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妲己都看到了。帝都朝歌繁華似錦,宮闕殿宇華美無雙,後妃佳麗爭奇斗艷……世人夢寐以求的東西都在這里。」我並非刻意冷嘲熱諷,可實在強忍不了心底的失落,頹然無力垂落了眉眼,「妲己不是瞎子,大王擁有的這些我都能看到!」
「為什麼你一直叫我大王!」他快步沖到我眼前將我喝住,仿佛已經試探我很久,終于還是忍無可忍。
「是。」我面無表情,語氣平淡如眼神,「妲己在進宮之前已認真修習過宮廷禮節,知道該如何稱呼大王。」
「昔日那個叫我子辛哥哥的蘇妲己呢?」他那種容易上火的脾氣哪能經受我如此冷漠對待,「她沒來是不是!」
「不,她來了。」我好像非要考驗他的耐性,「大王有命豈敢不來?只是她見到的是君王而非子辛哥哥,面對天子不可忘記規矩。」
「……」我以為自己不知死活的挑釁一定惹得他勃然大怒,誰知他竟被我氣得語塞忘言。
不說話,卻抬起一只手臂輕緩向我,我想躲可是沒勇氣。在他手指觸及我臉的一瞬,我本能握緊手里的銀簪,顫抖得近乎滲出汗來。
「妲己,你……」
他盯著我發髻打量半晌,我心生不安,猶怕他心細如塵看出我發上少了什麼。
「你頭上戴的……」始料未及,他原來是對我髻上的那簇鳶尾起了興趣,輕撫笑問,「很漂亮,這叫什麼花?」
「離花……」我的回答很輕落地無聲,有意不想告訴他實話。
「梨花?」他隨口重復只覺詫異,「顏色倒是像,可孤見過的梨花為何不是這個相貌?」
「不是甘棠樹結下的梨果之[梨],而是離人之[離]。」他會誤解在所難免,只是我糾正時依舊不看他,「離人種下的花,所謂[離花]。」
他有絲微怔,我感到他眼神灑落恍惚升騰的灼熱,不由揣測我的解釋是否讓他不高興了。
「那麼這朵‘離花’……」他拖長語調卻將我髻上的鳶尾倏爾摘去,手速快得叫我猝不及防,成就里還帶著不小的戲謔,「送給孤可好?」
慧心如我,自能听懂他的一語雙關。他要的是花,也是人。
「大王慕花無錯,卻不知此花並不適合大王。」我以退為進,也對他含沙射影,「離鄉之人,便如這失根之花,人與花同病相憐方可惺惺相惜。正所謂,佩戴離花思故鄉,望斷秋水心茫茫……」
「離花甚美,又何必寄情山野遺世獨立?」我動之以情,他卻洋洋灑灑與我悖論,「執念故鄉,不如把目光放長遠,看看外面的世界。也許那里有比故鄉更肥沃的土壤,更有執迷不悟的惜花人,他可為‘離花’遮風避雨,甚至可為它呼風喚雨,摘得天上的陽光甘露盡付這一枝獨秀,如此呵護與厚待,‘離花’終可變‘仙花’,芳姿卓越引來舉世艷羨,豈不美哉?」
「惜花人自會雨露均沾憐惜天下芬芳,若只為一朵獨佔晴雨,連累眾芳凋敝衰殘,怎可自稱惜花之人?何況百花失根皆不可獨活,‘離花’亦是如此,異鄉土壤再肥養料再好,可花根早已糜爛于故土,最後無非落個‘離花’死、百花殘的惡果。」神情愈說愈凝重,他的甜言利誘就這樣被我不屑一顧,「試問大王,此人此舉到底是惜花還是摧花?」
「呃……」口舌之爭不光要能言善辯,還勝在底氣,他終于理屈詞窮敗下陣來。
「時隔多年,妲己心里依然記得,彼時大王曾以王後之位許我,妲己惶恐愧不敢受,大王卻仍想強加于我,不知當時妲己的回答大王可還記得?」轉過臉,直視的目光不容他逃避,我亦感覺到手心銀簪的份量,「我說,也許我會死……」
「孤與妲己品花本為風雅之事,怎會聊到這晦氣的生生死死,真是掃興!」他還是不敢正面回答,埋怨兩句就把話題轉移,「這樣吧妲己,我們不提花了。你跟我來,我帶你去個好地方!」
我還未及給出去或不去的反應,手就已被他拽去跑向殿外,慌亂里不慎松開任銀簪滑月兌,無人听到它落地輕盈發出一聲微弱的脆吟。
他帶我去的地方不遠,尚未漫出壽仙宮的宮苑範圍。听聞月下有清淺水聲,我循聲望去但見一池清泉,水上猶有石橋鋪去彼岸。那橋的身形婉約,迎著月光看去宛若仙娥自雲端撒落的一條玉帶,一路逶迤向遠。
我隨他踱上石橋,兀自徜徉時而憑欄遠眺,又傾身探望橋下流水,月在水中靜影沉璧,還有浮萍作陪幽綠點綴,被流過的漣漪惹得輕顫微微。
「這水好清吶……」如斯美景實能讓人暫時忘卻煩憂,我不堪沉醉驚如夢囈,「居然在夜里都能看清楚水底的石頭?」
忽而「咕咚」兩聲,不知是他手里擲落了什麼,把水面倒映的蟾宮冷月轉瞬驚碎,泉水頓時失了靜謐,但不可思議的景象發生了——水底那些看似平凡無奇的石塊竟在粼粼波光下投射出五彩斑斕,原本透明無色的泉水也恍如頃刻間被瑰麗暈染,月光被揉碎成萬點銀星蕩漾其中,一時浮光掠影美不勝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