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時分,整個燕華城籠罩在陰郁的氛圍中,皇宮里不斷有只言片語的瑣碎傳出,哪怕僅有的少許,足夠讓天子腳下的百姓噤聲。
這一次,和從前的都不一樣禾。
未時三刻時,原本該在祭祖大典上的雲王與蒙國的使節一同騎馬從皇宮里狂奔了出來,沒有任何停留,直奔出京城,再無返回的消息。
有親眼望見的人說……雲王殿下是受了傷的。
緊接著,左右神策軍從城外大營紛沓而至,城門就此緊閉,天黑後嚴禁百姓外出,違令者殺無赦妲!
至此,縱然還未有那件消息傳出,可是京師戒嚴意味著什麼,眾人心中了然。
晚霞染盡了皇宮上方的天空,竟是叫人膽戰心驚的血紅。
窒息的靜……
……
後宮,赤昭殿。
這座宮殿格外安寂,香爐里焚著珍貴的龍涎香,滿是汐瑤熟悉的味道,讓她跌宕的心緒逐漸恢復平靜。
偏殿的一間不大的小廳里,兩盞宮燈已然亮起,她神情平靜的坐在軟榻上,面前,一位老御醫正在專心致志的與她把脈。
祁煜風就在她抬眼可見之處,他背著身,負手而立,挺拔的背影與她的心愛之人有幾分相似。
有那麼幾個出神的瞬間,汐瑤都要誤將他當作那個人了,不愧是血親的兄弟。
只是眼下,祁雲澈到了何處呢?
他……月兌險了嗎?
心里剛止下思緒,再回神來望向跟前的老御醫,見得他表情變化不定,且是愈顯急色,汐瑤兀自好笑,「可是我身子有哪里不好了?關御醫不妨直言。」
她身體里有毒,從前又中過毒,至于而今……
祁煜風聞言轉了過來,冷聲問,「她肚子里的孩子如何了?」
听到‘孩子’二字,關御醫更加緊張,汐瑤則忍不住笑出了聲。
「你笑什麼?」祁煜風蹙眉,凌厲的眼風毫無憐惜的剜了過去。
她不以為然,連話都不屑與他多說。
滿臉汗顏的轉向他跪下,關御醫顫巍巍的說道,「回稟煜王殿下,慕小姐她……她並未有孕。倒體內有某種隱毒潛藏于血脈之中。」
「你說什麼?!」伸手將那老骨頭撈到自己眼前,他那張緊繃的俊容充滿了殺氣,連聲音里都是駭然的怒,「你可是看仔細了?」
關御醫抖得厲害,眯著老眼不看直視他,「微臣……微臣……」
「關御醫好歹是侍奉過先皇和太後的老人,煜王殿下又何苦為難他。」
汐瑤移眸掃向祁煜風,淡淡道,「我自己的身子我自當比誰都清楚,中毒是真的,身孕是假的。」
「你——」
「先別急著發火。」
對著人人都要畏懼三分的陰毒煜王,汐瑤神色如常,大有同他談笑風生之嫌。
「由始至終我都沒說我有身孕,此話是寶音說的,那時情況危機,她會有此一舉,殿下你理應心中有數才對。」
她一臉的愛莫能助,反還寬慰他,「祁雲澈走時對我有多念念不舍你也看到了,我想就算沒有孩兒,我對殿下一樣還是很有用的。」
「慕汐瑤,你果真有種!」
她旁敲側擊的為自己的小命爭取時日,祁煜風是听出來了,「你放心,本王有言在先,絕對會留你一命!」
「我的性命只能留到殿下登基大典那一日吧?」
汐瑤由笑轉為疑惑,「恕我大膽一問,倘若最後皇位不是殿下的,不知我能活到幾時呢?」
祁煜風挑眉看她,狠厲的眼色里都是絕對,「休要以為我不知你在打什麼主意!本王不會給老三這個機會!不管你手里有沒有父皇的密旨!」
慕汐瑤隨祁雲澈回京的第一日,父皇只召見了她一人。
祁煜風早就在揣測那日父皇會與她說什麼話,今日在藏墨閣時,她句句都針對他,肯定說父皇最不待見的兒子就是自己……
除了想要激怒他,事後聯系在太
廟前她對老三說的那句‘信我’,推敲起來只有一種可能!
