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落下入冬以來最大的一場瑞雪,錦華宮升起一具具爐火,溫暖了整座宮殿。
柳延秀坐在古牧耘那張皇帝御賜的玉桌上謄寫字,短短七天,她己完成一半的李峰手稿,而另一半未完成的則比較令她傷神了,那些受水暈染得嚴重的手稿,根本無法揣摩出內容,得讓她費神的猜,甚至自己編撰,這就得多費些時間了。
「柳姑娘,都寫了兩個時辰了,請您稍作休息吧。」張勞道。自從柳延秀來宮里後,他已悄悄對她用了敬謂,大有認定她也是自己的主子之一。
這時宮娥上前在柳延秀頸上圍了頸圍,另一名宮娥則是送上剛煮好還冒著熱煙的銀萍湯。
她放下手中的筆,模了模頸間毛茸茸之物。「真暖!」她輕贊。
張勞微笑、「這是殿下去年隨皇上去雪山狩獵時獵到的白狐所制,這頭白狐極其珍貴,制成頸圍後,原是要在下個月太子妃壽誕時獻上的,但殿下指示先送給您了。」他笑著說出這東西的來歷。
一听,她連忙將狐毛頸圍取下。「既是要在太子妃壽誕時當壽禮獻上的,我怎能掠奪,這東西還是歸還……」
「柳姑娘,您就戴著吧,獻給太子妃的壽禮殿下另有打算,可這條頸圍他是不會再送給別人了,您就別辜負了殿下的心意。」他笑著阻止她歸還狐毛頸圍。
她又為難了。「可是這東西如此貴重,我怎能平白收下?」
「這世上再貴重的東西,恐怕都不及您在殿下心目中的貴重。」
容顏霎時染上一層紅,她再不好說出不接受的話。「那好吧,我暫且收著……呃,那個…古……殿下呢?」她一時改不了口,總會直呼他的名諱。
古牧耘其實只是化名,古是他死去母妃的姓氏,牧耘也並非他的本名,皇族姓元,他本名單一個牧字。
「殿下教皇上召去陪下棋了,要到午後才可能回來。」
原來如此,她留下的這幾天,他一早就會出現在她面前,陪伴她臨摹李峰的手稿,才覺得奇怪,今日都快近晌午了,怎未見他現身,原來是教皇上召去了。
「那他回來時可己用午膳了?」她再問。
「皇上應會留他用膳才對……」看對方似乎有些失望,他難得揶揄,「不過老奴想殿下應該會婉拒後趕回來與您一起吃吧!」
她臉又紅了。「原來張總管也很愛開玩笑嘛!」
「柳姑娘真正想說的是,原來老奴也不完全是個老古板,也懂得說笑,是這樣嗎?」
「張總管!」她真教他逗得難為情了。
他嘴角上揚。「對了,老奴順便告訴您,總管的稱謂只用在泉州,在宮里老奴是錦華宮的總務大太監,您可稱老奴張公公。」
「公公?」柳延秀一臉訝然。「原來你與公公都是……」
「您很吃驚嗎?是不是覺得老奴與老田那廝不太一樣,沒他那麼尖細的嗓音?那是因為老田是打小就淨身入宮,老奴則是在成年後才自宮的,所以形體上沒他那麼像女子。」提及自身,他毫無芥蒂的解釋。
她尷尬的眨了眨眼,沒想到張勞這麼細心,這就猜出她的疑惑了,但她還是忍不住問︰「當初都成年了,怎麼還想入宮?這麼傷害自己的身子,這、這需要很大的勇氣才行啊!」
「老奴受皇上所托,貼身護衛殿下,這是老奴的榮幸!」張勞說得正經嚴肅,對自殘完全不在意。
柳延秀偷偷打量起對方……皇上竟要一個成年人自宮,來保護孫子,瞧來眼前的人應該也不是一般的太監而已,她暗忖此人應該是皇上留在元牧身邊的心月復。
「柳姑娘,殿下交代,你造李峰手稿之事固然急,但也不希望您累壞身于,這座宮殿是皇上踢的,有頗多值得流連之處,得空時您可在錦華宮內多走走,只要別走出錦華宮即可。」他轉了話題。
錦華宮里的都是主子的心月復,十分安全,也不怕有人多嘴,主子擔心她覺得悶,特意要他建議柳姑娘可以在錦華宮內隨興逛逛解悶。
「好的,我會找時間好好游歷一下這座宮殿。」她點頭笑說。
幾日的大雪過後,天空終于出現難得的冬陽,元牧走回錦華宮,一回來就見到一群的太監、宮娥正忙碌的搬東西。
這些人手上是一疊疊沉重的書冊,見到他後忙不迭的屈腿行禮。
他皺眉盯著他們手中的書冊,臉上不悅。「這是做什麼?」沒他吩咐誰敢動他的東西?
