片純白落下,從視線里飄過,將孤寂灰暗的天色點綴得出奇靜美。
祁雲澈止了步,汐瑤攤開掌心去接那些分外可愛的雪片,沾到她的手心就化開了,她因此不滿,伸手用蠻力去抓,引得他連聲的笑,「這場雪應當會下到明日,待雪停了我們一道出來玩。」
他可沒忘記,剛才她還嚷嚷著冷呢。
欲進山莊,汐瑤忽然對他道,「待會兒我去。」
待會兒她去?
祁雲澈愣了愣,一時未反映她說的意思。
她再逐字清晰道,「我說,讓我去見女皇。」
「不行。」他嚴聲,沒有絲毫余地。
汐瑤沒同他死倔到底,而是很有耐心的望著他,說,「是我小氣,不願你與寶音再有什麼,女皇定是為此而來,由我去理所應當,難道你對我不放心?」
要知道,武安侯去後,全京城都知道慕家的嫡女不是個省油的燈。
想到這一點,祁雲澈倒是起了幾分興趣,不知母皇會否被她氣得怒不可言。
然這也僅限于想想。
慕汐瑤是他要珍惜一生的女子,他絕不允許任何人傷害她。
罷了,他對她笑笑,「既然你知道自己是個小氣的,我不介意你繼續小氣,母皇一年也來不了幾次,沒有那樣多見面的機會。」
意思便是——不見!
說這番話時,祁雲澈才舒展沒多久的眉頭又向中間聚攏,愁色顯而易見。
汐瑤用手指按上眉心,想將那褶子按下去,「且不說她是你的娘親,你覺得堂堂女汗皇有這樣好糊弄嗎?避得了一時,避不了一世。」
于私心,她得到了祁雲澈的心,無論哪個母親都要過問一番。
從大理,既然她愛上的是身系兩國安危的男人,想要得到必然有所付出。
汐瑤坦言道,「我只是小氣,並非不講道理。我想女皇也一樣,否則她就不會親自來,而是派殺手來取我的性命了。」
「你想說她在意我?」祁雲澈听出她話里藏著的意思。
沒想到這般時候,她先替母皇說話。
她狡猾一笑,「女皇陛下早已不痛快我迷惑了她的兒子,若讓她覺得我挑撥你們母子關系,那豈不是連修補的機會都沒有了?」
不過是寶音去告了一狀罷,有什麼大不了的?
皇太女還存著孩子心性,將來如何指望她定國安邦?
就算她得到一個和祁雲澈共同的孩子,那麼百年之後呢?
這個道理賽依蘭不會不懂,她親自來便是最好的證明。
再者說,血濃于水。
細細品味汐瑤的話,祁雲澈看她的眼色逐漸露出欣賞,接著便聞她自得道,「你瞧納蘭皇後和袁皇妃斗了許多年,淑妃娘娘若不懂得明哲保身,只怕身後冷家再厲害,隔著一重宮牆,死活難
料。女人多了誤事,你有我就夠了。」
遇到個伶牙俐齒的,他還能如何?
「你打算也如此對母皇說?」他笑問。
她瞪眼,「我有那麼笨嗎?」
「嗯,你不笨。」不然怎能將他迷得團團轉。
「那你可答應了?」抓著他心情好這一剎,汐瑤問。
祁雲澈狀似還在思索,她忙摟過他的脖子,貼上他冰冰涼涼的唇瓣輕輕一點,「答不答應?」
他僵了下,眼眸里閃過幾許光華,心里已經應下了,只雲王老奸巨猾,奸詐本性難改,故而他有所保留。
汐瑤望他神情已然松懈,那灼灼鳳眸顯而易見是在問她︰答應你,給我什麼好處?
收起討好,汐瑤正色,「抵你方才給我臉色看。」
「……好。」
……
山莊內,寬大似宮殿的正廳堂因落雪的天色顯得有些許陰暗。
白芹端著熱茶從外面走入,靜默中,只听見她一人單調的步聲。
隨著她走進,余光中最先望見並排跪在左側的朱雀部死士。
除了留在蒼闕的鬼宿和軫宿,其他五個自早晨天還未明便跪在這里。
瞧正面個個跪得身姿筆挺,表情都是一個樣,可只消繞到後面望,每個人的背上都血痕斑斑,可怖得很。
被罰跪之前,還先吃了一頓凶狠的鞭子。
在右側白荷、白蕊同白鳶站列成一排,雖她們沒被責罰,神色間無不是繃得緊迫非常。
平日的嬉笑全然不見,生怕連呼吸都擾了女皇的安寧,不小心就是頓要命的責罰。
不禁,連沉得住氣的白荷都冒了細汗,暗暗提醒自己不要出錯。
直至行到最里面冷風穿不進的內室,賽依蘭坐在雙榻左側,阿茹娜因為身份不同尋常,小心翼翼的坐陪在右側。
兩個同樣有著異域風情的女子被年齡區分開。
蒙國的女汗皇氣度不凡,美麗已非她最吸引人的特質,舉手投足都是王者之風,即便阿茹娜曾經貴為公主,她面前如同剛剛長出新芽的女敕枝,分毫不敢造次。
室中還有顏莫歌。
除了臉上明顯的不悅,他似並不太顧忌自己的母皇,自顧橫在張斜擺的貴妃躺椅上,低首翻閱著手中的賬目。
不時,聞得有步聲來,他抬頭看了一眼,意味不明的笑了聲,像是想要刻意惹怒賽依蘭一般,道,「阿娘這一來,把莊子里的人嚇得魂飛魄散。」
他是想說女皇太厲害?
