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前的最後一個周末,我回湘北看望祁母。自從祁樹杰死後,這還是我第一次去看望曾經的婆婆,不去不行,母親已經三番五次地打電話要我去看看那老婦人,說什麼好歹曾經也是一家人,不管祁樹杰如何不對,可老人沒過錯,不去看看會讓人戳脊梁骨等等。我不以為然,心想她什麼時候把我當作一家人了呢,但已經答應了母親,不去怕挨母親罵。
誰也沒想到,正是這次的湘北之行徹底改變了我的人生軌跡。本來大家都挺和氣,祁母對我的這次拜訪也表現出了少有的熱情,但到了吃飯的時候,祁母突然像有話說的樣子,欲言又止的,讓人感覺很不自在。
「媽,你是不是有事要說?」
祁母面露難色,支支吾吾︰「是有點事,主要是看你願不願意。」
「什麼事啊?」
「是這樣,考兒,樹杰他長沙姑媽的兒子喜寶你認識的,要結婚了,可一時也拿不出錢買房子,他姑媽就跟我商量,看你能不能把房子借給喜寶住幾天,也就住幾天,等找到合適的房子就搬出去,喜寶的媳婦有了肚子,結婚很急,沒辦法,要不也不會想到找你借房子。」
「那我住哪?」我心中立即來了火,祁樹杰沒死幾天就有人打起了我房子的主意。祁母也看出我的不悅,忙說︰「你就跟過來我住啊,反正我身邊也沒人,而且你父母不都在這邊嗎,人老了,格外怕寂寞,你來也好跟我作個伴,當然,如果你實在覺得為難也就算了,就當我沒說。」
「我要過來了,我的工作怎麼辦?」
「你們學校不是有單身宿舍嗎,平常你就住宿舍嘛,周末了再回湘北。」
我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的老女人,她居然要將我趕出家門,我把遺產全讓給了她,她竟然還要奪走我唯一的棲身之所!我頓時感覺血往腦門上涌,牙齒咬得咯咯響,就要一觸即發,但轉念一想,跟她吵勢必會撕破臉皮,為這麼個老女人犯不著大動干戈。我重重地放下碗筷,狠狠咽下了這口氣。
「過些日子再說吧,我要考慮考慮。」我冷冷地丟下一句話。
「那也行,是要考慮考慮。」祁母看到了希望。
過了一會,她要走了,祁母又好像有事要說。我問還有什麼事,祁母就說︰「也不是什麼大事,我也是听說的,你跟那個葉莎的老公有來往吧,好像事情還鬧得挺大,好多人都知道了。」
我怔住了,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祁母的臉色有點難看,很刺耳地說︰「按說你現在是一個人了,我沒權利過問你的私事,可樹杰尸骨未寒,你也應該為他考慮才對,畢竟鬧出那樣的事不怎麼光彩,何況還是跟那個葉莎的男人,人活一世,還是要講點臉面的……」
「夠了!」我再也忍無可忍,跳了起來,「我是不講臉面,可祁樹杰也好不到哪里去,是他先負我,要我為他想,他為我想了嗎,拋下我跟別的女人殉情,他考慮過我的感受嗎?」
「你怎麼能這麼說呢?罵一個死去的人,你的心怎麼這麼狠?再怎麼樣他也是你的丈夫!」祁母也提高了嗓門。
「他把我當妻子了嗎?他把我當妻子就不會跟別的女人偷情!」
「你以為你是什麼好貨色,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外面的那些破事爛事,從前的那些丑事我都知道,要不是樹杰堅持,我當初就決不會讓你進祁家的門!」
「我是不是什麼好貨色,那也是你兒子自個挑的,他當初追我的時候跪在地上求我嫁給他,要怪就怪你教的好兒子!」
「哎喲,我前輩子造了什麼孽啊,家門不幸啊,娶了這麼個媳婦進門啊……」
祁母捶胸拍掌起來,又是鼻涕又是眼淚,鬧得隔壁鄰居也來看究竟。我一分鐘也不願意多待,摔門而去。今天真是撞邪了,早知道就不該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他祁樹杰背著我在外面玩女人,現在死了,還要我給他守節,他死了沒幾天,他的母親竟然要將我掃地出門,這世上居然還有這麼冷酷貪婪的女人!
