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淅淅瀝瀝的下著,絲毫沒有要停的跡象。天空壓得很低,層雲流走,暮靄沉沉,空氣中有著股說不出的壓抑與沉悶。我緊緊的跟隨著隊伍的腳步,薄薄的雨衣不透氣,身上早已是一身汗,滲進幾日沒有更換的衣服,自己都感覺有一股難聞的味道。
這是條崎嶇的山路,蜿蜒曲折。因為連著下了好幾天的雨,早已泥濘不堪,寸步難行。山坡上不時的會滾下石塊土方,腳下,動不動就是巨石擋道,流土封路。
陳飛在提醒大家注意頭頂腳下的同時,回看我一眼,不著痕跡的跟在我旁邊,關切的問︰「怎麼樣,還行嗎?」
我望了望他,回他以微微的一笑。這是我在災區的第三天,每天超負荷的工作,說不累是假的。但是比起比我更早進入災區的陳飛他們,我這點累實在不算什麼。地震發生的時候,我正在值班室睡覺,準備起床上班,睜開眼,忽然感覺床鋪搖晃了幾下。當時以為自己起床太急,血液來不及重新分布,一下子沒供應上大腦,暈眩產生的幻覺。回到家吃晚飯看電視時才知道發生了大地震,那種搖晃的感覺就是從來沒有體驗過的別人口中所說的震感。隨之,市里組織醫療救援隊,從各醫院抽人,我很榮幸的就被抽到了。護理部主任找我談話時說我在學校讀書時,跑過校運會1500米的第一名,身體素質還不錯;在外科干了這麼久,操作水平也還行;醫院業務考試,理論基礎過得去,我去,不會丟醫院的臉。當然,災區余震不斷,條件艱苦,我如果不願意,他們可以另外選人。雖然心里有點忐忑不安,我還是來了。我學的是護理,不敢說自己有多高尚偉大,但也知道救人是我的本分,是我的職責。從接到任務到出發,我只來得及和沈凌風打了個電話,電話里,他沉默了許久,而後極輕極輕的說了句︰「一切小心,注意安全!」
這是我到災區的第三天。三天來,陰雨綿綿,余震頻繁,給救援帶來很大的困難。我已經從最初的心驚膽顫鍛煉成現在的處之泰然。三天來,我不記得自己打了多少次針,輸了多少次液,做了多少回包扎,不記得自己目睹了多少生離與死別。沉甸甸的心有點近似乎麻木,卻又在麻木中涌出點甘甜。生命,薄翼如紙,脆弱如絲,但又堅強如山,堅韌似水。四面八方涌來的人員與關懷,期待與支持,源源不斷的往心里注入了力量,雖細小,卻綿長。
只要有一線生機,怎能輕言放棄?!