誰說不是呢……
無人接話。
白荷將托盤里的茶逐一奉上,賽依蘭接過一杯,揭開茶蓋吹散熱氣,小口的抿,雍容的姿態說不出的好看。
就在都以為她將顏莫歌的話听之未聞時,倏的,她轉看向阿茹娜問,「你的魂可還尚在?」
阿茹娜正拿起茶碗想喝幾口定心,聞言根本不知是何意思,嚇得手一抖,茶都灑去大半。
「哈哈哈哈!!!」顏莫歌惡意大笑。
隨性把賬目丟開,他話說得直白,「還需要問嗎?都寫在臉上了,你還是快些走吧,身為女皇卻出現在大祁境內,你是嫌仗沒打夠,還是想叫人知道你同祁皇那點——」
話未完,賽依蘭蛾眉蹙起,只道了個‘打’字,只听有什麼憑空呼嘯,有鞭子無端端向他揮去,都不知道那人藏在哪處!
顏莫歌自不會由得人傷了,臉色驀地沉下,偏開身形的同時從手中擲出一物,暗處里有人悶哼了聲,從西角的頂梁柱後跪地倒下,露出半身。
幾滴鮮血自那暗人肩頭嘀嗒落下,他穩了身形,先看向賽依蘭。
剛才那一擊乃他全力,身為玄武部忠心耿耿的死士,縱使女皇要他殺了皇子他也不能抗命,只听聞顏皇子武藝非凡,沒想到厲害到如此程度。
這仿佛在賽依蘭意料之中,她連看都沒多看,只揮了揮廣袖,斗宿一言不發,低首沒回不易察覺的死角。
「不打了?」顏莫歌根本沒盡興,「哦,阿娘要留著人對付慕汐瑤。你放心,她不得武功,空有一張嘴皮子,誠然我也不曉得澈哥何以被她迷得沒邊沒沿,不過不打緊,待會兒將她殺掉便是。」
殺了就沒了,一了百了。
「女皇陛下怎會殺我呢?」
一道清亮的聲音在外面響起,汐瑤笑著走進來。
兀自解下還沾著雪沫的裘袍,然後先給賽依蘭謙謙有禮的福了身,才在雙榻對面的椅子上坐下。
顏莫歌冷斥,「她不殺你?她恨不得把你千刀萬剮。」
見汐瑤獨自前來,他心頭暗叫不妙。
這屋內除了才將被他傷了的斗宿,還有六個玄武死士,只消母皇開口說一個字,她立刻身首異處,他根本無法顧及!
澈哥可真是放了大心。
汐瑤沖他微微笑,以此安慰。
來時就听到他那氣死人不償命的話,實則是想把女皇激走吧?
「將死之人莫要對本公子笑。」顏莫歌不領情,反惡狠狠道,「晦氣!」
汐瑤混不在意,「那請小公子先出去可好?眼不見心不煩嘛。」
顏莫歌以為自己听錯了,瞠目道,「慕汐瑤,你別不識好歹!」
「女王陛下要殺我的話,就不會親自前來,就算是想在年關時見見小公子和雲王殿下,也不會容我行到此處。我說得對嗎?」
後一句,她向是在向賽依蘭征詢。
經汐瑤點醒,顏莫歌發覺恍似她說沒錯,人是懷疑的向母皇望,見榻上穩坐的高貴女人姿容平靜,回以小兒子的眼色里除卻不怒而威,還有她不屑說的無奈。
顯然,慕汐瑤說得沒錯,真要她的命,那法子實在太多。
可她是祁雲澈愛的女人,是人就會動情,就會有所愛,即便如今沒有,心里某處定存有曾經的刻骨銘心。
那是一定的!
賽依蘭是祁雲澈的生母,她哪里舍得殺了兒子真心之愛?
默然……
外面忽聞一人雲淡風輕的喚道,「顏弟,出來。」
除了祁雲澈還能是哪個?
……
里室的人悉數退出,連同暗藏殺機的玄武死士一個不落,汐瑤與賽依蘭在說不出的詭異沉默中各自飲著暖茶,誰也沒有開口。
思緒在心間流轉,不曾停下。
這是汐瑤初次見到蒙國的女皇,除了這重高高在上的身份,還是她所愛之人的生母。
賽依蘭生得非常美麗,她的美來自于歲月沉澱的大氣,權利鍍上的光華,美麗已非她最奪目之處,她此生注定不會平凡,她是會載入史冊的傳奇。
面對這樣一個女人,汐瑤自當先示好。
放下茶盞,她對她邀請道,「將至午時,不知女皇陛下平時喜歡食些什麼?可有忌口?」
這話宛如尋常閑聊,不與人絲毫緊迫感。
賽依蘭凝著汐瑤看,清冷而睿智的瞳眸里有審度也有猜測,過了一會兒才道,「你不用刻意討好我,我並不喜歡你。」
「可您最看重的兒子喜歡我。」汐瑤遺憾的揚了揚眉,「這一點,女皇陛下也不能否認。」
聞言,女汗皇似被冰霜凝住的臉容恍惚有了松適,她勾起朱唇,「你膽子不小。」
「雲王殿下也時常這樣說。我亦認為,女子若不得幾分膽魄,如何能在權勢爭斗中立足?」
弱肉強食,適者生存。
汐瑤很高興如今的自己能被祁雲澈喜歡。
讓她更歡喜的是,她終于能站在他的身邊,並非永遠躲在他的身後被他保護。
「既然陛下千里迢迢為汐瑤而來,就請將話直說吧。」
看出賽依蘭並非是個喜歡拐彎抹角之人,汐瑤開成公布道,「是我不允殿下再與寶音皇太女往來,雖然陛為女人,自以國家大事為重。可汐瑤只是個小女子,我愛殿下,他多看別的女子一眼我都介意,也正因我愛他,更不會
成為他的阻絆,除了這一件,你要我答應你什麼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