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因為祁雲澈沒來由的愉悅,沉肅壓抑的大殿由此變得松釋了幾分。
百官們望著坐在高高龍椅上的帝王,從來都仰斷了脖子才能膜拜,卻在這一時,听著天子由心而發的笑聲,原本緊繃的表情也隨之化作輕松。
能生在雲昭年間入朝為官,侍奉千古一帝,更親眼見證一個王朝達到頂峰,在殿上的諸人都該暗自萬幸。
可是要說起雲昭帝祁雲澈,屈指算算,這麼多年了,他像這樣笑的次數寥寥可數妲。
自從先皇後仙逝,他們的皇上一直如是寂寞著。
底下,冷緋玉和祁明夏互望了眼,皆心照不宣,天下間能讓祁雲澈開懷如斯的,就只有慕汐瑤了。
半響過去,高階上那綺麓寶座上的男子總算勉強斂住笑意,低眸給了還擺著‘鞠躬盡瘁’姿勢的右相一個正眼,道,「此事就全權交給愛卿去辦吧。」
全權交給他去辦?
徐錦衣努力抬著眼皮向上看去,實在想問一句︰萬歲爺,微臣方才上奏所為之事是……?
奈何他狗膽還沒那麼大,便是福了福身,恭敬響亮的道,「臣遵旨!」
七日前他前去御書房時就發現了,皇上那天的心情相當好,比起尋常的喜怒不形于色,笑容竟是漾在臉上,人都和氣了許多。
顯然那抹和氣延續到了這天早上,連皇上打這個瞌睡前,都是淡笑著走進大殿的。
難道真的是年歲磨人?
這麼一想,他又覺得不大妥當。
畢竟計較下來自己和皇上年歲相當,且還早來人世三兩個月。
右相大人是不服老的。
早朝盡了尾聲,得祁雲澈一笑,底下的群臣也跟著笑容滿面。
就在劉茂德準備高聲宣退朝時,龍椅上尊貴無比的男子劇烈的咳嗽起來,正欲跪下三呼‘萬歲’恭送的臣子們見狀,之前那點笑意都變成了緊張。
到底是歲月催人老,這龍體已然一年不如一年,這咳嗽更是常年纏身的頑疾!
听著那陣驚動的咳聲,最是讓冷緋玉鬧心。
可想當年皇上與他在演武台上不分上下,此時他們應當正是如日中天,卻……
「皇上。」
他將將抱拳,連再多的半個字都沒說出來,祁雲澈抬手制止,俊容已恢復不近人情的冷漠,淡道,「散朝吧。」
……
天色漸明,紅曦自東方泛出,緩慢的將那片天空染紅。
祁雲澈在御花園中緩慢的踱著步子,他神態安然,面容平靜,姿態輪廓透著幾許悠閑。
過去的十一年在他的俊龐上刻下了痕跡,再不需要時時刻意隱藏住自己的鋒芒,如今的他身上,兀自沉積歷經世事變遷的內斂和氣息。
他已不再年輕,卻比年輕時更加氣度不凡。
他一手操控著芸芸眾生的所有,卻因此比任何人都心懷仁慈寬容。
他成為了一個真正受世人膜拜的帝王。
在身後約莫二十步之外,先是鬼宿和劉茂德默默跟隨,他們兩人後面更遠處,才拖著一行長長的宮人。
對于身世成謎的天子,連百姓都知道,痴情,喜靜。
自雲昭八年之後,後宮無新人,更顯孤寂。
雲昭七年風波詭謫,繼那之後,德妃一心向佛,深居簡出,這兩年更是連盛大的節慶都不再露面了。
賢妃去向成謎,眾人都曉得皇上不喜她,她的名字幾乎成為宮里的禁忌,連左相來時都只言不提,權當沒有生過這個女兒一般。
到了雲昭九年中,皇上一紙詔書詔告天下,原來淑妃乃先皇後身邊的婢女,為了替主子平反才入宮為妃,那身份自然也是假的。
而今她求得聖恩恢復本名,自願卸下妃嬪身份,在太極殿當差,宮里新人老人都要尊她一聲‘粉喬姑姑’。
至于她那一女,還未等好事人多加揣測,祁雲澈就言明將其認作義女,公主身份不變。
祁念兒。
單是听名字就曉得是在想念哪個。
單是僕從一心為主報仇,就知祁雲澈的心里除了慕汐瑤之外再容不下任何人,又怎可能寵幸她的貼身侍婢?
