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的自由,子鳶覺得還不如不要比較好。
她後悔了,她從未像現在這般後悔自己回來。
倘若她沒有回來,也許還可以帶著期望和幻想,可如今,當一切事實已經擺在眼前,她終是無法接受的。
子鳶從未像此刻這般希望離開羽錚所在的地方,她恐懼羽錚呼出的氣息,她害怕自己再看到兩人清晨從房間里出來。
子鳶鼓起勇氣,從地上爬起來,雙手捧著那枚散發著溫暖光芒的小花,一步步,堅定地朝院門方向走去。
雖然不知道自己該去哪,雖然一切都那麼陌生,但她寧願去隨便走走,也不願再在這里多逗留一刻媲。
而子鳶相信,以那個男人的本事,是一定可以在三日後找到自己的。
「說不定,他就在院子外監視著我,只要我一走出去,他就會又將我困在他身邊。即使是這樣都好,只要能離開這里,去哪里都好。」子鳶胡亂抹了抹臉上的淚痕,毅然朝院外走去。
然而,她沒有想到的是,子凌真的履行了承諾,給她了絕對自由的三日——院外根本沒有子凌的人把守。
因為子凌的藏身咒非常強,因此子鳶根本不可能被任何比子凌靈力弱的人察覺到存在。雖然金鱗家族的當主實力超群,但他畢竟是個騎士,並不善于使用靈力,因此他縱然再強橫,靈力方面也不是子凌的對手。故子鳶離開金鱗聖山一路上根本無人察覺,暢通無阻。
不知游蕩了多久,子鳶在一片密林之中迷了路。
盡管在子凌身邊子鳶已經鍛煉了許久,但她畢竟是體力不好,而銀泠家族天生也不是力量耐力見長,因此,精疲力竭的子鳶已經累得無法再走動半分。
黎明前的淒冷,加上迷路的無助和身體的疲憊,終于讓子鳶停下了腳步。
她餓極了,恰好這時,前方一棵參天古樹之下落著的許多綴著露珠的野果吸引了她的注意。
子鳶是當真又餓又累,見那野果似是以前和羽錚采摘過的,她心中一陣喜悅。
將手中的小花輕輕放在身邊的草地上,子鳶拖著疲憊的身子,一瘸一拐地走向那棵果樹。
子鳶之所以放下小花,是因為,如果拿著那朵被子凌下過咒術的小花,她的身體便是虛無的狀態,根本沒有實質一般,是沒辦法撿起野果的,她的手會直接穿過野果,就像她是不存在的一般。
子鳶有些焦急地撿起地上的一枚紅透了的果子,掏出手帕胡亂擦了擦,便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大口。
甜甜的果汁在子鳶咬下去的瞬間一起涌進子鳶口中,輕撫著子鳶的味蕾。
饑腸轆轆之後吃到甜蜜果子的喜悅帶著心中的空虛和傷痛一起翻騰,子鳶落下了眼淚。
她的樣子看上去非常狼狽,甚至可以稱得上淒慘。
子鳶沒有停下吞咽果子,只是騰出一只手,用力擦了擦眼淚,一邊咀嚼一邊努力擠出堅強的微笑。
「啪!啪!」兩聲清脆的鼓掌聲讓毫無防備的子鳶微微一愣。
子鳶手中緊攥著還剩下一半的果子,但臉上卻毫無驚恐的情緒。
她畢竟經歷了太多,何況她今天終于死心,她已經無所謂自己的賤命,無所謂生死了。
既不怕生死,又如何會害怕呢?
