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身,莫大同走向紀念。
這一刻,他目光忽略掉所有的場景和配角。
大手牽起她的,貼到自己側頰,靜笑著感受她的手背的溫度。
她被他腮邊的胡渣刺得一陣癢痛,卻沒立刻從他掌心抽離開自己的手。如若水墨畫中的遠山般濃淡皆宜的眉輕蹙起,水眸眼底憂傷暈染,反手,她掌心覆蓋住他手背,用力的指尖幾乎抓痛了他︰「小爸爸……不走……媲」
不走。
一直以來,莫大同最怕听到的就是紀念和自己說這兩個字。
他最怕自己一時沖動,就會在紀念懇求的目光心軟下來,然後就這樣再帶著他們母女離開這里。而理智告訴他,他不能,他不能放任自己。帶走她們,不過是把早晚的分離延後到自己離開這世界的那一天。而他又怎麼忍心,讓她們獨自面對自己的死?
離開,就讓自己不知不覺地消失在她們的記憶中吧,只有這樣,才會把所有的傷痛減少到最低限度。
把紀念和圈圈交給賀連城,會是最讓他心安的選擇。
凝視紀念淚眼盈盈,自莫大同唇角撕開一抹苦笑︰「紀念,其實比起圈圈,更讓我放心不下的那個人,是你……」
紀念眨著眼,似乎不能完全理解莫大同的意思。
垂下眼簾,他的笑一點一點變得蒼白。
失了憶的紀念比起從前要變了很多,又或者說,在她身上,自己根本找不到從前那個紀念的影子。
如今,她的心智甚至連一個幾歲大的孩子也不如,走到哪里,都需要人照顧,她膽小,她挑食,她任性,她不會系鞋帶,她喜歡沒事亂發脾氣,她排斥除了自己和圈圈之外所有人……
這樣的她,叫她怎麼放心得下?
輕握了握她溫潤的指尖,莫大同揚起唇角︰「嗯,我不在你們身邊的時候,你也一定要乖。」
感受到手心里的大手一點一點抽開,她慌張地連連搖頭。
莫大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咬了咬下唇,溫聲安慰道︰「……放心,我一定會回來接你們的。」話音剛落,他狠狠用力,完全把手從她手里,抽了出來,提起放在腳邊的行李箱,他頭也不回地轉身就走。
看了看左右兩邊一大一小哭得淚雨婆娑的母女,賀連城兩步追了上去︰「等等,我送你。」
……
小區的青石板路上,莫大同和賀連城兩人一左一右並肩而行。
走到岔路的時候,莫大同倏地停了腳步,看了看跟著站定在原地的賀連城,一笑︰「好了,謝謝你了,就送我到這里吧!」
額前的碎發在俊顏上落下淺影,剛好擋住了他緊鎖的眉心。賀連城雙手插進褲袋里,他低頭,看似漫不經心地用鞋尖踢著地上的石子,他問道︰「接下來呢?你準備去哪里?」
莫大同挺直了腰板,微微舒展了雙肩,看著天邊已然被落日的余暉染成殷紅色的雲朵,釋然而笑。
去哪里呢?
從決定要把紀念和圈圈送回到賀連城這里的時候,他就一直在想。只是到了現在,也沒能想出一個好去處。
「或許……我會坐隔幾天的飛機飛回加拿大吧!」他道。
畢竟在B市,他除了紀念和圈圈,再沒什麼人好掛念的,也沒什麼地方好去。
加拿大,聖雅各布。那里,因為這五年,而對他有著特別的意義,他會回去,選擇在他們曾經的家度過他余下不多的生命……
「賀連城……」
「嗯?」賀連城抬眸,迎上莫大同的目光。
「記得帶紀念去一些你們從前常去過的地方,做一些你們曾經做過的讓她印象深刻的事。或許,我沒能做到的,你能做到……」
賀連城看進莫大同的眼,試圖看清他眼底的東西。
「哦,對了,還有這個。」卻是莫大同輕巧地避開了賀連城的目光,從隨身的背包里,翻出了一個本子。
愣神的瞬間,淡棕色復古樣式的日記本就已經遞到了自己面前。
封皮的頁角微微的卷起,泛著淡淡的黃色,不難看出這本子有幾個年頭了。
就在自己正打量本子的時候,莫大同開了口——
「如果真有那麼一天,紀念想起了所有的事,也請你替我把這個轉交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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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莫大同之後,賀連城拿著那本日記回了家。
