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東垛殿走出來時,香草忽然感覺頭很暈,抬腳跨出那高高的門檻時,差點絆倒在地上。亭荷和尋梅慌忙上前扶著她問道︰「少女乃女乃,您沒事吧?」抬頭時,幾束不怎麼刺眼的陽光透過密實的黃果樹葉照射下來,灑在她略顯灰白的臉上,竟是那麼地炫目,令人發暈。她輕輕從亭荷和尋梅手里抽回了自己的手,站穩之後說道︰「回去吧。」
亭荷有點擔心,問道︰「您臉色真不太好,要我去請二舅爺來給您瞧瞧嗎?」香草想了想,無力地點頭道︰「去吧,我想我真的有點不舒服了。」
尋梅先陪著香草回了蒙府,亭荷飛快地跑去衙門找香實,然後再往鋪子里去找蒙時。
「感覺……感覺不對了……」香草望著蒙時的眼楮,忽然覺得這人很陌生,很陌生,像第一次遇見似的。
香草把手遞了過去,靜靜地看著香實,問道︰「二哥,你有啥瞞著司璇的嗎?」香實一邊閉氣凝神地把脈一邊說道︰「沒有,我有啥可瞞她的?」尋眼光忙。
「嗯,她跟我說了很多事,包括……包括你寫告發信的事。」蒙時臉色微微起了變化,握住了香草的雙手問道︰「還有呢?」
蒙時的瞳孔微微張大,又很快收縮了回去,但無法掩飾心里那份驚訝和失落感。他緊緊地握著香草的手,看著香草一雙眼眸問道︰「你信嗎?」
香實露出一臉美美地笑容點頭道︰「那倒是呢!昨天司璇還來衙門里看過我,說娘都張羅著上翠微堂提親了!我說人還沒回去呢,咋就論上這事了?娘是太心急了,珠兒和你都還懷著娃兒,她這外婆還愁找不到事忙嗎?」
「你是不是很慶幸這事?」
「就是想問問罷了。橫豎蔣見金的事已經差不多完了,你和爹,大哥都能被放回去了,我替你和司璇高興呢!等你一回去,娘準立馬給你辦事。」
「嗯,」香草輕輕點了點頭,扯著香包上的流蘇說道,「我曉得了,你回去吧,讓亭荷送你。」
「先莫哭行嗎?」看著香草的眼淚,蒙時覺得比死還難受。他自己也有點想哭的感覺,低頭貼近香草的臉,輕聲說道︰「我對你咋樣,旁人不清楚你該最明白吧?我真不是同情你,也不是憐憫你,雖然一開始我是有個這樣的想法,可後來我是真心喜歡你才會和你成親……」
「等等,」蒙時攔著她問道,「我曉得你今天又去見唐老夫人了,她是不是跟你說了啥?」香草斜眼看著蒙時,反問道︰「你覺著她會跟我說啥呢?」蒙時忽然覺得香草的眼神很陌生,仿佛是在質疑他什麼。他又問道︰「跟我說說吧,不管是啥事,你告訴我她跟你說了啥。」香草坐回了竹椅上,一雙黑亮的眼楮直直地盯著蒙時看了一會兒,從眼楮到鼻子再到嘴巴,挨個挨個地細細打量了一回。蒙時捧了捧她的臉,問道︰「為啥這麼看著我?不認識了嗎?」她輕輕點頭道︰「覺得好像忽然不認識你了,怪怪的。」「為啥?」
蒙時看著那扇關了的門,緊皺眉頭地重重嘆了一口氣。這些事是他不想再提了的,他覺得已經無所謂了,無論是不是因為唐廉,無論是不是想替唐廉照顧香草,總之自己是很愛香草的,沒有任何同情和憐憫。他以為這樣就足夠了,可看著香草剛才難過的模樣,他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就算滿月復辭藻,也忽然找不出一句合適來安慰香草了。
「要是……後來沒喜歡上我,你是不是還會跟我生活下去了?」
蒙時再次沉默了片刻後,沉重地點了點頭說道︰「是,從一開始曉得你這個人就是因為唐廉的緣故。我回到蒙府不久後,就听說了唐廉和你私奔殉情的事。唐廉死了,我覺得是人生的一大憾事,又少了一個朋友。」