「小姐獨自一人,在這深山之中,怎麼不怕呢?」一個好听的聲音從子鳶頭頂上傳來。
子鳶又咬了一口手中的果子,然後淡淡地說︰「我何必怕呢?」
「有趣。」男人話音未落,子鳶眼前便緩緩飄下一人。
紫發紫眸,白衣飄飄。
他的白衣在黎明的微弱光線下閃著奇異的紋路。繡在雪白長袍之上的暗紋像極了山間雲嵐。
他的紫發整齊簪起,玉簪潔白無瑕,白玉之中似有水流暗涌,那暗涌透著溫潤柔和的暖光。綴于他腰間的羊脂玉玉佩溫潤圓滿,玉佩下綴有數顆小珍珠,兩種白潤交相呼應,雖不華麗,卻優雅不凡。
子鳶第一眼便認出了此人自己曾見過,但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此人的名字。
但偏偏這男人們,記性都是極好的。
「子鳶小姐,你可記得我的名字呢?」男人與子鳶保持著一段距離,拱了拱手,友好地笑了笑。
「抱歉,已經忘了。」子鳶直言不諱,此時的她已經不是從前那個住在象牙塔里的少女了,她已經對自己的生活沮喪無比,又怎會再去顧及一些虛假的客套呢。
「哈哈,我是雲嘯雲染,曾經與緋火緋瞳那家伙以及蒼霧蒼皓兄弟在一個茶樓之中與你有過一面之緣,你還記得嗎?」
經雲染這麼一說,子鳶突然想起。
自己十六歲那年,隨羽錚第一次下山,恰好在路上被那緋瞳截住,帶上了一個茶樓。而眼前的雲嘯雲染,正是那茶室之中三人之一。
「記起了。」子鳶雖是想起了,但她卻不想再想起與羽錚有關的事,故顯得有些冷漠。
「不介意與我聊聊吧?」雲染微微笑了笑。
子鳶抬眼本想拒絕,卻恰好對上了那對不容抗拒的少紫色眼眸。
他的眼楮和緋火緋瞳不同。
緋火緋瞳的眼楮藏著太多的戲謔,帶著像火焰一般的熾熱,緋瞳的左邊眼角是有一顆淚痣的,那枚淚痣曾讓子鳶記憶深刻。
而雲染的眼楮,就像是淺紫色的天空。
眾所周知,龍蛇大陸因為沒有日月,因此白天的天空是紫色的。
而一日正午,天空恰好是雲染眼楮這種淺淺的紫色。
雲染的眼楮,就像是天空一隅。
也許是性格使然,也許是碎月沉澱。雲染的眼楮,有種看破人心一般的力量。他讓子鳶無法拒絕他的要求。
子鳶望著雲染,欲言又止,少頃,她垂下頭,繼續啃自己手中已經快連果核都被吃掉的野果。
雲染笑了笑,彎下腰,隨手撿起一個果子,用雪白的衣袖仔細擦了擦,塞給了子鳶,順便從她手中搶過那顆快被啃干淨的果核,甩手扔向了一邊。
「談談吧。」雲染又說道。
話罷,他便找了塊石板,輕輕拂了拂上面的灰塵,便坐了上去。
子鳶雙手握著那顆野果,抬起手想咬,最終卻還是放了下去。她走向雲染,靜靜坐在了他面前的草地上。
雲染見子鳶默許了,便微微笑了笑,開始淡淡說道。
「我早就察覺到了你潛入了金鱗府。」男人的開場便十分有噱頭,這讓子鳶明顯一愣,原本應付差事一般的態度微微有些改變。
「那你為何不抓我出來。」子鳶還是拿起果子狠狠咬了一口,像是在發泄什麼情緒。
「我不想驚動羽錚兄弟,我想你也一樣不想驚動他。」雲染的聲音和第一次見面時並沒有太大的區別,可是子鳶卻覺得這一次他對自己的態度和從前非常不同。
「所以呢?」子鳶似乎想快點結束這個讓人不明所以的話題。
「我知道你想知道的一切,也許甚至更多。」
「那又如何呢?我已經不在乎我的記憶了。」子鳶又咬了一口果子,脆脆的響聲听起來非常香甜。
「難道你不曾想過,為什麼你會沒有父母,為什麼羽錚兄弟會將你藏在山中,為什麼銀泠子凌會帶走你,為什麼偏偏是你?」雲染淡淡說著,像只是在說一些家長里短的閑事。
子鳶微微一愣,是啊,她從未想過,為何會是自己。
為什麼她從未見過父母,也從未听羽錚提起過自己的身世。
為什麼她會被羽錚藏在山中,為什麼羽錚會突然帶自己下山。
為什麼她會失去一部分記憶,為什麼銀泠子凌會找上自己。
為什麼魔王會說她擁有拯救魔域的力量,為什麼會突然出現一個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魔族人。
……
她從未靜下心來仔細想過,如今被雲染一點,她突然覺如醍醐灌頂。
為什麼,為什麼偏偏是自己?