我本來是跟隨在鎮上救援的,然昨天跟隨陳飛他們的那名護士體力透支,無法繼續,指揮中心臨時將我派了過來。陳飛是這支武警分隊的領隊,高高瘦瘦的,身上的武警制服沾滿了灰塵、泥漿,褐色的瞳仁里卻始終透著一股堅毅。看見我時,臉上有點懷疑,一聲命令讓名武警戰士接過我手上的急救用品。
我們此行的目的地是十幾公里外的一個村莊。山路難行,不時掉下的山石影響了我們行進的速度。我的體力自然無法和這些天天訓練的武警戰士相比,一路趕來,空著手勉勉強強還跟得上。但隨隊的那名醫生,看上去是累壞了,氣喘吁吁,面色十分不好。
「我沒事,還有多遠?」我望了望前方,問陳飛,心里暗自擔心不要地方還沒到,醫生先累趴下了。
「差不多走了一半。」陳飛回望了一下醫生,他也在擔憂。救援講的是分秒必爭,本來山路難行就影響了行程,若再因為人為因素耽誤,那何時才能到達目的地?但醫生體力只有這樣,他也不可能丟下他不管。他眉峰微蹙,吩咐兩名戰士一左一右架住醫生的胳膊,眨眼功夫,醫生的雙腿已然懸空。我微一側身,讓他們從我面前越過,忍不住笑了一下。
「你要不要也試試?」陳飛看見我笑,自己也忍俊不禁,嚴肅的臉龐泛起絲紅暈。
「敬謝不敏。」我趕緊擺擺手,腳下加快了步伐,身子卻被他往後一拉,不由自主的後退了好幾步,撞上他的胸膛。
前面,一塊巨大的山石咕嚕咕嚕跌落,幾個打滾,擦過山道,向另一邊的坡下滾落。
我驚出一身冷汗。我以為幾天來,我已經習慣了情勢的復雜,已經學會了應變,卻原來,還是自我評估太高。
我匆忙道了聲謝。陳飛的身上,同樣有著泥土夾扎著汗水的酸臭味。我知道,在這非常時期,眼觀六路,耳听八方不再只是幾個簡簡單單的字,而是救人救己的良方。剛才如果不是他這有力的一拉,我只怕就永遠的留在了這里。生死一線,有時候不過是一眨眼的瞬間。
排除險阻,穿越風雨,我們終于到達了目的地。觸目所及,屋倒房塌,斷壁殘垣,蕭條中顯現一抹衰敗。地震已經過去了這麼多天,從理論上說,有生命跡象的可能性已然不大,但武警戰士沒有休息一分鐘,馬上在搜救犬的幫助下進行排查。
只要有希望,就不放棄,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天災可以無情,人卻不能無愛。
我跟在陳飛他們身後,雖然身上又濕又冷,雖然小腿又酸又脹,但我不能坐。我唯恐自己一坐下去,這股堅持的力量就沒有了,人有時候靠的就是一股堅持的信念。我不能讓自己成為他們的負擔,更何況隨時可能有人等著我去救。
說是村莊,其實是零星散戶,彼此之間有一定的距離。不少成年人都出去打工,留守的大多是老人孩子。淅瀝的煙雨中,武警戰士在廢墟上一寸一寸的排查,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陳飛有條不紊的安排,沉著冷靜。
不知不覺,夜幕悄然降臨。細雨飄飛中,搜救犬在搜索到第十一處垮塌的廢墟上叫了起來。大家伙精神一震,陳飛手一擺,示意身後的人停了下來,俯子,透過狹窄的縫隙往里面探查,小心的揚聲輕喊︰「有沒有人?」
大家屏住了呼吸,一時之間場地上靜得只听見細雨在風中的輕打。暮色中,沒有人回答,卻依稀從廢墟中傳出微弱的呼吸,幾不可聞,在一片寂靜中清晰可辨,如黑暗中的一抹微光,拂亮了大家的心境。
在大家徒手將磚塊、瓦片一塊一塊搬開救人的時候,我開始準備自己份內的工作。壓在廢墟里這麼多天,沒有食物的供給,沒有水分的支持,月兌水、虛弱、急性應激性的創傷,身體的狀況可想而知。
我從來不覺得時間過得這麼的慢,明明不到一個小時,卻恍如過了幾個世紀。冷風細雨中,陳飛雙手一探,從碎礫中抱出一個人,他小心翼翼的從廢墟上下來,冷靜命令︰「里面還有一個人,小心點。」
