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法子,裝失憶的袁檡化名為無言留在嚴家生活。
先是燒退了、腳傷好了,他終于能起床走動,然而,軟筋散的藥性仍然未除,他整個人還是軟趴趴的,只能在夜深人靜時借由吐納調息,試著凝聚內力,逼出些微的毒性,但收效甚微,要到身子康復的一日,還有得等。
龜裂的唇傷得挺重,一抿一動就流血,一張嚴重曬傷的臉孔看來像被毀了容,也因為這些傷,胡碴不能刮干淨,只能在過長時以剪刀小心修剪,因此他就蓄起了不長不短的落腮胡,讓他整個人看來更加狼狽落魄。
他倒不在乎,那都是皮肉傷,恢復容貌只是時間早晚,不過他也知道自己看起來是什麼樣,也就更訝異嚴沁亮居然仍將他帶在身邊陪她進進出出,雖然不情願,但人在屋檐下,他只能認命的當起她的僕人。
嚴家是一個古樸陳舊的大宅院,高高的圍牆里,分了幾個院落。
最冷清的後西院就是嚴沁亮的住所,舉目所見都是帶著滄桑古味的老建築,僅一大房、兩小房,兩小房中,小曼住了其中一間,另一房就是廚房,而唯一的大房間自然是嚴沁亮的房間,但她又再以木頭隔間,勉強隔出一間書房,雖然也只能放個長桌及書櫃罷了。
在袁檡能自行走動後,書房的長桌跟櫃子硬是搬進了嚴沁亮的閨房,盡避壅塞了點,但總算騰出一個空間放置一張床、一桌、一椅和一個小癟子,雖然簡陋,可他總算有個暫時的安身之所。
向較于後西院的擁擠陳舊,另外三個院落就極盡盎麗堂皇之能事,古董擺設,繁復的雕花石刻與瓖金,明明是同一宅院卻有著天壤之別,但對嚴沁亮來說,沒被趕出嚴府,她已心懷感激。
因為自她親娘在她六歲那年因病離世後,她就不曾過過一天好日子。
她爹入贅嚴府,娶嚴家的獨生女嚴欣為妻,但嚴欣多年未孕,迫不得已,只能讓曹大志納妾,而那名妾就是她娘。
嚴沁亮非嚴欣所出,所以嚴欣對他始終不假辭色,為了讓自己的肚子爭氣,嚴欣努力補身,重金買生子秘方,四年後,還真的懷孕生女,再一年,生下唯一的男丁嚴孟軒,反之,她娘生了她後肚子就再沒消息了,如原生出兒子的嚴欣對她娘極盡刁難刻薄之能事,這也是她娘在短短一年就抑郁病逝的主因。
嚴孟蓉、嚴孟軒姊弟在母親的寵溺下,皆是茶來伸手、飯來張口,而嚴孟軒今年不過十五,已是花樓賭房的常客,十六歲的嚴孟蓉也是驕縱蠻橫,自家奴僕更知她有多難伺候,她與嚴欣在衣著、釵飾、水粉上的花費同樣驚人,一家三口都很揮霍無度,賺錢及任何勞心的繁瑣事全都由嚴沁亮一人包辦。
「為何只有她一人獨扛養家重責?」
听著愛打抱不平的小曼說著嚴家種種,袁檡好奇的問她,畢竟就算尋常人家,女眷大都是養在深閨,哪有像嚴沁亮這樣拋頭露面的經營商事、出入應酬。
「說來話長,簡單說就是全家只有大小姐有責任心,尤其在大夫人的父母相繼離世後,嚴家糧行內,老爺根本不管事,一天開不了一次口,不可能出去做生意,其他的嚴家人姿態更高,彎不下腰來拜托人家,只有大小姐願意走出去,從白天忙到晚上,穩住一些老客人,時日一久,糧行的大小事全都變成大小姐的事了。」小曼忿忿不平的回答。
嚴家賴以為生的就是開了三代的糧行,大門口以一只紅燈籠大大的寫了一個「糧」字,賣的就是五谷雜糧,還算寬敞的店內放了一袋袋稻米、小麥、大麥、糙米、薏仁等各類豆品谷物。
說來丟臉,中了軟筋散的他為了逃命不得不策馬入林,又為了能在黑暗中視物勉強運功,卻讓毒性加速進到骨血里,所以即使他現在腳傷痊愈能走,但卻走得慢吞吞的,雙手亦無力提重物,因此這會兒小力士小曼正汗流浹背的在糧行後方的倉庫整理貨物、搬上搬下,好騰出空間來進貨,他一個大男人卻只是拿著筆桿記錄各項存貨的量。
「真是累死我了!」小曼重重的吐了一口長氣,沒好氣的看著輕松的站在一旁的袁檡,「真受不了,看來人高馬大,體格也很好,怎麼連點力氣也沒有,你可不要因為懶惰而裝病喔,做人要懂得感恩,我也是救你的人之一呢!」
「辛苦你了。」
「下面呢?丑一,你要叫我小曼姐,怎麼叫了好幾天了也不會說?」她雙手叉腰的瞪著他。
「也許我比你大。」答案其實是肯定的,所以,他絕不可能讓這個小丫頭在口頭上佔他便宜。
