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下跪的年輕婦人只是無聲地抽泣著，顯得十分可憐。旁邊站著的張氏听了阮氏這番數落，立刻不樂了，反唇相譏道︰「也是呀！韓嬌回到州府里，不先去瞧一眼你這巴心巴肝的娘，倒先來瞧我這隔房的伯娘，這不是笑話嗎？這又能怪得了誰呢？只能怪大哥做事太不近人情了！」
阮氏抬起眼皮，不滿地瞥了張氏一眼，質問道︰「我教訓自己的閨女，跟你什麼干系？你自家又不是沒閨女，現下還沒找著人家呢，倒管起我們這房的事了！你大哥做事自有分寸，連爹和娘都沒說過他半分不好，你倒好意思數落他了？你不想想，韓府要沒他在外撐著，你和老二能享盡富貴嗎？」
「這話我可听著不痛快了！」張氏立馬回嘴道，「照大嫂你的話說，我們這房吃的用的都是大哥一手掙下的？不害臊的人只怕是你吧！韓家祖上沒這基業，大哥上哪兒承襲爵位去，一眨眼功夫，倒盡成大哥搗鼓出來的，哼，這話你敢拿到娘跟前去說說嗎？」
提起丈夫被發配的事情，韓嬌傷心地抽泣了好幾聲，眼淚又嘩嘩地掉下來好幾串。青麟兒也跟著哭了起來，對韓嬌嚷道︰「娘，娘，我們找爹爹去，找爹爹去！」
「你發什麼瘋呀？你……」阮氏剛剛開口，那聲音就透著一股子澀和啞，像是真被嚇住了。她立刻收了聲，生怕被香草和張氏瞧出了什麼端倪。
「大舅母，我最近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
「這死孩子真不听話，外婆是為了你好呢，你往後知道感激外婆了，走！」阮氏拖了麟兒往外走，剛走沒幾步，香草和亭荷就擋住了她的去路。
「嗚嗚……」青麟兒用手背抹著淚花哭得一塌糊涂。韓嬌伸手要去摟過來，阮氏卻打開了她的手，呵斥道︰「你到底是有腦子沒腦子？居然想帶著青麟兒去青海那樣的地方，你自己要想跟著你相公去吃苦受罪，沒人攔著你，可你爹說了，青麟兒是韓家的後人，不能跟你去遭那罪過，往後還要改了姓，入了韓氏的宗譜！」
「婉兒！」香草忽然說出了這兩個字。
「青家？什麼青家？長安城里現下還有青家青府嗎？自打你相公犯了事抄家發配青海，青家早就不存在了！你守著個亡了的青家做什麼？你還打算帶了麟兒去青海吃苦，一路上的盤纏錢只怕都不夠！」阮氏說著拿起旁邊凳子上放著的包袱使勁一抖，里面落出幾樣衣物和一個錢袋子。她撿起錢袋子一抖落，就滾出兩個碎銀子，頂多二兩左右。
「你少得意……」
阮氏說完拉著麟兒的手就往外走。韓嬌忙起身追上去，想拉回麟兒，卻被相思擋住了。相思勸道︰「小姐，您這是自找苦吃呢！跟著夫人回去不就完了嗎？非得鬧到這個地步！」
韓嬌抹了抹眼角的淚水，悲憤地說道︰「他要真把我當自己的親閨女，有半分心疼，就不會把我相公和青家害得那麼慘！我已經跟他說過了，這輩子，沒福氣做他的閨女，你們的生養之恩，只能下輩子來報了！」
「瘋子！」阮氏渾身顫抖了一下，指著香草罵道，「你真是個十足的鄉下瘋婦！」
「找什麼爹爹？」阮氏沉下臉來，一把拽過青麟兒說道，「往後別再想著你爹爹，跟著外婆去韓府里住，有好吃的好玩的，小廝丫頭十幾個地陪著你，你照舊過從前小世子的日子，好不好？」青麟兒淚流滿面，嗚嗚地大哭道︰「我找我爹爹！我找我爹爹！我不去韓府，不去！」
「不許去！」阮氏輕輕地喝了一聲道，「去了青海，你要吃多少苦知道嗎？那兒又冷又貧，只有犯了事才往那兒送呢！你是我們韓家的骨血，怎麼能去哪兒受罪呢？麟兒乖，跟外婆回去！」