子鳶終于意識到所有一切之間奇妙的聯系。
「 嚓」一聲。
子鳶心中所有的疑點和謎團似乎在一瞬間連接成線,一個個謎題的齒輪完美契合,吱吱嘎嘎地扭轉起來。
子鳶驚異地望著雲染,突然的明悟和震撼讓她說不出一句話。
「你是個聰明的女孩。」雲染微微笑了笑,淡紫色的眼眸之中卻藏著一些危險的意味,「我從見你的第一面便曾與蒼皓緋瞳兩人說過,你會是個神奇的存在。」
「而現在,就我所掌握的線索一經足以證明了我曾經的猜想,你便是這個大陸即來的血腥革命的導火線。我很期待,你這樣一個手無縛雞之力又毫無作用的被封印的身體,到底能做什麼。」雲染的語氣雖然依然平和,但子鳶卻從中輕易地發現了一絲嘲弄和算計。
「你到底想說什麼。」子鳶扔下手中被咬了一半的果子,雙手暗暗相互捏了捏。
「銀泠子凌的軍隊已經開始在玄星北部蠢蠢欲動了,我想這點你不知道吧?就在你在這哭的時候,你那個男人已經開始籌劃暴、動了。」雲染不知從哪里模出了一小壺酒,自顧自喝起了小酒,顯得十分怡然。
子鳶有些驚訝,她自然是听明白了這個男人的意思。
羽錚是玄星的大將軍,而子凌是在和玄星開戰。
也就是說,子凌已經正式從地下活動,轉為了光明正大暴、動。
如果極北之地告急,玄星一定會派羽錚上前線。
到時候……
子鳶簡直不敢往下想!
雖然子鳶已經在心里告訴自己,要徹底忘了羽錚,徹底和過去告別。
但這又談何容易!
一起生活了十七年啊!
整整十七年啊!
羽錚的養育之恩,羽錚給予的關懷和愛意,羽錚的一切習慣……
這一切都在子鳶眼前高速閃現。
子鳶再也無法保持冷靜,先前決定的一切也徹底煙消雲散,而之前看到的羽錚與其他女人的……
子鳶也不想再去在意了。
她雖然沒見過子凌的實力,但她知道,子凌不是個好對付的人。
他的卑鄙,他的陰險,他的恣睢壁報,都是自己親眼見過的。
更何況,子凌他有本事從當年的絞滅銀泠族戰役之中安然活下來,必定是有著故事的。而子鳶相信,這故事中除了子凌外的配角們,也定不是好對付的。
就比如銀 吧。
子鳶深知他的本事,從醫術到暗殺術,從用針到幻術,他無一不精通。他曾經當著子鳶的面,揮了揮手,數百萬銀針如暴雨一般爆射而出,眨眼之間便將夜襲子凌的一群魔獸秒殺。
雖然,子鳶對羽錚的實力非常有信心,但今夜,羽錚並沒有發現子鳶的存在。
這便讓子鳶心中涼了一截。
而金鱗金琵那個惡毒的男人,都沒察覺到子鳶的存在,更是讓子鳶心如死灰。
連金鱗的當主,靈力都不是子凌的對手,子鳶實在無法想象,羽錚萬一與子凌對峙之時的情形。
當然,子鳶並不清楚,玄星大陸之上,並不只有靈力這一種修煉法門。
內力,靈力,魔力,氣力分別為四大主流修煉派別。
內力以剛硬,強橫為主,修煉內力者多為騎士、戰士等,例如金鱗家族,屬于騎士眾多的家族,自然是內力見長。
靈力以陰柔,變幻為主,修煉靈力者均為術士、幻術師、暗殺者等,例如銀泠家族一般男子為暗殺者,女性則是天生的術士。大陸之上的幻術師最有名的莫過于曾經與羽錚談判過的琉璃二族。
魔力是一種獨特的力量,只有魔物和魔獸才會擁有,力量霸道,法術同樣不凡,類似于魔騎士、魔戰士一類。
