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靄沉沉,冷風習習,不知不覺真的有冬天的感覺了。
周唯沒有一味追求奢華,找的地方倒還清新雅致,淺綠的碎珠門簾掩映著幾幅山水潑墨,紫藤花垂落映襯著仿古的桌椅,還有幾分韻味,看得出周唯為了這餐飯還是費了點功夫。
我迅速打量了房內,窗戶半掩,可以看見外面公園的霓虹,內有山林的雅靜,外有都市的喧囂,是個好地方。我今天穿的仍是那件橙色的風衣,打底襪,黑色墜著蕾絲的短裙,及膝長靴,應該夠安全的吧。
周唯挺紳士的為我移開椅子。
我帶著防備心坐下,離門不算遠。他應該知道我對他的防範心。桌子不小,椅子只有兩把,很寬敞。他在我對面坐下,示意服務員可以上菜。
「為什麼這麼想請我吃飯?」我試探著問。雖然知道可能是他前女朋友的原因,但他明明知道我不是她,在我這里什麼都得不到,糾纏于我不是自欺欺人嗎?今天看見他總感覺與以前不一樣,比起婚禮上那個滿腔熱情、意氣風發的男子,此時的他好似充滿了孤寂與落寞。
「今天是我的生日。」周唯慢慢開口,「我知道你不是青青,以往每年的生日都有她陪我,這一晃也有這麼久沒見到她了,她特意避開我,我再也找不到她。」
「生日快樂!」我不知該說什麼,他沉浸在對另一個女孩子的回憶里,只是不知他有沒有想過,青青既已做了選擇,他再糾結也無濟于事,只會讓自己徒然傷感不能自拔。
周唯沒有說話,掏出錢夾,取出張相片,遞了過來。
我接過,相片是兩人的合影,背景象是西湖,男的是周唯,女孩瓜子臉,長卷發,眉眼盈盈,很青春,很靚麗,眉眼間確實和我有點相像,但眼底眉梢那妖嬈與風情卻是我學不來的。如此美女,難怪他戀戀不忘。
「是青青?」看著那漂亮的女子,明知答案,我仍問。
他點點頭,眼里有著回憶。
服務員上著菜,菜很清秀,也很豐盛。等她們退下,我把相片還給他,緩緩道︰「可以和我說說嗎,你和青青?」這麼漂亮這麼風情的女孩子,一定會有故事。
他沉浸在自己的回憶里,眼神迷離,「青青……青青是個模特,我認識她的時候她在走秀,穿著件湖水藍的長裙,衣袂飄飛,燈光打在她的身上,如水般柔軟。我……一下子就被她迷住了,她就象洛神從水底飄然而來。劉心……」他看過來,眼里水光蕩漾,「你知道心動是什麼感覺嗎?」
我還真答不上來。我和袁翔,打小就認識,一切好似水到渠成,順其自然。
然周唯也沒有希望得到我回答,繼續道︰「我眼里、心里全都是她,一日不見,刻刻思念,為了她,我顧不上家里的生意,她到哪我就到哪。她的一顰一笑、一喜一怒,如今想來,仍都是甜蜜。可是,我這麼愛她,她為什麼要跟別人?!為什麼?!」他握緊拳頭,雙眼含悲,「你說,劉心,她為什麼不要我?那個男人比她大了十多歲,還有個孩子……她為什麼不要我?!為什麼?!」
他的眼楮被怒火燒得通紅,我擔心他情緒失控,輕輕道︰「或許……她有她的理由……」這世上,相戀而最終沒能在一起的又豈止他一人?
「理由……理由……」他往自己的杯里倒了杯酒,仰頭一飲而盡,「理由……不就是那個男人比我有錢嗎?」
也許不是如此吧,他如此失態,如果我是青青,也不想找一個心智如此不成熟的男孩。但是目前,我不能激怒他,只有徒勞的勸著︰「你冷靜點。」
他又倒了一杯,自顧自的道︰「我追了她兩年,我那麼愛她。兩年,我尊重她,不踫她,想把最好的留到結婚時,讓彼此以後想起都是美好的回憶。可是她自己,大著肚子跟了別人……」再次將酒飲盡。
我靜靜的看著他,這男女之間的事,誰能說得清,道得明?他在青青那受了傷,卻往我的酒里下了藥,我一時情動,上錯了別人的床,懷了別人的孩子……從此遠離了袁翔。
袁翔,心里永遠的痛。
我倏然回過神來,心里再痛,也沒有眼前的情況緊急。周唯完全沉浸在他自己的情緒里,不可自拔。他現在面前只有我,如果我不能幫他,他可能會崩潰,我想起靜華的話,我若處理不好,他只怕會舊病復發。我輕咳了一聲,試著轉移他的注意力︰「周唯,你是在我的身上找她的影子?我和她哪里比較像?」
他明顯的恍了會神,因緊握而發白的手松了開來,眼里有了絲笑意︰「眼楮,你的眼楮和她的一樣,都會說話。她看著我的時候,眉梢眼底,都是款款深情,我一直以為,她是愛我的。可是,她為什麼不要我?」
