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仿佛睡了一個世紀那麼漫長(有時候我真希望自己就那麼睡過去),醒來時,我發現自己躺在一張軟軟的大床上,窗簾是拉著的,房間很黑,我看看四周,竟弄不清自己身處何地。我努力在想怎麼會在這,可是腦袋象灌了鉛一樣的沉重,根本無力思考。我掙扎著爬起來,模黑打開門,頓時客廳耀眼的燈光刺得我睜不開眼。
「你醒了嗎?」
他磁性的聲音象來自天堂。
我站在門口仔細辨認聲音來自哪個方位,看清了,他就坐在那架鋼琴邊,好象在整理什麼東西,地上丟了很多紙,他只抬頭看了我一眼就繼續忙自己的。「你睡了幾個鐘頭了,做什麼事這麼累,我叫都叫不醒你……」
「我怎麼會在這?」我搖晃著身子走到沙發邊坐下。
「你暈倒了,那麼多人圍著你,只好把你帶回來。」他漫不經心地說著,埋頭寫寫劃劃,根本不朝我這邊看。
「現在幾點了?」我虛弱地問。
「凌晨吧,幾點我也搞不清。」
他放下手里的筆,點燃一根煙,這才朝我走了過來,坐在了對面。他的姿勢還是那麼好看,翹著二郎腿,慢慢吞吐著煙霧,那張刀削過似的冷峻的臉在煙霧的籠罩下倍感遙遠。「你好象過得不怎麼樣哦,那麼憔悴,象個剛出院的病人……」我听見他說。
「那你應該很高興才是。」
「也是,也不是。」
他長長地吐了口煙圈,一只手夾著煙,一只手支著下巴。天哪,他的樣子還是那麼迷人,一雙眼楮格外的犀利明亮,夢幻一樣的光芒瞬間照住了我,讓我無處藏身。「怎麼會這樣呢,離開我你應該生活得很好才是。」他淡淡的說。
我回避著他的目光,無法克制的悲傷在心底泛濫。「你不必感到奇怪,這沒什麼好奇怪的,我現在只是在呼吸而已,我不是病人,是死人……兩年前我的丈夫跟他的情人一起沖到那個湖里的時候,我就死了,我一直以為自己活過來了,其實沒有,這幾年我就是被這個問題困擾不休,搞不清自己是活著的死人,還是死了的活人……」
我說著這些話,自己也不懂,不爭氣的眼淚愴然涌出眼眶。
「你還是這麼憂郁,一點也沒變……」
他面無表情地審視著我,伸手彈彈煙灰,更深的煙霧籠罩了他的臉。我感覺他比兩年前瘦了些,但卻滿臉放光,眼神剛毅,那精神氣足以將他眼前這個半死不活的女人比進地獄。
毫無疑問,他已經不是兩年前那個郁郁寡歡神情灰暗的耿墨池了,他成功地擺月兌了過去,或者說過去根本沒對他產生什麼影響,他活得精神著呢,他活在現在!他怎麼有這麼大的本事,竟可以將自己完好無損地保存到現在,而我呢,活得象個鬼,既定的現實不敢去面對,只能靠過去支離破碎的一點記憶勉強維持自己微弱的呼吸。我還是留在了過去!
他現在是聲名顯赫的鋼琴家啊,兩年前就是,現在更是如日中天,前陣子就在報紙上看到他的消息,他被邀請到北京為某鋼琴大賽當評委,組委會為請到這麼個大腕級人物正在各大媒體大張旗鼓地作宣傳呢。他實在是個成功的男人,他享受著這一切,有那麼多人崇拜他,那麼多人圍在他身邊為他喝彩。而我卻什麼都不是什麼都沒有,可以想象我的形象有多麼糟糕,竟然被人誤會成酒店小姐,大庭廣眾下被一群衣冠禽獸圍攻……
我怎麼能忍受跟這個男人比!不能比的,我受不了,早知如此,還不如被那群人當眾踩死算了,或者挖個地洞找個黑暗的角落把自己藏起來,永遠不要再見到他,我已經一無所有,決不能再失去自己最後一點可憐的自尊。
這麼一想頭腦忽然就冷靜下來,心一橫,艱難地抬起頭對他說,「謝謝你,我……走了。」說完,站起身,看都沒看他,徑直走出客廳來到過道換鞋。
「還愛我嗎?」我猛然听到他在後面問了句。我回頭看了他一眼,他背對著我坐在沙發上紋絲不動,頭上煙霧彌漫,好象是跟一個鬼說話。
「我早就忘了愛是什麼了。」
這麼說著,我打開了門,身子發輕,鬼一樣的飄出了房間。
天還是黑的,整座城市都被無邊的黑暗籠罩。猶如我的心。無數次地幻想過跟他重逢的情景,什麼場合都想過,酒吧、茶樓、商場、飛機上、街頭……無論在哪踫到他,我都設想我的樣子一定是光鮮亮麗,神采飛揚,見到他時一定是高昂著頭,象只驕傲的孔雀等待著他因為我生活得如此之好而驚嘆和懊悔,可是結果呢,卻是在那樣尷尬狼狽的場景下遇到他,這比讓我死一千次一萬次還難堪!
回到酒店我倒頭就睡,睡到後來感覺全身象浸在水里一樣的冰冷徹骨。醒來後才發現窗戶沒關,外面起了風,米色條紋窗簾被風吹得老高。我並沒有起身去關窗戶,就那麼讓寒風荊條般鞭打著自己。我裹著身子抖成一團,鼻涕眼淚止不住地流,竟有一種自虐的痛快。睡到快中午的時候,我睡不下去了,饑餓的胃絞得我要抽搐。我爬起來打開酒店房間的小冰箱,里面除了一個冷面包,什麼吃的也沒有,拿出那個冷面包,我也沒去熱,就著一杯冷開水湊合了一頓午餐。我一邊吃一邊在想,很好,就這樣過下去,我就不信我死不掉,最好現在就死掉,明天早上被人發現了送到火葬場,幾分鐘後就是一把灰,那才真的是干淨呢。
「你是怎麼回事,招呼都不打就一個人回去了!」
剛吃完午飯阿慶就給我打電話,責怪我昨晚不辭而別。他們現在正在演藝中心簽合同。我拿著電話直發愣,剛吃下的冷面包讓我的胃抽搐得更厲害了。
「還有,你的手機怎麼在一個男人手里?你昨晚就是跟他在一起?」阿慶連珠炮似地追問,全然不顧我在電話這邊痛苦不堪心亂如麻。「他要你去拿手機,」阿慶又說,「那男人是誰啊?他說是你朋友,怎麼沒听你說過你上海還有朋友呢?」
「別說了,求你……」
我哽咽得說不出話,搞不清是胃痛還是心痛。
「考兒,我是真的擔心你,你別怪我多嘴……」阿慶嘆口氣,繼續喋喋不休,「我知道你的心里一直有人,可你看看這兩年,你過的什麼日子,人不人鬼不鬼的,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為這個男人,但我提醒你,能放下的就放下,不要把自己整得太苦了!」
我一句話也沒說就放掉了電話,淚流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