氣力多為治療之用,修煉者多為巫醫與佔星者。例如鼎鼎有名的玄星國國師卜儀,便是氣力的得道高人。
的確,論及天生靈力超凡,恐怕縱觀大陸也難以找到身為「妖孽一族」的銀泠的對手。
但銀泠一族的弱點也非常明顯。
因為依賴于月光的力量而玄星大陸早已沒有月亮,因此銀泠族人多數體質較弱,物理防御力差。而且,銀泠最怕金鱗族的力量。
這也是為什麼當年銀姝強悍至逆天的程度,依然因金弦的一箭而重創,最終投崖。
子鳶從未接受過理論的教育,她年幼的時候,羽錚刻意避開了這類教育,因此子鳶自然是不知道這些的。
所以她一听雲染這樣說,心中又胡思亂想一番後,已是心緒混亂。
雲染是何等老道之人,年紀更是比羽錚大了許多,手段與城府又怎麼可能是子鳶這種小丫頭能比得上的。
雲染看出了子鳶的焦慮,他知道這話是提到了點子上。
「你可以不關心自己的身世,不關心自己的記憶,難道你希望看到羽錚兄弟與那個銀泠子凌在戰場上拼命嗎?」雲染顯得很真誠,「你應該不希望看到吧?」
子鳶掐著自己的手心,指甲嵌入了肉中,努力讓自己的手心疼痛轉移對心疼的注意力。
「你想讓我怎麼做。」子鳶咬著牙,努力不讓眼淚再落下,她不想再讓眼前這個人看到自己落淚,也不想再給任何人表現出自己的懦弱。
她不是傻子,她明白這個人在圖謀著什麼東西,但她實在沒有辦法對關乎羽錚安危的事情不管不問。她依然是在乎著金鱗羽錚的。
她敬重他的正直,仰慕他的風度,感激他的養育……
對于心中的煩悶,子鳶給自己解釋為那是對羽錚師父的掛心。
但那胸口的一點隱隱的焦急和痛,又是為了什麼呢!?
她的第一反應,告訴她了一個最不願意承認的真相,但她自欺欺人地壓抑了自己的真實反映。
雲染看出了她臉上的變化,卻依然不作聲色,瀟灑地嘬了一小口酒,然後轉頭說道︰「如果我告訴你,這是戰還是和的關鍵,就在你身上,你可相信?」
「你且告訴我,要我怎麼做便是。」比起羽錚的安危和隨時可能到來的開戰,子鳶對自己身世的好奇完全可以先擱在一旁,「不要再兜圈子了,我不是什麼老道的人,你要我怎麼做說吧!」
雲染皺了皺眉,似乎不悅于子鳶打斷了他的話,但他還是客客氣氣回應了子鳶的問題︰「你幫我取一個東西來,我便可以告訴你你該怎麼做。」
「什麼東西?」子鳶這下倒真有點好奇了。
這雲嘯雲染畢竟是一個大族的當主,有什麼東西竟然需要他一介弱女子去替他取的。
「我要放在金鱗羽韶房間里的一個香爐。」雲染的紫色眸子之中閃過一絲詭異的光澤。「什麼?你讓我去偷羽韶師叔的東西?這我做不到。」子鳶咬住下唇。
「是麼?如今這世上,除我之外,恐怕再難找到能幫你揭開身世之謎的人,也再也找不到人能幫你避免羽錚兄弟與銀泠子凌二人在戰場上正面遇見。你也許該好好考慮考慮,再回答我。」雲染又咂了口酒,陶醉地眯上了眼楮。
「我雖然學了點咒術,但依然是個無用之人,我怎麼可能幫得到你。」子鳶垂頭喪氣地絞著袖口,下唇被她自己咬出了血絲。
「你不是還有這個麼?」雲染笑了笑,手一翻,掌心之中不正是子鳶方才放在草地上的那朵水晶花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