韓嬌沖阮氏喊道︰「娘，您不能把麟兒帶回去，他也不能改姓，把麟兒還給我！」麟兒也拼命地往他娘身邊掙扎，癟著嘴嗚嗚哭道︰「娘！娘！我要回我娘那兒去！放開，外婆！放開！」可阮氏無動于衷，拽著麟兒的胳膊不撒手，使勁往外拖去。兩母子的哭聲頓時在院子響了個徹底。
「不要不要！」麟兒吊著阮氏的胳膊，亂蹬雙腿兒地大哭道，「我要娘！我不要外婆！」
「胡說！」阮氏月兌口而出，仿佛迫不及待地想否認。香草和張氏都轉頭把她看著，她連忙又解釋了一句道︰「我是說老二媳婦你胡說！她跟銘愈院子里那死去的婉兒又沒見過，哪兒能夢得著？」
「你少拿老太太嚇唬我！要到了老太太跟前，誰更招她討厭，你自己心里清楚！我懶得跟你廢話，」阮氏低頭看了韓嬌一眼道，「拿了包袱走，別在你二伯娘跟前丟人現眼了！」
張氏看不過眼了，追上來說道︰「大嫂，你何必為難韓嬌呢？」阮氏瞪了張氏一眼，喝道︰「你管好你自己吧！我帶我自家的外孫回去，與你何干？你要敢再多說一句，信不信我回頭就上爹和娘跟前告你一狀，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刻你心反。香草清了清嗓子，笑問阮氏︰「大舅母改行了？做起人販子買賣了？可了不得了喲！仗著是韓府的夫人，小孩都不背地里偷了，直接來搶了，是吧？哦喲喂，真是相當有前途呀！相思姑娘——」她捏了捏手指關節沖相思笑了笑問道，「要不要我再給你松松骨頭？上回摔那麼一下，全身舒坦吧？特別是第二天早上起床，那滋味……一定讓你回味無窮吧？」
「婉兒，你咋又來了呢？」香草一本正經地看著阮氏身後，揮揮手道，「一邊去，一邊去，莫惹我大舅母，她火氣大著呢！這才啥時辰啊？陰間就放風了？黑白無常不管事了嗎？放著你們這些孤魂野鬼出來游蕩？莫拿手掐我大舅母的脖子，萬一手重掐死了咋辦呢？」
「哎喲，」張氏氣得眉毛都豎起來了，「你這人到底講不講理呀？你自己也是有孩子的，生生地把兩母子分離了，你忍心呀！瞧瞧麟兒和韓嬌哭的，听著都叫人難受死了！」
「哎呀！」香草故作害怕的表情，拿雙手捂著臉對尋梅說道，「難不成我可以跟鬼通靈？莫非我還有做薩滿的天賦？遭了，我夢里夢見的該不會是鬼吧？」
「您不好奇我夢見誰了嗎？」阮氏不耐煩地說道︰「你就算夢見天王老子都跟我沒半點干系！你到底想說什麼，索性痛痛快快地說出來……」
「婉兒？」張氏插了一句嘴說道，「是從前韓銘愈院子里伺候的那個婉兒嗎？」
「真的嗎？」香草眨巴眨巴眼楮說道︰「听你這麼說，她好像真是有很大的冤屈呢！她跟我說，遇著個負心的男人，弄大她肚子，又下藥毒死了她，還連夜把她拖到荒山野嶺去燒埋了，死後只剩下一堆黑乎乎，髒兮兮，長長短短的白骨……我想想都覺著毛骨悚然，陰風陣陣的，沒準她現下就在這院子里呢，她說跟我有緣，會經常跟著我呢！」香草說著忽然尖叫了一聲，指著阮氏身後喊道︰「大舅母，在您後面吶！」
「蠢呀！」阮氏氣憤道，「你爹是為了你們母子著想，為了麟兒往後的前程著想。你這做娘就不為自己的兒子打算打算？去了青海，做個下等人，喝風受凍的，你忍心？那不是糟蹋了麟兒嗎？我也不跟你廢話了，橫豎你爹說了，要是勸你不听，你要去就去，可麟兒是斷不許帶去的！」
「哈哈哈……」香草拍手大笑了起來，「大舅母，我哄著您玩兒的呢！」