又回來了,拐回原處,我有些無語。此時此刻,他只是一個無助的男人,他害得我離開了原來的生活,說不恨他是騙人,可是面對如此的他,卻又恨不起來。他當然有錯,但也是個至情至性之人,處事的方式或許不對,人生在世,誰又沒有犯錯的時候?我無權置喙那個青青,每個人有每個人選擇的權利與自由,她有她關于幸福的定論,只是有意無意之中,卻傷他至深至痛。我試著順著他的思路,「青青既然對不起你,你為何還要記掛她?她有她的原因離開你,如果她愛你,你為她傷心了這麼久,也算對得起她;她如果不愛你,你傷心難過她不會心痛一分一秒,你反而要活得更好。你活得不好,她會因此內疚嗎?不會,她依然在過她幸福的日子,你說是不是?」
他久久不語,相信不是沒人勸過他,他有他的家人朋友,自然不會看著他沉淪,只是他不一定听得進去,人潛意識里都有自己的一絲執念,不是勸了就會解開放手。我不知道我這個有些貌似青青的人的話他能不能听進去,能听進去多少。只是為免他以後時不時的跑來騷擾我一下,還是得勸,多少有些自私。
在我以為我的話是不是起效了時,卻見他猛的站起,雙臂一掃,桌上的東西都飛了出去,只听見一陣杯碎碗破的聲音,屋內一瞬間杯盤狼藉,碎片滿地,菜汁橫流。在他轉而掀桌的時候,我已瞬即退開,目光一閃,看見他手上已破,血汨汨流出,滴在地上,觸目驚心。
外面的服務員聞聲進來,看見這一切,目瞪口呆。
我急忙道︰「沒事,我們賠,你們先下去。」
我到底是招誰惹誰了?心中不由哀嘆一聲,職業感使然,解下自己脖上的絲巾,去替他包扎傷口︰「周唯,往事已了,你……哭出來吧,不要苦著自己。」我真不是個會勸人的人,把情況弄得這麼糟糕。
「青青……」他突然一把抱住我。我反射性的想掙扎,卻被他越抱越緊,牢牢的鎖在懷里,動彈不得,一時沒有站穩,跌坐在身後的椅子里。他仍沒有松,跪在地上,頭埋在我膝蓋上,象一個小孩子似的,嚶嚶哭了起來。
我一時手足無措,雙手不知該往哪放,見他只顧著哭,沒有更進一步的舉動,沖在咽喉口的心才落了下去,手慢慢放下,緩緩拍著他的背。
就讓他哭這一回吧,男兒有淚不輕彈,只緣未到傷心處,只願他過了今天,也過了青青那一關。
也不知過了多久,屋內響起了獻給愛麗絲的鋼琴曲,听了一會,才猛然想起這是沈凌風上次幫我換的手機鈴聲,在他的抗議下,我終于還是換上了他給我買的那個手機,不得不承認,從此生活中有了個他。我手停了停,試著道︰「周唯,我手機響了。」
周唯慢慢松了手,往旁邊退了一點,靠著牆壁坐在了地上,臉上尚有淚痕,眼里卻沒了初時的落寞與孤寂。
但願他真的放開了。
我有些釋然,他或許是憋得太久,郁郁得不到開解,日積月累,越傷越深不自知,而今哭出來,發泄出來,氣結得以紓解,應該會好好的想上一想吧。拿出手機,屏幕上閃爍著一個簡單的「風」字,這個人,還真是不怕肉麻。剛一接通,他柔和的聲音就傳了過來︰「心兒,在哪?」
我瞥了眼周唯,他靜靜的坐在那里,臉上一片平靜,看不出在想什麼。「在外面,有事?」這真不像快要結婚的夫妻間的話。我知道沈凌風對自己的心意,只是在我傷著袁翔,袁翔更在傷著我的同時,是不是也在自私的傷著他?
我和青青有什麼區別?
我听見棋子落盤的聲音,果然,沈凌風在電話那頭道︰「我在向叔叔請教圍棋,叔叔擔心你在科室休息不好,不如我去接你,你在家好好休息,到點了我送你去上班?」
圍棋他哪用得著請教?就只會走上層路線,哄我爸爸高興,偏偏爸爸還挺吃他這一套。我想想也好,每次進夜班前半晚都睡不著,因為醫院地處交通要道,睡在值班室總是听到汽車來來往往的聲音,加上科室的呼叫鈴時不時的響一下,來新病人時雜亂的腳步聲,想睡著真的很難。我說了地點,看著周唯從地上站起,對我說了聲去結賬,走出了房間,不由松了口氣,對他,我總是存了份警惕。
沈凌風來時,我已經坐在外間,由著服務員進去打掃。周唯情緒已趨平穩,手上還扎著我的絲巾,遠遠的坐著不說話。
「你住哪里,我們送你回去吧?」我走到他面前,來赴這宴是為著以後他不再來煩我,但看見他這樣子,仍不免心有戚戚然。
滾滾紅塵事,起浮多少人?
他搖搖頭,雙眼茫茫,虛無空洞。
我轉身向沈凌風走去,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卻听見周唯在身後喚了聲「劉心」,我側身,看見他望向我,幽幽說了句︰「對不起!」
我無語,而今再說對不起,又有何意義?
一切都已無法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