「慢一點。」我拿著手電筒給他照著亮。不用我提醒,他也會小心。我伸手想幫他托一托,他搖了搖頭,說了句沒事,長腿在燈光下找落腳的地方,順著我的引導下到平地。
人放下來,是個四五歲的女孩。醫生馬上過來給她做全面的檢查。我趁著雨水把她手上的泥沙洗干淨,小小的手上有不少的擦傷。光線很暗,她幾天沒有進食,血管早不充盈,極難尋找。我扎上壓脈帶,一束燈光打來,是陳飛拿著手電筒。
此時此刻,我必須把這根靜脈通道建立起來,這是條生命線。我穩住自己的心神,借著微弱的燈光邊模邊找感覺。在醫生說這孩子脛腓骨骨折,必須立即趕回去做手術時,我終于成功的將輸液針刺進了血管,而另一個被埋在廢墟下的老婆婆也被救了出來。
在我給戰士們徒手救援弄出的傷口進行處理時陳飛果斷決定連夜趕回去。
山路泥濘崎嶇,白天尚且寸步難行,何況這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大家都沒有說話,默默的跟在陳飛的後面,踏上歸程。
比起山路的難行,這兩條生命更重要。
陳飛,就是這一支隊伍的主心骨,對軍人來說,以服從為天職;對所有人來說,生命高于一切。
兩幅簡陋的擔架,由八名戰士抬著。腳下時高時低,擔架卻一直保持著驚人的平衡。迷彩服在微弱的光芒中透著不一樣的光芒。我舉著輸液瓶,深一腳淺一腳的跟在擔架旁。
夜雨瀟瀟,冷風瑟瑟。
山路在黑暗中無聲無息的延長,不知何時是盡頭。陳飛前後照應,不時提醒大家注意腳下,安排人替換抬擔架,不經意間路過我身旁,會低聲說句小心。
他挺照顧我,這支隊伍里,除了擔架上的傷患,就只有我是女性。他已經累趴下一名護士,若我再倒下,誰還敢跟他的隊伍走?我用手雲開臉上的水珠,雖然知道夜色沉沉,他看不清我臉上的表情,仍給他一個微笑。
微笑面對,不只是鼓勵他,更是鼓勵我自己。
他似乎看見了,有片刻的微怔,只一瞬間,已然跑向隊伍的前面。
不得不佩服他的體力。
好在一路有驚無險,當我們終于回到救援點時,我雙腿早已經沒有了感覺,手也麻木不堪,身體更是疲乏至極。幸好住的帳篷就在救援點附近,不用我再奔波。交接完傷患,我和陳飛說了再見,拖著沉重如灌了鉛的腿向帳篷走去。
因為疲倦,這一晚睡得很沉很沉。第二天是被同帳篷的人搖醒的,說有人找。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有誰找我?我揉著惺忪的眼走出帳篷,眼簾內閃進一個熟悉的身影,不禁怔在當地︰「你……你怎麼在這?」
沈凌風往前走幾步,唇角洋溢出一抹淡淡的笑,在這陰霾密布的天宛如春日里的一縷陽光,和煦溫暖,照拂進內心深處,身體也暖和起來。他執住我的手,眼角泛起絲不易察覺的心疼︰「你來了,所以我來了。」
我心弦一顫,淡淡的一句你來了所以我來了勝過千言萬語,如一記晨鐘暮鼓敲進深心,蕩起偏偏漣漪,心頭暖暖的,卻又有點擔心︰「這邊總有余震,很危險……」
「你也知道危險,沒看見你,我不放心。」他抬手替我理了理鬢邊的亂發,「我因為要準備些應急物資,昨天才到,我到你的帳篷時他們說你進了山。我來,只是想看見你,每天見你平平安安,我就放心。你不用顧及我,你忙你的,我有我自己的事情要忙。」
「忙什麼?」
「我帶了些人來。沈氏地產有幾家建築公司,我抽了一支。災區要評估房屋建築損毀程度,要修繕可用之資,我想用得著,也算沈氏盡的一份綿薄之力吧。」他眉峰微蹙,災區的景象,誰見了都會心有戚戚然。
天災,可能有時候我們避無可避,但是只要萬眾一心,眾志成城,這場天災,我們就無所畏懼,無所後退。人心齊,泰山移,我和沈凌風,只是這滄海中的一粟,雖然渺小,但細流匯海,百木成林,沒有什麼好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