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雪雁傾談一番,彼此再無芥蒂,兩人又說了幾句閑話,黛玉便道︰「這幾天我已經明白過來,老太太與我已經鬧僵,若是繼續耽擱下去,于我絕無好處。賈府非久居之所,我們還是早作打算,回江南去。雖說那里並無親人,但看著故鄉的山山水水,當是人生大事。」唇邊露出一抹向往的微笑,看著雪雁繼續道︰「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我打算明天就去辭了老太太,離開賈家回家去,你可願意陪我返鄉?」
雪雁大喜道︰「姑娘要回故土,奴婢一定誓死相隨。」
黛玉見她心情雀躍,不由很是欣慰,含笑道︰「誓死倒不必,只要你如前對我,我就很安慰了。」沉吟了一會兒,轉了話頭道︰「剛才你說這院子里除了王嬤嬤、春縴之外,再無可用之人,王嬤嬤本是我的女乃娘,陪我進京也有十來年了,有機會回故鄉,她自是歡喜的,至于春縴,她本是這府里的家生丫頭,自是要讓她留在這里,我只帶你和王嬤嬤就夠了。你且去跟王嬤嬤悄悄說一聲,再將重要的物事收拾起來,賈府的東西,一概都別動。等明天我回了老太太,我們即刻就走。」
雪雁喜不自勝,忙不迭應了,含笑出去打點。黛玉因說出籌劃已久之事,心情輕松了一些,便去書房挑書看,自得其樂。
待到午時,雪雁進來回話道︰「王嬤嬤听說姑娘要回去,很是高興,正在屋里打點行裝。重要物事我也收拾了,除了老爺遺下的幾幅字畫、太太留下的一匣子珠寶首飾之外,另有我們進京時,老爺備下的兩匣子葉金,有兩千兩左右,本是給姑娘在賈府打點的,一直也沒怎麼用。」
黛玉听了,念及父親的音容笑貌,不禁灑了幾滴淚,傷感了一會兒,才道︰「我本還有些擔心沒有盤纏,倒是忘了爹爹給我備的東西。爹爹、娘親的遺物,自是不能動的,至于這葉金,正好用它做盤纏,省得跟老太太開口,又惹一場氣。」
兩人議定了,黛玉又想起,此次一別,與探春、惜春姊妹不知何日才能重聚,便吩咐雪雁,將自己的首飾、詩詞收拾幾樣出來,打算臨走時送給她們,做個念想兒。
時間容易過,次日起來,黛玉穿戴整齊,果然攜了雪雁,往賈母上房而來。一路行來,遇上不少僕婦丫鬟,見了黛玉,都是低頭掩面,裝作沒看見一般,更別說行禮了。雪雁氣得不行,但見黛玉神色泰然,便不敢多言,只低了頭隨著黛玉趕路。
及到了上房,遠遠就听到屋里傳來談笑聲,熱熱鬧鬧,倒是一片祥和之象,至于各人自身的想法,卻是誰也不知。
守在門口的小丫鬟見了黛玉,吃了一驚,怔了一會兒,才掀開簾子,結結巴巴地通報︰「林姑娘來了!」
屋內登時寂靜下來,仿佛落針可聞,黛玉淡淡一笑,在眾人或好奇、或鄙夷的注視下,款款走到賈母面前,行了個福禮,慢聲細氣地道︰「給老太太請安。」
黛玉素來恩怨分明,自從她看清賈母的心思之後,再也不肯稱「外祖母」,只淡淡喚一聲「老太太」,有禮而疏離。
賈母歪坐在榻上,手中把玩著一塊玉玦,一雙眼楮冷漠地看著她,眼神之中毫無感情,仿佛在看一個陌生人一般。黛玉立在原地,一動也一動,臉上的神色淡定如初。
兩人相視良久,賈母唇角露出諷刺的弧度,淡淡道︰「我當是誰,原來是闔府最了不得的林家小姐,怎麼你竟想起來我這里請安了,如此大禮,我可受不起。」
黛玉不願與她做口舌之爭,一笑置之,恬然道︰「我今天過來,一是為請安,二則是有事相求,還望老太太能應允。」她雖然不喜與賈母虛情假意地應酬,但因家教在,無論如何,都要保持面上的客套。
賈母微微眯起眼,臉上露出高深莫測的神色,沉吟著道︰「莫非你是來告訴我,你已經想開,回心轉意了?」
黛玉听了她的話,明白她還存了絲妄想,以為自己會回心轉意,答允給寶玉當妾之事,當下心中甚是惱怒,眼神迅速冷淡下來,軒眉道︰「老太太想錯了,我的心思,那天早已經說明,絕不會改變。」
賈母听了她這番話,不由滿臉怒容,右手一揚,竟是將之前把玩的玉玦劈面擲了過來。
黛玉一時驚呆,瞪大眼楮,站在原地沒有動作。
眼看玉玦就要撞到黛玉臉上,斜刺里突然沖出一個人影,擋在她身前,那玉玦登時擊中了身前之人,卻是雪雁。
屋內人都驚得目瞪口呆,黛玉也大吃一驚,待回過神來,顧不上其他,徑直去查看雪雁的臉頰,見她額角被磕破,鮮血流溢出來,傷勢甚是嚴重。
黛玉忙道︰「你快回瀟湘館,讓王嬤嬤尋些藥搽上,這里的事情,我自會處理。」
雪雁搖了搖頭,抹了一把額上的血水,定定看著老太太,恭敬地道︰「我們姑娘是老太太的嫡親外孫女兒,老太太心里有什麼不爽快,盡管沖著奴婢來,莫要氣壞了自己的身子。」
雪雁這麼冒冒失失開口說話,別人不懂,黛玉心里卻知道,雪雁這麼做等于是攬禍上身,想將老太太的注意力分散了,那樣就不會發作自己了。
黛玉心里驚訝又感動,驚訝,是因為老太太的態度出乎意料,竟在眾目睽睽之下擲玉玦砸自己,待自己冷淡如斯;感動,是因為自身雖然處境艱難,但尚有人肯全力護自己周全,絲毫不計較自身得失。
在親人身上看不到的溫情,卻能在身旁丫鬟身上看到,固然可悲,卻也讓一顆冰涼的芳心,感受到了絲微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