香實微微皺眉道︰「脈象有點亂,好像心神不寧的,幸好不是盛夏,否則會有麻煩的。不是我多嘴,這府里的事你總歸該叫另外的人先打點著,不能叫她一個懷兒婆全顧著。」
「你心里有沒有過替唐廉照顧我的想法?因為覺得對不住唐廉,害怕我往後沒人照顧,沒人要了,所以……」說打這兒,香草自己都說不下了,眼淚一直在眼眶里打著轉兒,可她拼命地眨眼楮忍住了。要是這會兒眼淚就決堤了,她怕自己往後沒勇氣再問這事了。
「是是是,我會的。」蒙時吩咐寶兒送香實出府門,然後快步地走回了正屋里。一進門,他就看見香草坐在竹椅上扯著流蘇玩兒,把香包上的流蘇扯了一地都是。他忙走過去,坐在矮塌上問道︰「咋了?臉色這麼不好看?」香草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說道︰「可能是太累了,我想睡覺去了。」
香實匆匆趕到蒙府時,香草正躺在竹椅上輕輕地晃著晃著,望著窗外的梨樹發神。香實走進去時,她才猛然回過神來,對他淡淡一笑說道︰「這麼快?」香實快步走近她身邊說道︰「亭荷來時也沒說清楚,單說你身子不好,我可不飛快跑來嗎?趕緊,讓我給你把把脈。」
亭荷撇了撇嘴巴,無奈地說道︰「今天少女乃女乃從玉皇廟出來的時候,我就覺著不對勁兒,誰曉得唐老夫人到底跟少女乃女乃說了啥呀?就算說了啥不好的,少女乃女乃也應該清楚那是別人挑撥離間呀!」
「莫說了……」香草打斷了蒙時的話,用力地把手從蒙時那兒抽了回來,拿手扶著額頭說道,「讓我想想吧,太亂了……」
「跟我說實話吧,」香草很執意問道,「說好了,不能瞞著對方任何事情。雖然我沒要求你把你過去的事情全都告訴我,但至少我問的事你得給我一句實話。
香實想了想說︰「好像沒事瞞著吧?從前在翠微堂天天見面,能有啥可瞞著的?草兒,你想多了吧?你覺得蒙時瞞著你啥事嗎?我瞧著你臉色不太對,可不能太憂心了,你還沒過三個月呢!」
「是有過這個想法……」
「她讓我回來問你,你當初接近我,是不是因為唐廉的緣故?你是不是覺得你欠著唐廉的,所以才會想來照顧我?」
「隨你吧!」香草聲音哽咽地說道。
香草道︰「我想听听你的回答。就像你對我說的那樣,凡事要講實話,你也跟我講一回實話,到底當初你是不是因為唐廉的緣故所以才會注意我,接近我,跟我做買賣的?」蒙時沉默了一會兒,低下頭去,大拇指輕輕地在香草手背上來回摩挲。香草問他︰「說個實話就那麼難嗎?」
「得叫她心靜下來才行呢。」
「是啥?」香草心亂如麻地問道。
「娘可盼著你們回去呢!恨不得現成娶了兩個媳婦在家放著,只等你們回去了,」香草露出一絲勉強的笑容,「我想問你,要是你有啥事瞞著司璇,是處于啥緣由?」
「真有?」香草的嘴唇顫抖得更厲害了,再怎麼眨眼楮也包不住眼淚了。眼淚像雨線似的順著面頰滑落而下,清澈得如同清明時節的露水一般,但越清澈的眼淚越讓人覺得心疼,至少此刻她感觸最深。
寶兒抓了抓後腦勺,在院子里走來走去說道︰「哎喲,這下麻煩了!兩個人都不說話,一個還關在里間了,要出大事了!」
「不讓我把話說完嗎?」蒙時用可憐巴巴的眼神看著她,抬手抹了抹她臉頰的淚痕,「好歹……好歹讓我把話說完,行嗎?要判我的罪,也得听听辯護吧?」
「香草……」蒙時想來握住香草的手,但被她縮了回去。她眨了眨還掛著淚珠子的眼楮,對蒙時說道︰「讓我想想吧,暫時……莫來跟我說話。」她說完起身匆匆地往里間走去,並把門關上了。
「我曉得了,二哥,你慢慢去吧。」
屋里忽然就安靜了下去,一個在外間,一個在里間,各自想著各自的心事。寶兒在門外感覺有些不對勁,輕輕推開門,看見蒙時坐在矮塌上傷神,里間的門卻是緊閉的。他走過問道︰「少爺,少女乃女乃沒事吧?」