「對,也許,因為你的臉也看不出是老是小。」她搖搖頭,莫可奈何的嘆息一聲,「算了算了,得到碼頭去了,我還是留些力氣待會兒搬貨吧!」
袁檡很習慣的越過她先走,馬上引來她的冒火抗議,「你又來了!丑一,不管是我還是大小姐,你只能走在我們兩人之後,要說幾遍啊。」
他連忙止步,看著小曼碎碎念的越過他,「又不是主子,老走在前面,衣服也不會洗、連燒壺熱茶也不會,要真是主子命,就快記起來,我才不想伺候你……」
她不斷嘰嘰喳喳、嘀嘀咕咕,袁檡慢吞吞的走在她身後,無奈的搖頭。
兩人穿過走廊,進到糧行內,就見嚴沁亮一身素衣的站在櫃台前對賬,在她一旁的是年屆五旬的老賬房,他拿著算盤滴滴答答的撥著珠子,店內一名伙計兼搬運工則幫忙吆喝、招呼客人。袁檡又不禁暗嘆,這糧行規模要這麼大?
專賣些小戶和小型的餐館客棧,難怪即使身為大小姐的嚴沁亮也得終日忙進忙出,點收貨物、下單、找客戶,瑣碎的事繁多,讓她常常埋首在賬簿中,一手算盤、一手對賬的忙到深夜。他與她僅有一牆之隔,又住了十多天,早就發現她就連晚上也在忙。
「帳上沒問題,那就照上面的金額支付貨款。」嚴沁亮朝老賬房點頭。
她說話不似他所熟悉的千金女,聲音大了許多,不過要在這略顯吵雜的糧行里談話,不拉高音量也不成。
嚴沁亮看到他了,朝他露齒一笑,他僅是點頭,目光注視著他認為她五官中最好看的部分——那雙清澈的明眸靈活又溫暖,是一雙愛笑的眼楮。
總的來說,她個性子直率、有幾分男子的颯爽,也老愛以長輩自居,但在他進一步了解後,她也不過是個二十郎當的黃花大閨女,,以婚配來說也許有點年紀了,但要當他的姐姐還不夠格。
至于店內伙計及賬房都對他的遭遇相當同情,雖然第一回見到他時均張口結舌,杵著發愣,但這幾日也看習慣了,能笑著跟他點頭招呼。
小曼已走到主子身邊,確定主子要去碼頭了,她利落的先走出店門要去拉馬車過來,卻見到某個人還定住不動,她一拍額頭又走回頭,踮高腳尖朝他低吼,「駕車了,丑一,你杵著不動做啥?你真以為你來這里當少爺的喔!」
這就是小曼,雖然很愛計較,但反應靈巧,一雙眼總看得清楚,也有一肚子對主子的不平與心疼。
袁檡沒說話,只是啼笑皆非的看著她。
聞聲,嚴沁亮馬上快步走過來,朝小曼搖頭,還特意壓低聲音,「無言身子骨還弱,手傷也還沒完全好,坐在你身邊做做樣子就行啦,還有,他叫無言!」甫說完話,她馬上又看向靜靜的看著她的袁檡,「小曼沒有惡意,你別放心上。」
「最好是沒惡意啦,他到底是不是男人啊!」
小曼翻翻白眼,又是嘀嘀咕咕的,但她還是很听主子的話,認命的一人去拉車、再上了車拉妥韁繩,可看著就連主子都很快的上馬車了,丑一仍是行動慢吞吞的,她就又是一股火苗冒出來,她很是忍耐的呼了口氣,才駕車上街。
淮城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南方城市,整條街上商行林立,有古董行、手工藝品、絲綢店、茶行、客棧、藥堂等等,嚴家糧行則離最繁忙的運河港口不遠,長久以來,他們從其他城鎮小批進貨的五谷雜糧都由這里運載,直接在港邊交貨。
這一日進貨不少,各式五谷雜糧、花生芝麻等一袋袋的被搬下船。
熾熱的大太陽底下,小曼來回忙著搬貨,而嚴沁亮不僅得搬貨,還得一邊從袁檡手上的單子清點品項數目、一邊查看質量,兩個女人忙得汗流浹背,身體欠安的袁檡仍是拿著進貨單,動動筆桿記錄即可。
運河上漂泊的其他商船也在忙碌的上下貨,貨主、船員或交錯而過,或談論商議,但對袁檡的出現已不覺奇怪。
這陣子他跟著嚴沁亮主僕進進出出,雖然甫出現時的確嚇壞一大票人,但眾人一方面看久了那張臉,一方面也明白個中原因,因為同情他,也就不以為怪的熱絡起來,有時更不忘在忙碌之余耍耍嘴皮子,提醒袁檡——
「嚴家大小姐一直是個勤快又乖巧的女孩,卻被自己的親弟弟說成了難啃的老草、連下蛋都難的老母雞,是不是很可憐?」
「是啊!你也在糧行住了十多天,對嚴家的其他人,就是她那些家人是怎麼對她的,你也明白了吧?不會有人在乎她未來的幸福的。」
「沒錯,小子,既然你的命是大小姐救的,受人點滴,就該涌泉相報啊。」
袁檡半眯著眼,看著眼前這對像在唱雙簧的中年老爹,他們的意思是要他以身相許?
