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時,王年邁多病,王後垂簾听政,專擅弄權,結黨營私,其人陰狠善妒,廢太子、殺寵妃,或誣陷入罪,或暗中施毒,王家子女多數死于非命,宮中風聲鶴唳,人心惶惶……〈希林國史靖平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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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回,該輪到德芬了吧!」
王宮後花園,錦樓玉閣,小橋流水,雅致宜人。園中一座朱色涼亭內,坐著一個衣飾華貴的美人,容顏端麗,目含冷霜,不怒自威。
她正是靖平王的正妻,希蕊王後,號稱當今希林第一美人。
隨侍于她身旁的女子一身清雅素衣,執拂塵,頭戴官帽,是王後的心月復,上神官素玉。
「連續三年大旱,今年亦是至今未曾降下一滴雨水,農產歉收,疫病四起,盜賊流竄,民不聊生,沒有比這更好的時機了。」希蕊王後一面撫琴,一面說著百姓疾苦,言談之際,神態不見一絲同情,吐囑優雅,聲調卻冰冷。「難得的好機會,可不要錯過了。」
「是。」上神官素玉欠身領命,頓了頓,提出疑問。「但為何不是真雅公主呢?」
「真雅嘛……」希蕊王後淡挑蛾眉,似笑非笑。「陛下最疼真雅,他常說真雅是他的幸運符,當年他還是王子的時候,率兵親征,戰敗負傷而逃,是真雅的母親收留他、照顧他,他說,真雅的出生為我們希林聖國帶來了勝利,自她出生後,他每戰必勝,狂掃八方。」琴弦一陣急撥,叮叮當當,清脆悅耳,忽地,戛然而止。「陛下絕不可能同意拿真雅當祭品,取她性命,如今還不是時候。」
還不是時候嗎?
素玉咀嚼著話中涵義,微微冷笑。也就是說,總有一天,會到那時候了。
「不過妳倒是給了本宮靈感,到陛下面前,妳姑且假意試探一番吧!」
「試探?」
「德芬或真雅,擇一王家女兒獻祭以平息天怒,陛下兩害相權,必會選擇保住自己的心肝。」說著,希蕊王後低眉淺笑,重新撫琴。「所以,只能是德芬了。她出身王家,血統高貴純正,又生在萬物欣欣向榮的春季,春神的女兒,最適合用來作祈雨的祭品了。」
素玉領會地頷首。「這在史上也並非毫無先例,三百余年前,希林連年饑荒,當時也是某位公主自請獻身于神,祈求上天賜福。但,」她又有疑問。「若是陛下堅持兩位公主都不能犧牲呢?」
「所以才要妳提出真雅作為試探。」希蕊王後娓娓道來。「有了選擇,陛下的思路便會走岔,他不會再深思拿活人生祭是否合宜,反倒會認真思索兩個親生女兒該如何權衡輕重。」
她懂了。
素玉瞥向這位掌握國家大權、只手遮天的女人,又是佩服,又禁不住靶到幾分驚懼。「不愧是娘娘,果然高招!」
如此殘忍的心機、如此精明的頭腦,宮中誰能相抗?