有關雲珍公主的生父,祁史後記,說法最多的乃為雲昭帝身邊近身侍衛之一,諸多無從考證。
在此時的雲昭年間,傳位于明王的遺詔早是祁國內外皆知的事。
祁雲澈不願意納妃嬪,沒有子嗣,都不足矣影響百姓對他的愛戴和寬容。
園子里逛了半刻鐘,劉茂德斟酌著上前道,「皇上,晨露未散,不如回吧?」
本他不想多嘴,可皇上在早朝時又……
只消冷熱變化差異大些,夜里總是能听到整個太極殿都回響著咳嗽聲,止都止不住。
整個太醫院束手無策,身疾易愈,心疾根本無藥可醫。
祁雲澈頓步看向他,面上還浮著溫和的笑意,是問,「今日是初幾?」
劉茂德略有一詫,低頭答,「回皇上,是二十七了。」
二月二十七,月末。
祁雲澈這一問,好似才剛到月初似的。
他好像也意識到問得不妥,便又笑笑,「上次巴彥來,是四年前的事了吧。」
劉茂德反映過來,以為他在想念自己唯一的兒子,遂附合道,「是啊,巴彥殿下已到束發之年,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兒了。」
這些年祁、蒙交好,兩國使節走動往來頻繁,早沒了太宗年間的劍拔弩張。
四年前巴彥皇太子親自前來,在御書房時,屏退了外人,對祁雲澈那一聲‘阿爹’叫得發自肺腑,反倒將龍椅上常年波瀾不驚的男子弄得面露尷尬之色。
作為為數不多可以親眼望見這一幕的人,劉茂德自覺三生有幸。
今日早朝時說的大多與蒙國使節的到來相關,血濃于水,尤為皇上龍體抱恙,能有兒子伴在身旁再好不過。
一番思緒,劉茂德再道,「想必如今的殿下定更具皇上當年的風範。」
當年的風範?
祁雲澈笑而不語,早就想不起那個當年的自己是何模樣了。
「你們先退下吧,朕想一個人靜靜。」
言畢他就獨自行遠了去。
劉茂德老臉上僵得不行,非但沒把人勸回去,還被完全支開了,他不解,明明自己是順著聖意說話的啊……
「鬼大人,你看這——」他向身旁的人求救。
鬼宿與他視線一致,看著那道漸行漸遠的背影,心下不少疑惑。
他能肯定七爺在早朝時那笑是因為誰,可這會兒忽然問起巴彥殿下,能說是忽然記掛起這個兒子了麼?
連阿鬼都覺得,世間除了慕汐瑤之外,七爺可以對任何人無情無義。
真的要比起來,他能與兒女的寵愛都給了雲珍公主,天下皆知。
巴彥殿下深得寶音女皇的喜愛,根本無需祁雲澈多加關懷,這一點,無需哪個說,他心中自有權衡,無端端的提起來,反而叫人生怪。
罷了,阿鬼搖搖頭,誓死跟隨的男人向來都難以琢磨。
……
深入花園靜謐處,祁雲澈都能察覺來自身後的憂慮和疑惑。
他們擔心他每況愈下的身體,疑惑他為何忽然問起巴彥。
所想所動,祁雲澈了然于心。
只他不願意告訴任何人,他終于在夢里和汐瑤有了交集,他和她說話了。
亦是那次‘死而復生’後,每每他入睡,總會在毫無意識時去到另一個地方。
那里白霧靄靄,揮之不散,並非汐瑤所在之處,只有他一個人。
他恐慌過,更試著想要走出去,可無論花費多大的心思,哪怕連精通的天象陣法之術都用上,還是如困獸。
久而久之,祁雲澈在夢里置身迷霧的時日越來越多,他漸漸安于呆在那里,亦發現在那處,能給他清醒時所求不得的平靜。
就在七日前,他又夢到了汐瑤,親眼看見她服下冷筱晴賜的
酒,假死。
之後,她竟來到他的夢!