房子的門沒鎖,還是他走的時候留的門。推開那扇門,房子里的燈還沒開,依稀只有從落地窗扯進的光線,還不夠將這幢房子照得足夠明亮。他按下玄關位置的開關,一下子整幢房子被照得燈火通明。
從前,只要他一回來,開燈的時候,就總覺得房子里每一處燈發出的燈都是冷的。
而今天,卻截然不同。
不知道是不是這房子里突然多了兩個人的緣故,他整個人都被這燈光照暖了……
而他換好拖鞋走進,房子里的那一對母女卻對自己的回來沒有任何表示,兩個人分處東西。圈圈站在離自己兩步遠的位置,在燈光下,她眼里含著淚花,正以一種混雜的眼神看著自己,是警惕、是疑惑。而紀念,則是一襲白裙站在落地窗前,雙手抱臂,目光投向窗外,四處張望著,似是在等著什麼人來。
夢。
賀連城簡直不能告訴自己,這眼前的一切都不是夢。
昨天,他還借著酒精的作用,和安東尼說自己羨慕他,羨慕他有妻子、有孩子、有家。而今天,這三樣,似乎是老天在一瞬間安排給他的。
紀念的回來,一早就在他的計劃之內,但最讓他不能相信的是,他居然多了一個快五歲了的女兒。
莫大同和他說,這是他和紀念的女兒。
真相是那時莫大同向自己隱瞞了那場車禍里紀念沒有流產的事實,而這孩子,正是紀念和自己的第二個孩子。
這是什麼?是老頭蓄謀五年之後安排給自己的驚喜嗎?
失去了安安,失去他和紀念的第一個孩子,再到連他們的第二個孩子他也以為不會出生了。天知道,他有多想要一個孩子。
他向身前的小人兒緩緩走近,蹲到她面前。
大手生怕踫碎了這玻璃一般的小人兒似的,輕捧起她的臉,細細讀著這孩子的五官。
他還記得也是在這一幢房子里,紀念正懷著他和她的第一個孩子時,和他說過,她希望能有一個女兒,鼻子嘴巴像他,眉眼像她。
而如今,這孩子的長相,正應了她的願。
放在膝上的手是顫抖的,此時此刻,他多想把他和她的孩子緊緊擁在懷中,一遍一遍告訴她︰「爸爸,他是她爸爸……「可他又怕自己太過心急,反倒嚇壞了孩子,他悉心藏起自己的緊張和局促,笑得有些尷尬?︰「告訴爸爸,你叫什麼名字?」
當那粗礪的指尖觸到圈圈滑膩的臉蛋的時候,下意識地,她是膽怯的。細弱的雙肩輕顫了顫,右腿後挪了挪,腳尖在地板上點了點,微微低著頭,咬了咬下唇,抬眸她怯怯地瞥了賀連城一眼︰「圈圈,我叫圈圈。」
滑落在小女兒肩頭的大手,倏地一握。
圈圈……圈圈……
他還記得這個名字,那是那時她每天都對著自己日漸隆起的小月復念的名字,當時的自己還開玩笑說她怎麼知道生的一定就是女孩兒,連帶著笑她這孩子的乳名起的不怎樣……
「那……你的大名叫什麼?」問過這一個問題的時候,賀連城的神情倏地變得緊張了起來。
小丫頭抿了抿唇,答道︰「沒有。」
賀連城眉心一擰︰「沒有?」
「小爸爸說,我姓賀,但是以後的名字還要爸爸來取。」
賀連城一時說不出什麼話來,一手撈住圈圈柔軟縴小的身子,緊緊扣住她後腦,用盡力氣抱著。卻是一雙小手支在他雙肩,抗拒著他的力量。
抬頭看向懷里的小家伙,一臉的莫名。
只見那一雙和紀念如出一轍的清眸正死死盯著自己,楚楚的模樣惹人生憐︰「爸爸,你真的是我的爸爸嗎?」
那強抑的淚水霎那間洶涌澎湃,他再次抱緊自己的女兒,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答著︰「是,我是……我是我是我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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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飯時,賀連城想要做兩道自己拿手的菜給這母女吃,卻在站在廚房里的時候犯了難。他根本不知道紀念和圈圈愛吃些什麼。從前的自己,真的對紀念
少了太多的了解。也因為少了和圈圈的五年相處,根本不了解女兒的喜好。
紀念不在的這五年,他都有練習烹飪,為的就是這一天紀念回來了,可以嘗下自己的手藝,刷新一下自己在她那兒的不良記錄。
可真當他學成了,紀念也回來了,自己卻不知道該要做些什麼給她了。
便就是再好的廚師,若不能投其所好,怕也是徒勞吧!
