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妮娜在圖頂整整坐了一天,無事的時候,她最喜歡來這里呆坐,看看那本作者還沒來得及簽名的《永夜城》,盡管已經看了很多遍,可她還是樂此不疲,怎麼看,那都不像是一本簡單的小說,更象是一本哲學著作,在索爾與杰茜創造的世界里,書寫的是他們兩個人所思所想,所感所悟。浪客中文網可一直讓妮娜不解的是,听說那兩個人今年都只不過三十歲的樣子,可是他們在書中所展現出的內心世界,卻更象是經歷了幾世一般。
而且,這里有陽光,可以擁抱她整整一天的時間,沒錯,她討厭陽光,本能的抗拒。因為所有的秘密在太陽底下,根本無法遁形,她是多怕自己苦苦遮掩的一切,就這樣大白于天下。但是,她又不自覺地渴望被陽光擁抱,那些踏踏實實披在她身上的溫暖,讓她足夠的安寧,安心,幾乎可以不管不理時時糾纏撕扯她的黑暗與罪惡,盡管,那些罪惡與她無關。
只是,她知道,這片刻的奢侈,也將是最後一次的擁有了。她失去了留在這個世界上最後的勇氣,最後的理由,最後的希望,連最後的、她傾己所有、不顧一切付出的關愛,都被粗魯的掠去、不屑的踩在腳底時,她知道自己輸了,再也沒有翻盤的機會,在與命運抗爭的這局棋中,她輸得一塌糊涂。
「歡迎來到地獄,妮娜。」妮娜想像著自己在空中急速下墜的感覺。
于是,當太陽西沉的時候,她彎下腰,小心地放好了那本帶著她的體溫和記憶的《永夜城》,盡管那座城被黑暗所包裹、填充,但是在妮娜的眼中,這永夜城卻黑得如此干淨,暗得如此澄澈,遠比這真實世界上的光明,來得干脆清透。她不忍心讓自己的消逝污染它的存在。因為永夜城里的黑,將是她薄淡回憶中最明亮的光,最體己的暖。她短短的一生有幸走進過這樣一座夢幻之城,足夠了。
「別了,永夜城。」想了想,妮娜踢掉了鞋子,赤著腳站上了天台的邊緣,感受著腳底的冰涼,觸踫著最後的溫暖,她微微閉上了眼楮,顫抖著張開了自己的雙臂,慢慢地,慢慢地舒展開,她第一次這樣不用擔心不用懼怕,大大方方、坦坦蕩蕩地向世界敞開懷抱,她在擁抱著誰?還是,在等待著誰的擁抱?
「妮娜,你現在所需要做的,只是閉上眼,走下去……」
她知道,一步,只需要輕輕的一步,她就可以永遠親吻腳下的大地,可這一刻,她突然失去了走下去的勇氣,好像,心底有什麼牽掛,在小聲的催促她,等一下,再等一下……他就要來了,那一刻就要來了。
陣陣微風拂過,吹亂了她的發梢,也吹開了她腳下的那本《永夜城》,大片留白的扉頁上,鉛印著兩行字︰
我們一生都在等待,等待一個在劫難逃的人,盡管為此,會墮入萬劫不復的黑暗,尸骨無存。亦,不悔!只因,我們一直知曉,那個人值得……
我們一世都在固守,固守一個遙不可及的夢,盡管為此,會耗盡幾生幾世的氣力,支離破碎。亦,不悔!只因,我們一直明晰,那個夢值得……
——thor•k•d&jessi?b?d
妮娜終于還是邁出了自己的腳步,是的,也許真的有那麼一個人,值得她等待;也許真的有那麼一個夢,值得她固守……
「對不起,我累了,沒有氣力再等再盼,再想再念了……」
「喂,你是要自殺嗎?」妮娜明明已經邁出去的腳,就這樣被這句看似輕描淡寫但卻似曾相識到無法抗拒的聲音硬生生地攔在了半空中。她下意識地轉過身,找尋聲音的主人。那個身影,那件黑曜石色的修身風衣,那根嘴邊細長的香煙似乎串通好了一般,全部懶懶地伴著他倚在天台門邊。男人的眼神和煙霧一樣曖昧不明,飄渺不定。妮娜幾乎懷疑自己剛才在幻听,便像沒看到沒听到般再度轉過身去。
「喂,我在說你!」男人的聲音再度響起。
妮娜這次確定了,這個男人是在和自己說話。這種感覺確定之後,她惱怒了,這個男人,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便躲在暗處眼睜睜的瞧著自己傻傻地演著這幕劇情蹩腳結局狗血橋段煽情的獨角戲,卻一直不動聲色,偏偏在最後一刻才喊cut!他以為自己是誰,她人生的總導演嗎?!