她們剛剛離開，尋梅就捂著肚子笑得直不起腰了，拍著旁邊石桌樂道︰「少女乃女乃，您瞧見沒有？韓大夫人那臉都成黃蠟色兒了！您再嚇唬兩句，她估模著能跳上房頂去了！哈哈哈……太解氣了！」香草晃了晃腦袋，笑道︰「跟我斗？動動嘴皮子都能嚇死她！還拿她家老爺出來說事？哼，拼相公我也不輸給她！」
想起上回，相思臉都變色了，她可是足足疼了四五天才算消停。第二天起床，渾身感覺沒一塊兒好骨頭，酸痛無比，連胳膊都抬不動呢！她有些畏懼地松開了緊抓韓嬌的手，韓嬌立刻撲上去，抱住了正在哭泣的青麟兒，淒聲道︰「娘，您就別逼我們回去了！我是不會回去的！」
香草笑道︰「大舅母，要不要我讓伙計給您端杯茶來潤潤嗓子呀？您怕啥呀？我都說了是跟您說笑的呢！我瞧著這兒的氛圍不好，說說笑，逗大家開心開心呢！您不生氣吧？橫豎您心里又沒鬼，人正不怕影子斜，怕啥呢？」
經過上次的事，阮氏到底有些怕香草，小小地嚇了一跳道︰「擋著做什麼？跟你有什麼干系？趕緊讓開！」
阮氏一陣臉紅，撒氣似的甩開了青麟兒的胳膊，轉頭問香草︰「這事又惹著你了？你倒是真是閑得慌呢！自家有孩子不去照料，跑這兒來管別家的事了？我家老爺吩咐了，必須帶了青麟兒回去，你最好少來管這檔子閑事，你管不起的！」香草忽然想起了鄭悅媛那番話，要真照她所說，那麼眼前這位面帶惡相的婦人不就是往後的王太後了？親娘喲，她想想都替州府的子民感到悲哀呀！
阮氏滿面怒色，狠狠地瞪了香草一眼，沒好氣地問韓嬌道︰「你到底跟不跟我回去？我可先把話擱這兒了，你今天要不帶著青麟兒跟我回去，往後可別怪我和你爹不認你！你爹的脾氣你是知道的，惹怒了他，你準沒好果子吃！」
「哎哎哎，」香草指了指青麟兒被阮氏緊握著的手說道，「大舅母，您就是這麼心疼您外孫子的？胳膊都給捏青了還不打算放手呢？口口聲聲說啥為了青麟兒好，您倒是先讓這娃兒保住胳膊再談前途呀！」
「不回去？你還想往哪兒去呀？」阮氏一臉怒色地問道，「難不成還想一路跟到青海去嗎？去追隨你那不爭氣的相公嗎？他給發配到了青海，你也要帶著孩子去受苦嗎？你知道那地方是什麼樣兒嗎？一眼望去，頂點人煙都沒有，你去挨餓送死嗎？」
阮氏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罵也罵不出，喊也喊不出，像有什麼東西堵在喉嚨里似的。她著急地嚷了一聲︰「相思，趕緊走！別理這瘋子！」然後瞪了韓嬌一眼，飛快地往外走去了。
「那你一邊去難受吧，少來管我們這房的事！就算你想管，也管不著！」阮氏對相思吩咐道，「攔住大小姐了，我先帶了麟兒回去，她自己就知道回來了！」
尋梅接了一句︰「少女乃女乃，沒準她有啥大冤屈想申訴，正好您跟她投緣，她就闖您夢里來了。不過，我听老人家說，那陰魂闖夢會吸走陽氣的，您還是莫叫她進你的夢了。」
「你以為你躲得過和尚，躲得過廟嗎？」阮氏拽著青麟兒的胳膊不肯撒手，「等你爹回來，照舊能派人找著你們母子！趁早別惹了你爹發火，給自己找不痛快！」
「什麼？」韓嬌眼泛淚光，驚訝地看著阮氏問道，「爹要給麟兒改姓？那怎麼行呢？麟兒是相公唯一的後人，是青家的血脈，怎麼能改姓韓呢？」
張氏緊皺眉頭說道︰「大嫂，你有完沒完？這兒是我的地方，你要鬧出去鬧去！」