眾人見他變臉,全都惶恐不已,抱著書,顫抖的跪下。
「奴才們正幫著曬書。」一名小太監代表其他人回話。
「曬書?」他臉色並未因此好轉,這些藏書大多是千載難逢的古籍,他平日連踫也不讓人踫的。「這誰的注意?」語氣更為嚴厲了。
「是…是柳姑娘的意思,她道難得天氣好,怕過冬之後書籍就潮了、發霉了,要大伙趁有陽光之際,將您的藏書拿出來曬曬,但柳姑娘有交代,要咱們小心盯著點,別損害了這些珍貴的古籍。」小太監忙說。
其實眾人己經有些後悔,不該听柳姑娘的話動主子的寶貝藏書,但張公公又說,錦華宮上下全听柳姑娘指示,她說什麼眾人照做就是,可這會瞧殿下的臉色,他們後悔得臉都青了。
「是延秀吩咐的?」神奇地,轉眼元牧的怒容便消失了。
「是、是的,是柳姑娘交代的。」小太監用力點頭強調。
他挑了眉,輕咳了兩聲,手指朝他們手上的古籍彈了彈。「你們去忙吧。」
眾人霎時愣住,他們還真沒想到抬出柳姑娘就會沒事。
「延秀在哪?」眾人還沒回過神,又傳來主子問話的聲音。
「呃…在楓樹園里。」這次回話的是另一名宮娥,因為之前應聲的小太監還傻著,沒能及時反應。
他點了首往另一側走去。
入冬後,楓葉落盡,楓樹園里一株株楓樹顯得蕭條孤單,但因為紫藤躺椅上閉目熟睡的某人的關系,在元牧眼中,這份蕭瑟帶了抹艷色,畫面竟是如詩如畫,讓他情不自禁的往前走去。
柳延秀四周站了六名宮娥守著、伺候著,這些人一見他到來,紛紛要福身問禮,他手一擺,讓她們禁聲免禮,不願驚動正熟睡的好眠人,這些人這才安靜的退至一旁守著。
他來到紫藤躺椅前,她仍靜躺著末動,臉上有些倦容,想必是多日的謄寫真讓她累了,他心疼的凝視她。
見冬陽下,她烏絲如黑玉般發出淡淡的的光澤,彎彎的蛾眉、兩排如蝶翼般的長睫襯得她肌膚細膩雪白,容顏更顯妍麗。
她美得令人移不開目光。
他目不斜視,靜靜的注視,心中漲滿愛慕,若能這樣望她一世,他夫復何求?
一旁的宮娥見主子如此深情的神態,無不深深羨慕起這熟睡藤椅上的人兒,能得主子如此眷顧,需要幾世的修德才能有此福分呢?