「說了實話,你是不是就得恨我了?」「先說吧。」香草說這話的時候,喉嚨里像卡了痰似的有點上不來氣兒。她是害怕的,害怕听到自己不願意听的實話。可她明白這事不能自己騙自己,必須問個清楚,哪怕自己會受到傷害。
香草目光里落滿了失望,拿手撥了撥腰間的香囊,黯然地說道︰「連你也不肯跟我說實話嗎?」香實笑道︰「哪兒逼自己哥哥說這事的呀?我對司璇的心意你不是早就明了嗎?咋這會兒追著問呢?」
香草眨了眨眼楮,嘴唇微微顫動了幾下,清了清嗓子後問道︰「那我再問一件事,你得跟我說實話。」「問吧。」
香草沒有說話了,目光無神地落在了地上。香實把完脈之後,說道︰「你最近是不是太勞累了?脈象有點弱,可不能太操勞了,小心滑胎呢!得跟蒙時說說,這麼大蒙府找不出一個替你管事的?啥東西都沒你們母子平安要緊吧?」
蒙時看著香草眼里包著一框子淚水,心里像刀刻了似的疼。他明白香草在質疑什麼,想把香草攬進懷里好好安慰,卻被香草輕輕推開了。那一刻,他感覺香草是排斥他的。
「你總說我們之間有啥可以攤開來說,可我今天才曉得你有很多事都是我不清楚的,所以想好好看清楚,你是不是我相公?」
「啥事?」
蒙時是第一次看見香草哭,毫無預兆,瞬間就慌亂了。他聲音顫抖地說︰「那都是從前的事了!我們相處了這麼久,你該清楚,我對你不是同情或者憐憫……」
蒙時忽然意識到了什麼,生咽了一口冷口水,然後問道︰「是因為唐老夫人跟你說的話嗎?」
「你還不信嗎?」蒙時很著急,感覺詞窮而無法表達。
「你還沒回答呢,你真那麼喜歡司璇?」香實笑了笑,收起小枕頭說︰「說到哪兒去了?你今天是咋了?竟說些不著邊際的話,蒙時欺負你了?」
「哪兒還有要是之後的話呢?我們眼下不是很好嗎?」
「莫說話,我給你把脈呢!」zVXC。
「出去吧,寶兒,」蒙時輕輕搖頭道,「我暫時不想說話。」寶兒有點驚訝,幾乎沒看見蒙時這樣煩惱過。他再往里屋瞟了一眼,感覺事情沒那麼簡單。他瞧瞧退出了房間,然後問亭荷道︰「少女乃女乃是咋了?好像跟少爺吵架了!你們今天去了哪兒了?」
「烏鴉嘴!」亭荷小聲罵道,「啥大事呀?那兩口子吵吵架是常有的事呀!」
「很慶幸……很慶幸……後來還是喜歡上我了,覺得從此可以心安理得地跟我生活下去了,是嗎?」香草轉過臉來看著只有三指之隔的那張臉問道。
「你真那麼喜歡她嗎?」
「真嗦,」香草翻了個白眼笑道,「跟娘似的,看司璇往後咋受得了你呢!」「又扯遠了!」香實又叮囑了香草幾句,便起身出去了。剛走出院門,他就遇見了急匆匆趕回來的蒙時。蒙時一臉緊張地問香實︰「二哥,香草沒事吧?」
蒙時微微閉了閉眼楮,沉沉地喘息了一口氣,從來沒有這麼糾結過。他清楚話一出口,可能會傷了香草,可不說,香草這麼聰明是瞞不住的。掙扎了片刻後,他輕輕從嗓子里發出了那個不情願的字眼︰「是……」
「那你自己小心著點,听二哥的話,啥事不能好好說呢?蒙時對你這麼好,你還不知足嗎?」
「你覺得常有嗎?別家倒常有,你瞧著少爺和少女乃女乃吵過架嗎?」
「那……那倒是沒有啊……咋辦呢?找個人去勸勸唄!」
「找誰呢?你去?」尋梅湊過來,小聲道︰「指不定吵吵就好了呢!我娘說了,兩口子不吵架還肯定是沒好過的。那好過的誰不吵架呀?」正說著,蒙時忽然陰沉著臉從屋里走了出來。三人立刻不說話了,寶兒趕緊上前問道︰「少爺,要往哪兒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