希蕊看出她的敬畏,眉目不動,一貫的從容冷淡。「去跟陛下報告吧!就說妳得到了天啟。」
「是,王後娘娘。」
此時,王宮一處偏僻的角落,一間不起眼的殿閣里,王後與上神官談話的主角正埋首案前,專注地在一迭草紙上涂涂寫寫。
德芬公主處在十六歲的花樣年齡,別的貴族少女或是采花玩耍,或是煞有介事地吟詩作畫,或是心上早已有個戀慕的人兒,為他刺繡縫手帕,她卻是鎮日讀書寫字,在紙上計算著旁人看也看不懂的鬼畫符。
「我說殿下啊,」她的貼身侍女春天左看右看,怎麼也看不過去。「您瞧這窗外天色多好啊!春光明媚,要不我們出外走走吧?老是待在屋里對著這一座座小書山,您不覺得悶嗎?」
毫無響應。
「殿下、殿下?」
「什麼事?」
叫了半天,總算有點反應了。
春天無奈地盯著從小看著長大的清秀少女,即便應話,她執筆的手依然不停,飛快地揮毫。
「殿下,您究竟在算什麼呢?都過了三天三夜了,您還沒算完嗎?」
「是了因大師交代的功課啊。」德芬頭也不抬。「昨日給了他答案,他也不說對不對,只要我重新驗算一遍,唉,難道我算錯了嗎?」
「大師也真是的,明知公主死心眼,還老出課題給您,這下您不算個精確答案來,我看也別省心吃頓飯了。」
「我拜大師為師,原本就是要從他身上習得天文地理諸般知識,大師肯出課題給我,才是真心教導我。」
了因大師是來自天竺的得道高僧,雲游四海,多年前路過希林,意外落難,幸得她宣哥哥相救,了因知恩圖報,從此便在王宮內住下,將滿月復經綸傾囊傳授于他們兄妹倆。
對此因緣,春天也略知幾分,只是她還是為主子抱不平。「可要公主您整天坐在屋里寫功課,大師也太過分了。」
「是我心甘情願嘛。」德芬微笑。「春天妳知道嗎?算這個很有趣的。」
「哪里有趣了?」春天湊過來細瞧,她是誠心誠意想看懂主子在忙什麼,但看了半天,只覺眼前烏鴉亂亂飛。「這些符號到底是什麼啊?
歪七扭八的,轉得小的頭都暈了!」
「這個啊,是天竺國用的定位計數符號,計算的時候很方便,比算籌好用多了。」
什麼定位?什麼計數?
春天頭好痛。「好吧,就算這是……呃,計數的符號好了,那殿下您究竟在算什麼呢?」
「我啊,在算天機。」德芬語帶神秘。
春天愕然。「天機?」這能算嗎?
「就參考這兩本歷書來算。」德芬指指桌上攤開的兩本書。「這本《大明歷》是宣哥哥留給我的,《皇極歷》是了因大師透過隋國的商團使節得到的,用這兩本書里提到的計算公式,經過適當的校正,就能以內插法求算出適合我國的『天機』了。」
不懂、不懂,她完全不懂。
春天決定放棄,反正她從未真正理解過這位公主機靈古怪的頭腦。
「听不懂是正常。」德芬看透她的思緒,嫣然巧笑,慧眸調皮地眨了眨。「總之妳只要知道我是在做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就好,還有,千萬替我保守秘密。這兩本歷書的存在絕不能讓人知曉,像這種書可是國之重寶,不可隨意外流。」
就兩本破書稱得上什麼國寶?又不是珠寶金器。
春天不屑,但表面仍恭謹遵命。「小的明白了。」在這位公主眼里,恐怕每本書都是寶貝吧!
她想得不錯,對德芬而言,書籍比珠玉更重要,她寧可不要金釵玉帛,也要求一本好書。與她同出一母的兄長德宣曾告誡她,知識才是世間最重要的寶物,而她深信不疑。
她伏案計算,廢寢忘食,不覺已過日落時分,殿外忽然傳來雜沓跫音,跟著,一名灰袍僧人匆匆闖進。
德芬認出他是平日跟在了因大師身旁的弟子,空緣。
「什麼事?」見空緣滿頭大汗,神色倉皇,她微感訝異。「大師派你來的嗎?」
「大師要我送來口信,請公主快逃!」空緣焦急地催促。
「逃?」她錯愕。「為何要逃?」
「了因大師接到密信,王後命上神官向陛下進言,說自己得到上天啟示,若要解除希林的旱災疫病,必須舉行慰天祭,以純潔的聖處女獻祭。」
處女?獻祭?這意思是……
「要拿我來當祭品嗎?」
「是。」
德芬倏然起身,容色刷白,小手緊緊抓住桌沿。
這太荒謬了!活人生祭,如此野蠻的風俗,早該根絕了啊!