突地,一陣風拂來,藤椅上的人兒微微瑟縮了一下,元牧立即變臉,輕觸她的手,才發現是冰的。
他嚴厲的眼神峰然射向一旁的宮娥們。「為何沒為她添衣覆毯!」
宮娥們惶惶地跪下。「是柳姑娘說不需要……」
「雖有冬陽,但氣候仍是凍人的,不管她說什麼,你們的職責就是替我照料好她的身子!」他辭色俱厲。
眾宮娥驚恐到臉色發白。
「去,還不去取件御寒物來!」他眼神嚴酷,嚇得這群宮娥如驚弓之鳥,慌忙的離去。
不一會一條暖毯送至,兩座暖爐也被人機靈的抬來置于柳延秀身旁,大伙為她忙碌了半天,她卻渾然不知,且隨著四周變暖,她睡得更沉。
見她如此,他滿足的微笑了,干脆要人搬來另一座躺椅,他就坐臥在她身側,翻著書陪她。
這畫面實在極美,眾人贊嘆,殿下從來都是形單影只,如今有了人相伴,此刻的殿下就像今日大雪過後的暖陽,不再陰暗沉重。
「殿下、殿下——」就在這溫暖動人的時刻,一道驚慌的聲音劃破了寧靜。
元牧放下書,瞧身旁的她長睫微動似要被驚醒,他深深蹙眉,惱怒地向發聲的人瞪去。「何事大呼小叫?」
那跑來嚷叫的太監立即憋紅了臉,閉嘴消音,但某人己經睜開雙眼醒了,瞧那小太監憋得似快喘不過氣的樣子,立即訝然地坐直身子。「發生什麼事了?」
柳延秀這也才發現到自己的身上多了件毯子,轉身還看見爐火正旺,再抬首己見到元牧臉色沉郁的樣子。
他氣惱的怒視那嚷叫著的太監。「說吧,何事這麼心急?」
「是……太子駕到——」
「無須通報了,本宮已到了。」那太監話還沒說完,一名中年男子己至楓樹園。
太子乍然出現,元牧瞳眸倏地眯起,身側剛清醒的柳延秀亦心驚,她居然一醒來就見到不該見的人!
她神情緊張,立刻匆忙而起的往元牧;身後垂首站立,但仍忍不住低眼偷望太子。他身量頗高,頭戴華冠,一襲金黃錦衣在身,異常威儀。
太子身側跟著大批宮人緊隨伺候,神情莫測的走近他們之時,元牧己斂色的站直身相迎,順勢輕巧的遮住了柳延秀的身影。
「您怎麼來了?」他躬身問。他爹極少踏進錦華宮,他頗納悶對方這趟來的目的是什麼?
太子昂然地瞧向元牧。「奉化殿上射死重臣之女的主嫌已查出,是他們自己的仇家所為,這人不想他們的女兒再得勢攀貴,因此謀策了此事,而主嫌己遭本宮就地正法,這事也己稟報你皇爺爺了,他讓本宮也來知會你一聲,教你不用再掛心此事。」
元牧隱忍地點了點頭。「能查明真相、誅殺主謀,讓孩兒無愧于那喪命的女子,孩兒多謝您的費心。」其實他心底早有數,找來的主謀只會是替死鬼,案子終究無法真相大白,但他仍是不點破的恭敬謝恩。
太子亦冷冷的點了頭,帶開話題,「我許久未來錦華宮,這座楓樹園听說是去年擴建的是吧?你皇爺爺賜的這座宮殿己經不小,擴建後可要比我那東宮寬闊得多了。」他哼聲,顯然是嫉妒。
聞言,元牧仍面不改色的回答,「這園子是為皇女乃女乃建的,她老人家喜愛楓林,瞧中了錦華宮這塊地,這才擴建的,若因此冒犯了您,兒臣惶恐。」
「惶恐?本宮倒瞧不出你有絲毫惶恐之色,想必是仗著你皇女乃女乃撐腰,才敢對本宮這麼有恃無恐吧?」太子嗤聲。
這是故意找麻煩了!
听聞太子的話,柳延秀抑不住好奇心,偷偷由元牧身後微微探出頭來,見太子的容貌與元牧有幾分像,臉龐英俊,只是多了些歲月留下的皺紋,但無損他的英挺,可這樣的人,眼神卻是陰毒狹隘,完全無容人之量,連自己的親兒都防之。
她想起之前元牧在泉州的宮道上割臂明志,這回太子明顯是再度來找碴,她很擔心他又會再次受到傷害,緊張得雙手都捏出汗來。
元牧的表情依舊沉穩,泰然自若。「您誤會孩兒了,我怎敢仗任何勢?若真有勢,也是仗著爹的勢,您是我父親,先有您,而後才有我,孩兒時刻不敢忘記這分寸。」言下之意是絕不敢超越自己的父親。
太子听了,臉色才稍緩,又說:「嗯,太子妃下個月過壽,上回因為她小產之事,一家人鬧得有點不愉快,還讓你去了趟泉州沉潛,這回就趁這機會,你與太子妃重修舊好吧,一家人不要有心結才好。」
元牧暗自冷笑,重修舊好?他與他爹的妃子何曾關系好過了?
「孩兒明白,早備好大禮等著去祝壽。」他仍恭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