我氣得渾身發抖,雖然從前和那老女人較勁時也委屈過,可從沒象今天這樣徹底崩潰,對祁樹杰的不可原諒,對祁母的徹底失望,讓我心中壓抑的怒火一觸即發,我覺得自己就要燃燒,恨不得即刻就燃燒,最好化為灰燼,連渣都不剩……本來還想到自己父母家里去一趟的,現在一點心情也沒有了,直接到火車站上了返長的火車,下了火車後還是越想越氣,周圍嘈雜的世界在我眼中變得混濁不清,我看不清前面的路,剛橫過火車站廣場外的馬路,迎面就跟一人就撞上了,我看都沒看就吼了句︰「沒長眼楮啊!」
「小姐,是你撞的我!」聲音很熟。
我定楮一看,嚇一跳,是耿墨池,一臉委屈地站在面前。
「真是見鬼了,怎麼是你?」
「見鬼?我是鬼嗎?」耿墨池盯著怒氣未消的我很不解,「誰惹你了,氣成這樣,大老遠的就看見你氣呼呼的往這邊沖。」
我看了看他,祁母的話又在耳邊響起,腦中電石火光般一閃,也就兩秒鐘的時間,我橫下了心,忽然就換了張笑臉,捶了他一拳說︰「死鬼,你一個大男人在大街上轉悠什麼,車呢,怎麼沒看到你開車。」
「車送去保養了。」耿墨池大概很驚訝我這麼快就換了表情,「主要還是想踫踫運氣,看能不能在大街上遇見你,看來我的誠意感動了上帝,還真讓我踫見了。」
我神經質地大笑起來,笑得耿墨池心里直發毛,我知道,那不是一個正常人在正常情況下發出來的笑聲。
「你怎麼了?傻笑什麼呀?」他莫名其妙。
「好,好,很好!」我收斂住笑容,連連點頭。
「你沒事吧?」
「沒事沒事,」我擺擺手,環顧四周說,「你怎麼在這出沒在這種亂七八糟的地方?」
「其實我是來選鋼琴的,托您的福,我終于有理由換琴了。」
「哦,這樣啊,反正你有錢,換唄,」
「我一個彈鋼琴的能有什麼錢,慚愧。」
「別跟我哭窮,我不會找你借錢的。」
耿墨池哈哈大笑,「我的命都是你的,別說錢。」
「真的嗎?」
「是啊,對你來說,拿我的命全在你的一念之間,你的瘋狂全城都知道。」
又在提月兌衣服的事!
「怎麼樣,有空陪我去選琴嗎?不遠的,就在前面。」
「可以啊,反正閑著也是閑著。」
琴行的老板顯然認識耿墨池,一進門就過來打招呼︰「喲,耿老師,好些日子不見了,怎麼今天有空過來啊?」
「來買琴唄。」耿墨池跟老板握了握手,問,「最近到了什麼新貨?」
「有,有,剛到的,在那邊。」老板忙不迭地把耿墨池領到一架嶄新的黑色鋼琴面前,不知道是不是燈光的原因,那琴閃著異樣的光芒,仿佛是從天而降的聖物,只等有緣人來觸模她,感覺她,最後將她帶走,那渾然天成的華貴讓我這個外行都覺出此琴非同尋常。而琴邊站在的人,好似跟這琴是絕配,你看他打開琴蓋,只隨便彈了幾個音符,就是一串美妙無比的聖音,叮咚悅耳,宛如天賴。
「好琴,好琴。」他連連點頭。
「不愧是內行,不用我跟你多說,你是識貨的。」老板很得意。
「我再試試。」他說著就坐到了琴凳上,調了調音後就開始演奏,竟是肖邦的《離別曲》,我的心一沉,他怎麼彈這首曲子?