听他自個兒猜了出來,汐瑤頓覺沒趣,訕訕收了目光,小手湊到嘴前打了個呵欠,既是如此,也就沒什麼好說的了。
祁煜風懷疑的看著她,又問,「誰給你下的毒?是什麼毒?」
「讓你知道了又如何?」汐瑤不領他情,這人情,他也給不起,「我自己都不知是何毒,只曉得暫時死不了。」
這是實話。
在藏秀山莊那天,她確實得知許多事。
賽依蘭在拿出毒藥時,只告訴她,倘若她一心一意跟著祁雲澈就不會有事。
可說了此話後,她又神色詭異的改口道……或許會沒事。
也就是說,她的生死與祁雲澈息息相關,但又並非絕對。
所以體內的毒不是生死相依。
想到這里,汐瑤無所謂又無奈的笑了笑,繼續對祁煜風道,「你且放心,雖我與冷緋玉、陳月澤關系素來要好,也不至于我人沒了,他們就會同你拼個你死我活。」
皇上剛去,朝中各個派系為了新君一事,定又會有一番更為激烈的爭斗。
冷家為了阻止祁煜風登基,除了擁戴祁明夏別無選擇。
而納蘭家站在哪一邊,此時還很難說。
就算汐瑤不立刻將密旨拿出來,眼前這人也還有場惡仗要打。
加上祁明夏深謀遠慮,需不需要她的幫忙還是另一回事。
她是忠臣之後,又在祭祖大典上不惜傷了祁雲澈表明立場,若祁煜風急著要她的命,無不是給冷家抓住把斌。
終歸,她暫且死不了,但也活不了太久。
祁煜風的心思,她能猜測一些。
「殿下若沒有要問的,大可離開了,不送。」罷了,汐瑤不給面子的趕人,「哦,晚膳時候到了,煩請殿下命人為我準備,若可以的話,最好再派兩個信得過的宮婢來。」
這宮里最不缺的就是奴才了,她人被囚禁在赤昭殿,沒理由事事親力親為吧?
「我是不會想逃跑的,不過為了防止殿下戒備的人想來看我,建議殿下多派幾個武功高強的侍衛守門。」
一股腦兒的說完,祁煜風沒有一掌拍死她可算天大的恩賜了。
他雖欣賞慕汐瑤,但也十分的討厭她!
人都將要行出了,又轉身來道,「本王很好奇,你用玉簪刺老七的時候,就沒想過會要他的命嗎?」
汐瑤手里還握著早就被她手心焐熱的半支玉笈子,她笑得漫不經心,「粗粗算來,應當還有半寸之距吧……」
不過那時是真的恨,她刻意不去想的,騙了自己假裝不知埋在心底的,統統都涌了出來,她痛苦難當,不知是入戲太深,還是早就身在戲里而不自知。
母債子還,天經地義。
她多想不顧一切和他走啊……
可是,賽依蘭下了一步狠棋,她早就被逼得做了選擇,她不能走。
再言此時想來也晚了。
「你早就預料到會有這一天?!」祁煜風深深蹙眉。
汐瑤對他笑得更為快意,「這叫‘有備無患’。」
……
祁煜風走得半個時辰,天黑盡。
整個赤昭殿除了汐瑤呆的小廳,其他地方黑漆漆的,靜得連她的呼吸聲傳了出去,陣陣詭異的回蕩開。
她坐在原處陷入深深的思緒,得外面交疊的步聲響起,才醒然。
外殿霎時明亮,但聞有個女聲在吩咐其他人布菜,隨後一聲‘大師,這邊請’,倒是讓汐瑤發了懵。
大師?
難道是祁煜風覺著她太過牙尖嘴利,找了個和尚來渡她?
听听佛經尚可當修身養性,別讓她跟著一道食素……可就痛苦難當了!
待人徐徐行入小廳,汐瑤一望,便是忍不住笑出了聲。
她還在想是哪個大師?還能是哪個?
當然是早先出家的十二爺,如今的無戒大師!