那一刻,看似平靜的他努力壓制著內心的狂喜,試著叫她的名字,汐瑤,汐瑤,汐瑤……有多久沒有再喚過她了?
這個名字他每天每時每刻都要默默咀嚼千遍萬遍,期待著在哪個時候得到回應。
她聞聲便開始四處找尋,她听得見!
對于他而言已經過去十四年,可對于汐瑤來說,爾爾三載,他們都變了。
幸而,她還記得他的,在見到他的那一剎就將他認了出來。
不是在她身邊的那個祁雲澈,她叫他‘皇上’。
他們終于又能說話,他能望見她眼中激蕩的情緒和面上的不可思議,她對他亦有深深的、以為永遠也解不開的困惑。
他看了出來,幾乎同時想起她曾在忘憂山說的那句話……
不是不愛,更不是不要,哪里舍得不要?
他想解釋,想和她說起在她離開他之後,他所做的一切。
他還想觸踫她,再緊緊將她抱住,只要抱住了就再不放開了。
可是他又是膽怯的,生怕不適宜的舉動打破了他們之間的維系,他太清楚,他已經永遠失去了她。
最終,祁雲澈僅僅只是站在她的面前問︰重活一世,歡喜嗎?
可以重新求得所愛的一世,能夠心願得償的一世,沒有雲昭皇帝的一世……
好與不好,都沒有他。
汐瑤全然未查他的失落,只道,起先覺得好,後來似乎又不如她期望的那樣好,因為,他們都一樣。
怎會一樣?
他對她開解,要她快快醒來,然後去找那個祁雲澈。
能夠與她說話他已心滿意足,更知道那里不是她能久留之處,依稀他有意識,每當他又去到那迷霧中,都如同人死前的彌留之際。
他這副身子越來越差,夜晚胸間愈發嚴重的絞痛令他連呼吸都不能,咳血頻繁,而每當到那時,他在入睡後,去到霧境的次數也更多。
或許在那里,他是個一腳踏入鬼門關,一腳貪戀的站在人世間徘徊的鬼魂。
汐瑤不該在那兒,更不應死。
許是他的話起了作用,許是她命數未盡,很快她就消失在他視線中,回到屬于她的地方。
等待她的是稱霸了北境圖亞汗皇,不管前世還是今生,慕汐瑤與身為雲昭皇帝的祁雲澈的緣分,早在多年前就散盡了。
思緒在止步之余收回,不知不覺,祁雲澈走到了芳亭閣。
閣外那顆連理樹在雲昭七年被他負氣下旨砍去,此時只剩下凹凸不整的樹根,上面長出的那些許新芽再也惹惱不了他。
求而不得的心也早就淡了。
負手在那樹根前,祁雲澈仰頭向高處看去,仿佛在他眼前的是一顆參天大樹,身著鳳袍的女子蹬足躍起,往那高高的枝上拋竹箋的一幕歷歷在目。
他還記得,她在竹箋上寫的是︰此生不離。
此生不離……
到底是他離了她,還是她棄了他呢?
或許都有,又或許都沒有。
不過是生不逢時。
重活的她也對著這棵樹許了願,只太絕狠,還是未能讓這一株連理樹逃過被砍的命運。
再想起他們的對話,想起她醒後只消到了北境……一切就該塵埃落定。
那一世,她必能得償所願。
祁雲澈默然沉吟,斷斷續續十幾年,這個延續著他的性命,讓他依賴的夢,或許快要結束了。
……
十日後,蒙國使節入京,宮中盛宴。
此次巴彥皇太子帶來了許多珍貴的禮品,朝中大臣皆有。
徐錦衣笑言,殿下實在會籠絡人心,不但記掛著大祁在朝為官的眾人,更贈他們萬歲珍貴的雪山冰蓮一朵,就是不知女皇可知否。
他打趣的言下之意便在
說,巴彥對祁雲澈如父了。
不說還好,經他一言,一些老臣子恍恍然發現,這位將年滿十五的蒙國皇太子,面貌與年輕時候的皇上相似極了。
再一推斷,當年寶音女皇正是登基次年來訪大祁,回去之後就傳出有了身孕,女皇身邊男寵不少,王夫都排了七八個,至今未對外人道巴彥生父是誰,莫非真的是——
猜測在答案呼之欲出的前一刻,被生生的咽回肚子里去。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只要兩國交好,不生戰禍,足夠!