「對,沒錯,是自殺,與你何干。」妮娜頭也不回地冰冷地回應道︰「對不起,謝絕參觀。」
「妨礙到您自殺了,我深表歉意。」男人微微欠了欠身,「您繼續,只是,能不能將它還給我。」男人指了指妮娜腳邊的書,「我隱姓埋名了這麼久,可不想因為您偉大的自殺而曝光。」
「為什麼要還給你?那書是我的!」妮娜好像很怕眼前的這個人搶走那本書,俯身撿了起來,緊緊地將它抱在懷里。
「嗯?我是無法阻止您的自殺,可我有權拯救自己的書。」男人優雅地吐了個煙圈,目光不經意地瞟過了妮娜的胸前銀色的十字架︰「看不出,還是名信徒,不過,牧師沒有告訴過你,自殺的人,是無法升入天堂的嗎?上帝是不會救贖自願放棄生命的人的,他老人家是怎麼說來著?」男人捻了捻他金黃色的發絲,臉上難得露出了孩童般認真的表情,「啊,對了,應該是這句︰不自愛的人,永遠得不到別人的愛!」
「關你什麼事。」妮娜依舊不買男人的賬,「撒謊也要事先做好功課!至少,不要在一個將《聖經》都能倒背如流的人面前,撒這樣的謊。」
「總之,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吧。」男人聳了聳肩,小聲卻又執拗的進行著最後的辯白。
「自我介紹一下,索爾……」
妮娜听到這兒,難以置信地審視著眼前這名不速之客,一遍又一遍,「難道你是……」
「沒錯,thor•k•d,你懷里綁架那本書,《永夜城》的作者。」男人的眼楮瞟向女孩兒,似笑非笑地看著她震驚的神情。
「那又怎樣?我……我又不是你的擁躉!」妮娜不服氣地微微辯解。
「上帝可不喜歡撒謊的孩子喲!你生命的最後一刻,最後一句遺言居然是我書中扉頁的卷首語……還要我列舉其他證據嗎?」索爾走近了一步,依然漫不經心卻篤定異常的調調,「反正你也是將死之人,不介意死得晚一點,幫我個忙吧,我可以贈送《永夜城》的典藏版,要知道這可是全球限量的。」索爾見妮娜依舊沒有說話,便又向她逼近了一步。
「什麼?我能幫你什麼忙?」妮娜喃喃自語到,眼楮盯著腳尖,低下了頭。
「算是水瓶座的劣根性吧,我不喜歡不完整有缺陷的故事。邏輯,一切事物的存在都要依存于邏輯,就像,你為什麼要自殺,為什麼要抱著我的書自殺?」索爾一個轉身,站在了妮娜的面前,那麼遠,這般近,當妮娜意識到的時候,不自覺的向後仰了一下,卻被索爾事先預伏在那里的手分毫不差的穩穩擎住,「不用謝。」索爾順勢把妮娜拉回到足夠安全的距離,即刻抽回手。
「果然,你感興趣的,只是我自殺的原因……」妮娜苦笑著搖了搖頭,眼里卻疊著止不住的失落和寂寞。
「難道你以為我上演英雄救美然後對你一見鐘情?」索爾將臉無限逼近妮娜的眼,頗為玩味地笑了笑,「抱歉,我一再打破你的既定預期,鑒于你忙著自殺,我忙著找尋靈感,我們還是言歸正傳吧,你到底為什麼自殺?」
