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爺,剛才在樹上看到了什麼?那麼認真的樣子,可否讓陌檀也上去看看?」
「嗯?哦。」季瑾微微一愣,隨即下樹攬過陌檀的腰,將他帶到了方才她所立之處。剛一停穩,頓了頓,又再度在樹干借力躍起,躍到了更高的一截樹干之上,才滿意地將他放下,而她自己則跳到了臨近的一棵樹上。
登高望遠,果然心胸敞亮了不少,季瑾仰頭看向天邊的月亮。
耳邊笛聲響起,是陌檀教她的那首曲子。
季瑾側耳細听,同樣的曲調,現在听他吹起來卻不知為何感覺飽含哀思,不知是因為在高處才顯得格外空靈寥廓,還是因為是在這風聲呼嘯的夜里,映襯著腳下沉寂的戰場,才顯出如此清晰的淒涼。
她閉上眼靜靜地听著。淒美婉轉的笛音回蕩在起風的夜空,似是織就了一張紉滿愁緒的濃密的網,將本是開闊的心胸縛住了,揉皺了。不知從哪里泛起一股細細密密的惆悵,漸漸將心房填滿。
她莫名想起了那些小時候的歲月啊,想起父王送她走的時候她那抹花了的臉,想起師父那長滿老繭的手,想起那再也不得見的王兄,想起了她跑出去山上玩,無論多晚回家,師父總會留下來等她的那盞淡黃色額燭火。
莫名的蒼涼孤獨之感襲來,好像從沒有像這一刻一般如此強烈地想要回到那有著暖和燭火的小屋,縮到那個暖和小屋的火爐旁吃著烤紅薯,握著師父那雙溫暖的大手面對這注定孤涼的路,她第一次有了放棄的念頭。
其實自從有了涼王這個名字之後,她就一直很害怕,怕季國有一日會毀在她手里。曾好幾次在夢中驚慌失措地看著城門被敵軍破開,而她只一人獨立于城樓之上,腳下似乎被無形的力量縛住了一般,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城下季兵一個個被亂箭長槍挑開胸膛,刀兵殘甲血肉橫飛,血水淌成河。她用盡全力掙月兌了腳下束縛,抽劍躍下城樓,劍未破開敵人胸口,卻驚覺面前一片緋紅,頹然低頭,才驚見自己的胸口早已被利劍貫穿,明明血流如注,卻連疼都感覺不到。驚醒時留在腦海中的最後一幅景象總是滿地血紅,殘兵短甲鋪散,百姓哭嚎奔走,灰頹的天幕傾塌而下。
當初憑著一腔熱血便向太傅輕許了承諾,可當她真的投身于這明槍暗箭之中時才感覺到這鋒芒的銳利。
一人獨行崖間的忐忑不安,自坐上王位的那一刻起就盤旋腦中,日復一日,漸漸加深,這一路明槍暗箭中模爬滾打,如履薄冰的處處算計,愈發沉重得壓得她喘不過氣來,似乎有什麼東西就快要被壓斷了。
當初太傅選擇把這個國家托付給她,真的對麼?她真的能扛得起當初對太傅的承諾,護住這個國家嗎?以她現在的力量,能護得住所有她想守護的東西,守護的人嗎?太多的疑問回環于腦海中,她無法解答,更不能問,也沒人能解答。
季瑾蹲,把臉頰輕輕埋在手掌中。在這寂靜夜色下渺遠的笛聲中,壓抑許久的疲憊鋪天蓋地而來,一點一點吞噬著曾經在心中堅定的東西,摧毀著所有繼續堅持下去的理由。
松開手,仰望月光,極輕的一聲嘆息從唇間泄露,帶著沉重的疲憊散入笛聲之中。
「我相信你可以的。」笛聲止處,他低柔的聲音漫來,似落花酣眠,薄雲輕籠。
而灌入她耳中的,卻是一種柔韌的力量,如破開雲霧的一縷光芒,剝離了滿眼傾頹黯色,現出清澈澄明的顏色。
她轉過頭來看他時,悠揚笛聲又飄起,周圍一切景物都淡了去,只余他一雙清亮明潤的眸子,帶著安定人心的力量,灌入她的眼中。
她的一切疲憊,懷疑,忐忑和退意都融化在了他寧靜的眼波中,隨著笛聲,飄向遙遠的地方,消散而去,再不復來。
隨之而生的是一種力量,一種柔和而又堅韌的力量,如穿石的水滴,隨著笛聲一點一點地匯聚,滌淨了心中所有頹敗的黯淡迷茫,聚成了清朗而柔韌的力量,在心中生長起來。
她用力地向他點點頭。似乎有了他這句話深埋在心中,就能生長出源源不斷的力量。
他相信她可以,那麼她就要一定盡最大努力地去做到。涼王向來言出必行,季瑾也一樣。無論如何,決不放棄。
季瑾向陌檀一笑,眼中已變得清冽而堅定。這一刻,她卻發現視野中多了許多人。那是從營帳中出來的士兵。
也許是這遙遠而飄忽,若隱若現的笛聲吵醒了他們。她側頭看看陌檀,又看看底下的顏國士兵多數人都仰頭望著那輪圓月,極其認真,如同醉了一般,她也仰起頭。
月亮很圓,很美。每個人看到的都是同一輪月亮,可也許映入每個人眼中的月亮里都藏著不同的東西。也許是兒時的那半顆糖,也許是故鄉難忘的鄉音,也許是母親那細密的針線,也許是妻子那雙縴細卻時常冰涼的手。而此刻,他們只是一同望月的人,每個人只是沉浸在自己簡單卻遙遠的夢境中,沒有敵我,不論勝負,不願醒來。
她將目光移到陌檀身上,他斜倚在樹干上,同樣望著月亮認真地吹著。她很想知道此刻他眼中的月亮里又藏著什麼,但她亦知道,她或許永遠都讀不懂他。
似是感覺到她的目光,陌檀收回眼神,回看向她。
四目相對的一瞬,借著月色,她看到他眸中失了往日的溫潤澄澈,而如同秋日極淡的天空,蒼茫遼闊中隱約含了幾分蒼白的落寞,隱約有些什麼瑩亮的東西閃爍著,仿若煙雨微朧下的青山,清曠而憂傷。
他將目光從她眼中移開,投放到望月的士兵中,眼中不知是同情還是感同身受的了然。
季瑾看著他在月色下被拉得修長的模糊影子,像香爐中飄出的娉娉裊裊的朦朧煙霧,淡淡的香讓人舒服而安寧,卻總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如同春日的浮光,渺遠而虛浮,仿佛不知何時便會飄散而去,而她永遠不會知道他的方向,從何而來,向何而去,她永遠都觸不到他心底最深處的東西,雖然他明明就站在她身邊,卻是感覺隔了萬水千山般渺遠。
如同那輪明月,近在眼前,卻又遠在天邊。
她拿起腰間玉笛與他一同吹了起來。
兩脈笛聲如影隨形,相和相偕,又多了一種厚重而濃密的淒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