「林伯、張叔,你們別鬧無言了,他會害怕的。」嚴沁亮以袖子拭了額上的汗珠,對兩個長輩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話語是又好氣又好笑。
「有什麼好怕,他那張臉你都不怕了,他怕什麼?」兩鬢斑白的張叔長年在碼頭這兒工作,也是老淮城人,等于是看著嚴沁亮長大的,也早看不慣嚴家人對嚴沁亮的態度。
再說說無言的臉,他臉上皮膚的確紅紅灰灰,再加上傷口結疤未落,還一臉絡腮胡,猛一看是很可怕,但只要細細打量,就可以看出他的五官俊挺、眉飛入鬢,一雙黑眸炯炯有神,是富貴相也絕對是個美男子。
滿頭花白的林伯也頷首附和,「就我這老眼來看,大小姐跟無言挺有夫妻臉的。」黑臉配花臉,挺好的。
「厚,我家大小姐沒他那麼丑好不好!」小曼聞言忍不住抗議。
袁檡也想抗議,他可一點都不丑,一旦他容貌恢復,他們就會知道他俊美無儔的出色容貌和嚴沁亮又黑又粗的皮膚相比可是差距極大,絕對嚇死他們!
「丑不丑不重要,最要緊是要對大小姐好啦。」
「美丑很重要啦,丑老公沒人覬覦嘛,安全!」
兩個長輩繼續開玩笑拌嘴,讓點完貨的嚴沁亮尷尬極了,因此要小曼先去把馬車駕來,準備馬上離開,誰知這時林伯跟張叔也被喚到另一艘船上去搬貨,突然只剩她跟袁檡站在一堆貨物間,她莫名的有些困窘。
她輕咳兩聲,打破怪異的氛圍,「別將張叔他們的話放心上,我真的只把你當弟弟看。」
「我不缺姐姐。」他答的直接。
「那你是真的想報恩,來個以身相許?」她雙手環胸的挑眉反問。
他一怔,語塞,對她的直率一日比一日來得印象深刻了。
「沒興趣吧,我也沒有。但你這家伙絕對是上輩子燒了好像才能遇到我,別人在福中不知福,多個姐姐多好。」她就很想要一個呢。
「不好!你的弟妹形同廢人就是因為有你這樣任他們予取予求的姐姐。」這是這十多天來他頭一回吐出這麼多字,但卻語出驚人。
她先是一愣,眼內隨即微微冒火,「你在批評我?」
「不是,我只是不想當廢人,除了拿筆外,我也可以幫你做生意。」
她瞪著他,他在說笑話嗎?一個失憶的人?「甭了,你就跟在我身邊做做樣子就好,不然讓大娘知道你一丁點用處也沒有,肯定把你趕出去。」
他一丁點用處也沒有?!這個女人有沒有搞錯,想他可是堂堂的——
瞧他一臉不平的瞪著自己,她耐著性子再解釋,「那除了拿筆外,你有啥用處?米糧搬不動、走路要走在我身後老忘記,我談生意,你也該站我身後,但我坐你也跟著坐下,要你去燒壺茶,連柴火也不會燒,自己衣服更不會洗,我真好奇你怎麼能活到現在?」
他難以置信地瞪著她,他能活到現在當然是有人伺候,而且,他本來就習慣當頭、習慣橫著走,很少被——不,是根本不曾被人指著鼻子吩咐要做這做那,反而是他走到哪兒都有一大群人簇擁著,他要往東,其他人絕對不敢往西!
雖然他曾說過覺得自己家境不錯,但他現在就是她的一個下人,她又不是請他來當少爺的。「說真的,你當僕人當得很不稱職,但相逢就是有緣,況且我還救了你一命,所謂的送佛送上天,就暫且這樣吧,等你想起一切,或是有人尋到了你,你就可以回家了。」
說到這里,小曼也已經駕著馬車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