「你……」妮娜氣結,「對,反正,像我這種人,也不應該妄想你們的關注。」妮娜的眼神突然顯得無比空蕩,淒愴,那枚胸前的十字架,泛著拒人千里的點點寒光,「反正,像我這種剛出生就被上帝遺棄的人;剛出生就攜帶著這種致命遺傳病毒的人……活了21年,足夠了。」妮娜如釋重負般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這世間原本就是這樣黑暗,冰冷的,我還竟然企圖耗盡全部力氣用愛,用自身來溫暖它,擁抱它……可是,到頭來,才發現,原來最冷的,是我自己。」妮娜箍住自己的雙臂緊了些,又緊了些,「我根本無法溫暖誰,救贖誰,因為,我都無法擁抱自己,讓自己取暖。如果上帝憐惜的只是那些薄情寡幸之人,我又何必自討無趣?」妮娜抬起頭,直直地看著索爾琥珀一樣醇厚的雙眼,「所以,我選擇自我放逐。」
妮娜說著,一把扯下了脖頸上的項鏈,隨手扔向了樓下。
「嗯,夠決絕冷酷,只是‘自我放逐’這簡簡單單的四個字,就這樣放了上帝他老人家的鴿子。」索爾搖了搖頭。
「因為,他先遺棄了我!」妮娜大吼了一聲。
「哦,抱歉!」索爾微微挑起了左邊的眉毛︰「上帝那種人,很忙的,沒空理會所有的人,尤其是你這種,連自己,都放棄自己的人。」索爾的表情突然嚴肅起來,「你可以憎恨全世界,但是別把自己說得那麼冠冕堂皇,說到底,你只是個膽小鬼,還是一個自私的膽小鬼!」索爾絲毫沒有顧忌妮娜幾近崩潰的情緒,以一種不容置疑的姿態,繼續說道︰「究竟是誰放棄你了?上帝?你的父母?牧師?還是你自己!他們給了你生命、愛和信仰,你卻就這樣恣意的揮霍浪費,用自己的死來報答,你還真是無私啊!」索爾不經意地經過妮娜身邊,再次轉過身時,已經牢牢的將《永夜城》握在手里了,「難道《永夜城》只教會了你逃避,放棄?我分明記得,自己寫的是人性指引,不是**!」
「讓我想想,還有什麼?」索爾重新點上一根煙,揉了揉太陽穴繼續說道︰「喔,你是有當過志願者的,而且當了相當長的時間。」對于眼前這個女孩兒的一切,索爾似乎早已經了若指掌,「你怎麼不早點死呢?你以為自己慷慨無私的給予伶仃老人們愛與溫暖,其實,你只是,太想被愛了。你當志願者的目的,說穿了,只是還相信愛,渴望愛!」
妮娜即刻像被抽空般,癱坐在地。
「你不是想死,你只是,自以為沒有人能愛你,會愛你,肯愛你……」索爾屈膝蹲在地上,強逼著妮娜直視自己,「你可以放棄自己,可是,你有什麼權利認定全世界都放棄了你?別自私的把一切過錯都推給世界,它從來都沒有錯,有錯的,只是你們這些自以為被世界放棄的人!」
「我……」妮娜哽住了︰「你憑什麼管我!我連死的權利都沒有了嗎?」
「哦,第一個問題的答案是︰我無聊;第二個問題的答案是︰當然有。」索爾笑了︰「不過反正都要死,何必急著今天。」索爾重新將《永夜城》放到妮娜手里,「就算看在《永夜城》的面子上,我給你個機會,讓你幫我忙,你要不要……」索爾將妮娜牽著站了起來,「也試著給自己一個機會?」
妮娜望著眼前這個男人,笑了,輕搖著頭無奈卻又釋然的笑了。這個男人明明是這樣強勢無賴地闖入了自己密封緊鎖的世界,為何,自己卻象是默默等待了幾世般,就這樣靜靜地為他打開了門,任他走了進來,是冥冥知曉會相遇……還是,他其實一直就陪在她身邊,只是,她丟了心,失了憶……妮娜剛想捏一下自己的手背確定這到底是不是夢,卻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停住不動了,「如果這是夢,那就一直這樣夢下去吧,我寧願不要醒,我不想醒。」