他本就是皇族中人,哪怕出了家也是,她不應該意外。
將他領來的是花萼,平寧貼身的人。
「慕小姐,公主派奴婢來伺候您。」看出她的顧慮,花萼又道,「煜王殿下允了的。」
她向祁璟軒所站之處望了眼,終是忍不住眼底復雜之色,「無戒大師在赤昭殿暫住。」
把他們兩個關在一起?
汐瑤想不明祁煜風的用意,只將頭點點,復看向祁璟軒。
他著一身白色的僧袍,並攏的五指上纏繞著108粒檀木佛珠,神色平靜,連眼波都無絲毫蕩漾,宛如無暇冰蓮,七情六欲早與他無關。
不,應說這塵世早已與他無關。
而這皇宮更不該他呆,可是真討厭啊……他還是不能幸免于難。
「到底還是把你這出家人給卷進來了。」汐瑤看了他一會兒,打趣的笑沒得回應,就變成了苦笑。
移開眸,她不再看他,只道,「真不習慣你這顆腦袋,不過還好你沒見著我就先‘阿彌陀佛’,不然我可太受不了了!」
這還是自他出家後,她第一回見到他的僧侶形容。
一時間心里的滋味真是……說不清楚!
祁璟軒被她苦中作樂的話語弄得哭笑不得,抬眼將遞與她一道熟悉的目光,道,「如此時候還能談笑風生,你可真不愧是慕汐瑤。」
她驚奇的‘咦’了聲,轉和他對視,說,「你不是應當喊我‘慕施主’嗎?」
他遂回以無奈,「不知為何,許是又入了宮,也許是見了你。」
見了她,他在這凡塵里唯一的摯友,他仿佛又做回從前的祁璟軒,那個受盡天下之寵的十二王爺。
「這樣啊……」汐瑤無比受用,「那正好,晚膳你陪我吃肉吧。」
祁璟軒當即皺眉,愁苦的勸道,「慕施主,皇上駕崩,需齋戒七日。」
這是宮規……
汐瑤當然知道,她只是……如他所言,苦中作樂借以排遣面對他那顆光腦袋的不適吧。
默了會兒,她才小心翼翼的試探著問,「皇上駕崩了,你……難過嗎?」
祁璟軒神情似有一滯,後听他盡量用平靜的語氣道,「貧僧已遁入空門,自是無悲無喜。佛祖說︰覺知多欲為苦,生死疲勞,從貪欲起;少欲無為,身心自在。」
他竟在勸說她想開些。
「是嗎……」汐瑤分明都望見他眼中的苦楚之色。
祁璟軒點頭,將眼底的情緒收斂了些,低下頭接著道,「佛祖還說︰諸行無常,一切皆苦。諸法無我,寂滅為樂。」
他引用這些佛經,倒像是在說服自己。
汐瑤越發的難過,便問他,「那佛祖有沒有同你說過︰大悲無淚,大悟無言,大笑無聲?」
真正的笑,單是笑聲不足以表達,真正的大悟言語更難詳述,而真正的痛苦……痛入了心扉,痛入骨髓脈絡,眼淚哪里還掉得下來呢?
祁璟軒听了她的話之後將頭抬起來,清澈的眼眸里是滾滾淚水,他忍了許久,終還是忍不住。
那是他的父皇,他怎可能不難過……
熱淚順著他出塵不染的臉龐滑落而下,他擰起眉頭,痛苦從清俊的臉容浮出,手里,他開始一顆顆的撥弄佛珠,說,「原來是貧僧修為不夠。」
汐瑤隨他一並落下兩滴眼淚,她抬手抹去,將眸低垂,「是我太作惡,心里難過得很,實在想拉一個人來陪,你莫惱我。不過……此時能望見你真好。」
祁璟軒又哭又笑,心中無不是沉重非常。
今日發生之事他也粗粗听花萼說了些,汐瑤哪里可能會傷害七哥呢?