但是毫無疑問,他彈得太好了,雖然這是首不祥的曲子,但店內的顧客和店外的路人還是被悠揚傷感的琴聲感染,不約而同鼓起了掌。到底是鋼琴家!只有我木頭般杵在那。離別曲?第一次听他彈琴竟然就彈離別曲,什麼意思!
「怎麼了?不舒服嗎?」耿墨池看看表情呆滯的我問。
「為什麼彈這首曲子?」我冷冷地問。
「告慰死者,」他直直地看著我,鎮定自若地說,「希望他們能安息,因為我們會以最快的速度忘了他們,忘了過去,未來的日子只有我和你……」
「未來?」我的嘴角一陣痙攣,「我從未想過我還有未來!」
「怎麼沒有?只要你下定決心,未來的路就在你面前。」
我說不出話了,眼淚剎那間盈滿眼眶。我真的還有未來?
耿墨池拍拍我的肩膀,轉過臉吩咐老板,「就這架了,送到我的公寓去,款子我馬上刷給你。」
「行啊,我馬上安排人給你送過去,謝謝你照顧生意啊。」老板喜不自禁。
「不客氣,老朋友了。」耿墨池說。
出了店門,我一路無話。耿墨池走在我身邊,不時地拿余光瞟我,就象那次從長青墓園回來的路上一樣。他想看什麼呢?想看我這個憂傷的女人,為什麼總將心事埋得那麼深?
「你冷不冷?」他說著就握了握我的手,想必我的溫度讓他動了惻隱之心,他停下來,溫柔地將我大衣的扭扣一顆顆扣上,他做這件事的時候很自然,就象給自己扣扭扣一樣,男性的氣息迎面撲來,瞬間籠罩了我,很溫暖。我感覺自己在融化,好象為了讓我融化得更徹底,他輕輕一帶,將我自然地擁入懷中,他緊緊擁著我,把頭埋在我的發絲間舍不得放開。
我閉著眼楮,心里一陣撕裂的痛,在這個世界上,我是多麼孤獨啊,過著人的日子,卻活得象個鬼,沒有歡樂沒有陽光,總是被周遭的一切深深傷害,而眼前的這個男人就是一縷陽光,如此溫暖地照耀著我,多少年來,從沒有人讓我感覺這麼溫暖過,從沒有!
所以那一刻我真希望時間停止,因為擁在一起的感覺實在太美妙,以至于分開時,我竟然舍不得,把手揣在他風衣的口袋里,一路就那麼被他揣著走,最後到了一個十字路口,兩人所走的方向不一樣,必須分手道別了。
「很抱歉,今天沒開車,不能送你。」他笑著說。
「沒事,你回吧。」我朝他揮了揮手,就迎風走到了馬路的另一邊。
他好像也舍不得,沒有要走的意思,還在馬路那邊看我。我又揮了揮手,他還是沒動,目光穿過車輛人流在我的身上游離。兩個人就都不動了,隔著馬路相互凝望,雖然看不清臉部的表情,但我們還是不願就此在對方的視線中消失,因為人世間有太多的變數,誰也不知道此刻消失後明天還能不能再相見。
而我看著馬路對面的耿墨池,幾秒鐘的時間,突然就有了決定,我掏出手機,給他發短信︰「天氣好冷,連個暖被窩的人都沒有。」
他笑了,馬上回道︰「天氣是很冷,我也差個可以抱著的暖爐。」
我要的就是這句話,馬上又回道︰「那我們就相互取暖吧,一起過元旦?」
他收到信息後真是喜出望外,立即作出答復︰「OK!我們去上海!」
然後他就跑過來了,穿過車輛和人流,沒等我張嘴說話就猛地抱住了我,深深的吻了下來,那吻狂風暴雨般讓我喘不過氣,感覺天旋地轉,山崩地裂,整個世界都在那一吻中顛覆了。
所以有時候想想,我覺得自己完全是咎由自取,明知道前面是火坑,還要往里跳,可是有什麼辦法呢,女人天生就有跳火坑的秉性,別人越阻攔,跳得越快,簡直是義無反顧。現在好了,自己是跳下去了,都快燒成灰了,他卻毫發無損,說不定此刻正若無其事地站在岸邊看著我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