「別做夢了。」索爾似乎看到了妮娜的想法,自顧自地說道︰「有時間做夢,還是先幫我忙吧,算你走運,踫上了我。」索爾又揉了揉太陽穴,「我一個人太久了,太累了……」
「那麼,第一個忙,自己走過來。」不容妮娜回答,索爾便下達了第一個指令,他熄滅了指間的煙,「我有恐高癥,爬這麼高,已經讓我覺得很累了。」索爾探著身子厭惡的向樓下望了望,「如果你企盼著我走過去牽你,我建議,你還是繼續自殺比較實際。」
妮娜從未見過如此無賴的人,但是,她居然真真的就乖乖的走了過去,等索爾得意的微笑近在眼前時,妮娜才陡然發覺,自己竟然下意識地就听了這個無賴的話,她蒼白的臉一下子緋紅起來。
「嗯,真听話。」索爾絲毫沒有掩飾自己的得意。
「啊,差點忘了,我真是老了,記性也差了呢。」索爾突然拍了拍額頭,邊走邊說道︰「這位自殺未遂的女士,從你剛才的動作中,我是否可以判斷,你已經放棄自殺的念頭,起碼,現在不準備去死了?」索爾根本不理會妮娜抗議的眼神,接著說道︰「那就不要資源浪費,做我征信社的助手。反正你的志願者也做不成了,你現在就是個無業游民而已,沒有資格挑剔。」
妮娜吃驚的瞪大了眼楮,心想這個人到底可以無賴到什麼地步。
「你即刻起的工作便是負責我的飲食起居,喔,我忘記了,你有經驗的,只要記得一點便好︰我有潔癖,很嚴重的潔癖。」索爾順手將妮娜肩上的一根發絲拾起,吹落,妮娜剛要張口,便被索爾硬生生的打斷,「我知道你不需要工資,我會給你留一套《永夜城》的典藏版的,還有,自備紙筆,隨時記下我要你記住的話。」
索爾根本不給妮娜任何反駁的機會,就這樣敲定了她的工作,好像,他旁邊那位被氣得杏目圓睜的女子幾乎透明不存在一樣,他只是任性的按照自己的劇本走戲,根本連為對戲的搭檔提詞的義務都欠奉。
「嗯,不用感謝,我只是踫巧遇見你罷了。別發呆了,妮娜,開始工作。」
「去哪?」妮娜下意識地問到,似乎自己真的已經成為了索爾的助手,似乎連索爾能準確的叫出自己的名字都早已在她的預料中。
「當然是下面的教堂!」索爾突然停下了腳步,轉身似笑非笑地看著妮娜,無限拉近兩人間的距離,直到近得幾乎能感受看到彼此的呼吸,模到對方的心跳,然後,略有些曖昧地說道︰「親愛的妮娜小姐,你不會以為我真是上帝派來專程拯救你的吧?我只是來勘察現場,踫巧遇到你自殺罷了。」索爾眼見著妮娜雙頰通紅,才滿意地直起身,「哦,對了,下次要自殺的時候,選個好點的地方,站那麼高,瞎子也能看到,擺明了就是等著人來救的嘛,我可不是每次都有心情的。」
當索爾的手伸過來的時候,妮娜下意識地閃躲了一下,卻發現還是無法拒絕地穩穩地落入他看似不經意,卻仿佛為她等待了很久的掌心中,然後,沒有然後。她只是感覺一切都自然得仿佛那只手已經牽了很久很久般,沒有任何尷尬與不舒服,以至于後來索爾所說的話,她根本沒注意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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