于是,他用冰箱里剩下的食材自作主張地做了四菜一湯。當菜都棄了,好看地擺在桌子上的時候,坐在座位上的就只有圈圈和自己。而紀念就只是站在落地窗前,看著窗外出神,自她走進這房間起,她就一句話都沒有說過,就圈圈跑去叫她一起吃飯,她也都是無視掉。
當賀連城走近,想握住她肩膀,手卻在即將觸到的時候,定格在半空中,最後,又被自己收了回來。
他有意放柔放低了語調,想和她說的話,好像是有好多,但到了嘴邊卻變成了單調枯燥的一句︰「別等了,去吃飯吧!」
她頭也不回,甚至連余光都不曾在他身上掃過。
漠然回道︰「我就是要等。小爸爸說過會回來接我們的,就一定會的。」
軟的不行,又不能來硬的,實在是拗不過她,就只能由著她來。
也正因為這樣,拿起筷子,面對一桌子的菜的時候,賀連城也沒了胃口。而那才下了飛機的小家伙餓極了,足足吃了一小碗還多,這反倒成了一天當中唯一讓他欣慰的事了。
晚飯過後,他領著圈圈到了自己隔壁的房間去住。
那還是六年前的時候,紀念和自己還期待著那個孩子的降生時布置的嬰兒房。紀念和圈圈的出現實在太過突然,他甚至猝不及防到根本沒時間去再為自己的小女兒好好布置一下房間,好在這房間平時他自己都有隔天打掃的習慣,才會讓圈圈一回到自己身邊、回到這個家,就能有自己的房間住。
在哄圈圈睡覺的那一個小時里,賀連城把樓下的門反鎖上了,但一看到圈圈睡熟了,他就下了樓,在看到紀念還站在原來的位置的時候,一顆心才安然落定。等到他把一切都收拾好,再回到的一樓的時候,卻發現紀念不見了。
他將整個房子都找了個遍,才在圈圈的房間里找到了紀念。
彼時,她已然和圈圈擠在了一張床上,從背後將圈圈擁緊,唇瓣輕輕貼著孩子的發絲。
正是在看到這一幕的時候,賀連城的唇角微勾了勾,他欣然將床頭的台燈關掉,悄聲走出了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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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賀連城還沒被自己的鬧鈴叫醒,就已經被樓下乒乒乓乓的聲音被吵醒了。
睡眼還惺忪朦朧著,他下了樓,就看見紀念正在廚房里翻找著什麼,而圈圈就站在自己媽媽的身後,扯著她裙角,說道︰「媽媽,你要找什麼,我來給你找……」
紀念理也不理身後的小人兒,只顧將冰箱翻的一團糟,各種水果蔬菜飲料掉的滿地都是,最後甚至是放在冰箱最外的一罐啤酒掉落了下來,若不是賀連城眼疾手快地接住,那足足有半斤重的易拉罐就要砸在圈圈的頭上了。
賀連城連忙將圈圈抱出廚房,而自己則是重新站到了紀念的背後。
「你在找什麼?」因著剛她險些傷到圈圈的事,他連說話時都帶了五分冰冷五分不耐。
紀念就想根本听不到賀連城和自己說什麼似的,把冰箱最里的東西也都翻落在地。卻是一直大手緊緊握住她手臂,讓她不能再翻下去,他扯過她的手腕,將她的身子扳正,再開口時,他明顯找回了自己的理智︰「紀念,告訴我,你在找什麼?嗯?」
起初,她是極抵觸賀連城抓握在自己肩上的手的,瘋狂地掙扎,可到底,她是敵不過他的大力的。
最後,她反倒低聲抽泣了起來,無聲的嗚咽,讓賀連城根本听不清她在說些什麼,只是在听到她哭的那一瞬間,覺得自己的整顆心都要跟著碎了。他放開她。
她癱坐在地板上。
最後這一句,他听得清楚,她說,她餓了。
……
那是紀念再次踏進這幢房子,和自己主動說的第一句話。
他問她想吃些什麼,她也只是搖頭。最後,還是圈圈告訴自己,說是紀念每天的早餐都是一杯牛女乃加一塊吐死面包。
賀連城本以為這是世界上最簡單、最好做的早餐了,卻在後來發現,事實根本不是他所想的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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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18號更新兩萬字……(Ps︰此段在5000字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