香草笑問道︰「大舅母，您這麼害怕做啥呀？難不成韓銘愈院子里那叫婉兒的丫頭是您給害死的？不會吧，你堂堂韓家大夫人咋會干那傷天害理，缺德遭報應的事呢？回頭我問問夢里那婉兒，跟您認識不認識。萬一要是認識的話，看在大家親戚一場的份兒上，我就替您向她說個情兒，莫找您報仇雪恨了，單是叫您下下十八層地獄就行了，咋樣？」
「唉！」香草照舊盯著阮氏身後，面色嚴肅地說道，「听見了吧，我大舅母罵我了呢！你趕緊走吧，沒準人家拿個啥開了光的寶貝鎮你一下，你連魂都沒有！啥？你說啥呢？晚上去找我大舅母？不太好吧？她跟你又不熟。啥？多聊兩晚上就熟了？跟我大舅母一見如故？你倒真是個厚臉皮，自來熟呢！」
「怎麼不說話了？」阮氏冷笑了一聲道，「平日里在老太太跟前辯幾句嘴白還行，要到了我家老爺跟前，一聲令下就能打你個皮開肉綻，信不信？害怕了就趕緊讓開，我還要帶著他們母子倆回去呢！」
「你……你居然說出這種不孝的話，我……」阮氏沖過去就給了韓嬌一記響亮的耳光。青麟兒見母親被打了，又哇哇地大哭了起來。韓嬌緊緊地摟著青麟兒，兩母子又失聲痛哭了起來。zVXC。
「啊！在哪兒？在哪兒？相思快瞧瞧！」阮氏立刻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聲，撲到相思旁邊，神情惶恐地轉動腦袋，左看看右瞧瞧，嘴里念叨︰「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保佑……」
韓嬌跪在地上沒動，摟過青麟兒含淚說道︰「娘，我不打算帶著麟兒跟您回韓府去。」
「你無聊不無聊，你做什麼夢與我有干系嗎？你少在這兒拖延時間，趕緊讓開！」
「我相公被發配去了青海，我和麟兒自然也要跟著去！只要我們一家子在一起，到哪兒都是一樣的。若是照爹說的那樣，要我跟相公和離了，帶著麟兒回娘家，還得給麟兒改了姓，我是絕對不會答應的！」
「你瞧瞧，就這麼點盤纏，還上青海去？要飯要著去嗎？」阮氏把碎銀子往桌上一扔數落道，「你好歹也是韓府的千金小姐，侯爺的女兒，就甘心淪落到要飯的地步？你爹前兩天派人送了信兒來，說在長安城里找不著你們倆母子，叫你簽和離書你也不簽，猜到你一準是帶著麟兒去青海了！我可告訴你，要麼現下跟我一塊兒回府去，要麼你自己去青海受苦去，橫豎麟兒絕對不會讓你帶去的！」
「你說什麼？」阮氏臉色微微起了變化，略帶緊張地問了一句。
「我說我夢見一個叫婉兒的姑娘。」
「你……」阮氏這才發現自己上了香草的當，氣得差點沒吐白沫子！
韓嬌好不驚詫，愣愣地看著香草那一臉得意的笑容。直到張氏走過去扶起了她，她這才反應過來，問了一句︰「這位是……」張氏笑了笑說道︰「她是你蒙時弟弟的媳婦，叫香草，你娘最怕她了。」韓嬌忙向香草行禮道︰「我替我家相公多謝你剛才出手相救了！麟兒——」她低頭對青麟兒說道，「快多謝表舅母！」
麟兒還沒緩過來，一臉驚怕地抱著韓嬌的腿兒，不停地干抽泣著。香草彎下腰對他說道︰「莫哭啦！沒人能分開你和你娘，下回你外婆來了，我直接把她嚇翻白眼，好不好？像這樣——」她歪吐著吐頭做了個吊死鬼的表情，立刻把青麟兒逗笑了。
旁邊忽然傳來了張氏一聲嘆息︰「你娘知道你在州府里，肯定還會再來找你麻煩的，你當真要去青海嗎？你娘剛才的話是不太中听，可有句話說得對，領著青麟兒去青海吃那苦頭，何必呢？叫你相公知道了，一準也擔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