……
巴彥在宮中一住就是半個月。
先前十天幾乎日日都出宮玩耍,身邊得美其名曰︰見多識廣。
除了他身邊自己的侍衛,阿鬼使了一隊親自訓練的禁衛軍貼身保護,除了祁念兒對他不大善意,其他人皆以禮相待。
他並不粘祁雲澈,私下里也不再像上次來時那樣一口一個‘阿爹’的喊了。
面皮生得極好,因為是在北境長大,皮膚黝黑,卻有種超出年齡的剛毅,武功文采都不差,尤其詩詞,據聞女皇專誠請了祁國有名望的夫子教的,不禁如此,還精通音律。
按說有著這樣的身份和臉貌,走到哪兒都該極受歡迎,可性子偏隨了父親,整個人都冷冰冰的,不愛笑,寡言得很,壓根不似寶音少小時活潑。
那劉茂德當真是老了,得空總愛盯著他望,一個勁的低嘆︰像啊,真像……
偶有兩次父子一道用膳,期間交談的話語不超過十句,巴彥瞧著就是什麼都心中有數的模樣,極少會讓人擔憂。
而祁雲澈也淡定的不對他多做憂慮。
男兒自有該承受的擔當,說與不說,以後總是會曉得的。
這天打早,祁雲澈沒有上朝,他不喜上朝這一件,將來定會被載入史冊。
若要排個順序,最不喜上朝,卻又是最治國有道的皇帝,雲昭帝定能名列前茅。
辰時,演武台。
祁雲澈慵懶的坐在龍榻上,半眯的眼眸似盯著對面高台上比試的兩道身影。
一個是巴彥,一個是祁明夏的長子祁墨玄。
兩人年歲相當,武藝竟也相當,打了半盞茶的功夫,難分勝負。
祁雲澈面無動容,心里不免有些想法,依著他在束發之年時,貌似是難逢敵手?就連冷緋玉都要輸他半招,怎的他出了一會兒神,巴彥還沒贏?
嘴上未說,站在他旁邊的小人精早就嚷嚷起來,卻是在幫祁墨玄吶喊助威。
「墨玄哥哥加油啊!把他打下來,對對!就這樣踢他的胸口!!小心他的手,哎呀——」
隨著祁念兒一聲慘叫,演武台上的兩人幾乎同時落地,勝負難分。
祁墨玄從地上站起,拍拍身上的灰,回頭來對她笑道,「就屬你嚷得最大聲,好像摔的是你一樣。」話中倒是全無責怪之意。
末了他再對站在對面的巴彥抱拳做了一禮,「下次一定分出勝負!」
看起來,他很想贏。
巴彥淡淡笑道,「世子承讓。」
雖沒多言,全寫在臉上了。
下次定是要分出勝負,不過是他巴彥贏,祁墨玄輸!
不禁,繼承了明王那一身儒雅氣的三世子一訝,不知怎麼接話了。
祁念兒蹦蹦跳跳的跑到祁雲澈身邊扯著他的袖袍搖,撒嬌,「父皇,他們都沒贏,把你的寶劍賜給念兒吧。」
比試之前說好的,誰贏,誰就能得到隨了祁雲澈二十年之余的佩劍。
可惜沒有分出勝負來。
祁念兒貪心的一說,立刻被候在旁邊的粉喬瞪了一眼,能要的不能要的她都要貪一貪,這小財迷鬼,真是要氣死人了!
祁墨玄也和她打趣道,「雲珍,你又不會舞劍,你要寶劍來做什麼?」
哪個不曉得皇上寵她,她開了口,那寶劍肯定是她的了。
「因為我覺得好看。」祁念兒答得理所當然,又
討好的對祁雲澈道,「父皇把劍賜給我,我就學劍術,學會了就可以表演給父皇看,父皇,你想不想看念兒舞劍啊?你想不想嘛?」
她不貪的話,寶劍就要給巴彥了,寧可在她手里暴殄天物,也不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