她定有她的苦衷。
此時望來,正是他所猜想。
而他亦有自己的擔憂。
本該在祭祖大典後,母妃就要被冊立為皇後,他是想置身事外,更時時告誡自己身在空
門,勿要心存雜念,可是父皇突然駕崩,母妃很可能會——
「你放心吧。」不等他想完,就听汐瑤安慰道,「有緋玉和長公主在,一定不會讓淑妃娘娘有事的。」
祁璟軒輕輕一顫,不得不承認,「只有你懂我。」
「那是自然的。」擦干淨眼淚,汐瑤沖他笑笑,再開口,語氣沉重了些,說,「你只要一日在這宮里,你就一日還是璟王爺,一日都做不成無戒和尚,你懂我的意思嗎?」
他還有利用的價值,他在這里,也只能唯有讓人利用。
十二爺自來聰明,怎會不知?
祁璟軒撥弄佛珠的手勢停頓下來,他面目僵如石,半響沉沉的嘆息了聲,把佛珠遞與旁邊的花萼,「先替我保管好。」
既然不讓他做無戒和尚,他就暫且做回璟王爺。
至少這般才說得過去,就連他都無法預料,將來的自己,或許就在明日,後日……他的雙手就會染上別人的鮮血。
吩咐完後,他對汐瑤灑月兌道,「我陪你吃肉。」
「不是要齋戒嗎?」這回換她錯愕了。
祁璟軒頑皮的眨眼,「都還沒對外公布喪訊,不算!」
好一個‘不算’!
正與這時,外殿來得個小太監回稟道,膳食準備好了,祁璟軒對汐瑤邀請,她忽然變了神色,扭捏道,「你先出去等我一下。」
「為何?」難得他不顧戒律,更連祖宗家法都拋到九霄雲外去,舍命陪君子!
汐瑤臉皮緊了緊,有些惱怒的嗔他,「喊你出去你就先出去!花萼,去給我找套衣裳來。」
「莫不是你用膳前還要沐浴更衣?「瞪大了眼,祁璟軒怪異的望她,「別嬌氣了,先吃了再說。」
他果真是遁入佛門時日太短,心性難定。
幸得花萼看出端倪,忙移身連哄帶趕的請祁璟軒,「璟王爺,您就先出去吧,女子家的事兒,您不懂!」
先她瞅著他那光頭還有那沒表情的臉,也暗自別扭了許久。
這下好了,听汐瑤三言兩語說通了他,宮里的奴才們,哪個不喜歡這樣的璟王爺?
待這小廳只得汐瑤一人,她兩個時辰沒離開軟榻的快生痱子了!
說起來,在太廟時她就察覺身子不對,到了赤昭殿,御醫還沒來她便確信自己沒有身孕,因為她……月信到了啊!!
這件事很是蹊蹺,再來回想昨日,在馬場暈倒應該是有人刻意而為,至于顏朝為何要撒謊,還有聞得寶音說她有孕時祁雲澈外露的讓她十分想暴揍他的表情……
「為什麼呢?」她苦惱得沒邊沒沿,真是想不明白!
……
京城向北,三十里外。
地勢偏僻的山路上,祁雲澈站在高勢向京城方向看去。
夜色愈漸濃郁,加之他一身黑袍,若不得身後的火光,他幾乎都要融進面前沒有星辰的蒼穹里去。
手里是從他身體里取出的半截玉笈子,據說是還差半寸就能要他的命。
只恰恰少了這半寸,也就只能算作皮肉傷痛了。
這支玉笈子是他命工匠用寒玉所造,比普通的玉更加堅硬,若她當真有心,他此時早已進了閻王殿。
「圖亞,不要看了。」寶音從後面跑來,將烤熟的兔子肉遞給他,高興的說,「祁國不留你,我們回王都啊……你還可以做汗皇,女皇這樣疼你,一定會將皇位傳給你的!」
做不成祁國的天子,做蒙國的國君也是一樣的。
顏朝跟著走了來,打趣說,「殿下真是大方,連女皇之位和蒙國都肯拱手讓與他人。」
寶音和他辯道,「圖亞才不是隨便的什麼他人,我知道你的意思,你不就是怕阿爹反對麼?我自有法子讓阿爹點頭,你就不用操這份心了!」
望得她一臉無邪,祁雲澈彎了眉眼淡淡的笑,「不娶你,你也願意?」
沒想到他這樣直接!顏朝頓步,撇開臉強忍,要不是怕有追兵,他定放聲大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