「父王呢?他同意了嗎?」
「據說已經點頭了。」
什麼?!德芬駭然,在一旁的春天听了,同樣大驚失色。
「公主快逃吧,否則落入王後娘娘手里就糟了!」空緣轉向春天。「快去收拾一些細軟,連夜出宮!」
這就要出逃了嗎?春天惶恐,望向德芬,請她示下。
德芬腦海念頭倏轉。「了因大師呢?為何他不親自來找我,卻派你來送信?」
「大師他……」空緣握了握拳,咬牙切齒,神情悲憤。
德芬霎時領悟。「他……被殺了嗎?」
「王後知道身邊有人泄密,殺了那人,了因大師在逃月兌的過程中,被王後的近衛射殺……」
春天聞言,摀唇尖叫,嚇得面無血色,德芬胸口劇痛,透不過氣。
了因大師死了……繼母親與宣哥哥之後,又一個疼愛她的人離世了,她該如何是好?如何才能逃過王後的魔掌?這宮里,沒人斗得過那個陰毒的女人啊!
「快逃吧!鮑主殿下,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是夜,王宮親衛隊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大令官及其轄下二十八星宿主先後接到王後懿令,全力追捕下落不明的德芬公主。
一時之間,宮內燈影幢幢,親衛隊分批投入人力,細細搜尋,不放過任何角落。
德芬與侍女春天藏身于專門供奉戰士亡魂的「英靈祠」內,透過窗扉縫隙,看窗外人來人往。
「公主,怎麼辦?」春天壓低嗓音,萬分焦灼。「看這陣仗,我們是別想逃出宮去了。」
「非逃出去不可。」德芬喃喃接口。留在宮內,只有死路一條。
「那該怎麼辦?王後她——」
「噓,有人來了。」
窗外一列兵士威風凜凜地走過,德芬與春天彎身藏得更低。春天全身顫抖,德芬察覺她的驚慌,輕輕握住她的手。
這溫情一握,讓平素膽小的春天下定決心。
「殿下,這樣不行,我們換穿彼此的衣裳吧。」
德芬一愣。「什麼意思?」
「我來負責引開守衛,您就乘機出宮去吧!」春天提議。
德芬不敢置信地瞪她。「要我丟下妳一個人逃跑?我辦不到!」
「辦不到也得辦。」春天緊握德芬雙手。「殿下不能枉死,蜜妃娘娘臨死前將您托付給我照料,我不能辜負她的遺願!」
所以呢?要她眼睜睜地致這個從小看顧自己、如同親姊姊一般的侍女于死地?「不可以……絕對不可以!」
「公主……」
「不可以,我辦不到。」
德芬嚴辭拒絕,春天見她神態堅定,勢不可違,銀牙一咬,忽地從懷中抽出匕首,橫抵自己咽喉。
「妳做什麼?!」德芬駭問。
「殿下不走,小的就在此自決,趁早了結這條賤命,也免得看您遭人凌辱踐踏……」春天顫聲低語,語氣堅決,牙關卻是不停踫撞。
明明就怕得要死啊!
德芬咬唇,哀傷凝目。她很清楚自己這侍女,就連看宮廚殺雞宰鴨,春天都會心生不忍,何況今日拿自己一條性命來要挾。
春天匆忙褪下自己的衣裳。「快寬了您的衣裳吧!殿下。」
德芬遲遲不動,春天急得眼眶泛紅,心一橫,刀鋒劃過頸側肌膚,裂出一道血痕。
「不要!」德芬慘呼,慌得想靠近她,她卻連退數步。
「殿下快點!您真的要小的死在您面前嗎?」
春天含淚泣血,苦苦哀求,德芬無法,只得木然解羅衫,與侍女換穿了衣裳,剔透的珠淚無聲地在她頰畔碎落。
「待會兒我往正殿的方向,您就悄悄往後邊的小門走吧,千萬保重。」臨走之前,春天朝她慘淡一笑,戴上面紗,毅然旋身,沒給她思考的余裕。
德芬挽留不及,一時彷徨猶豫。
「妳還不走?想死在這里嗎?」一道清雋的聲嗓自她頭頂落下。
德芬寒毛豎立,抬頭一望,竟有個年輕男子悠哉地躺在橫梁間,對方與她四目交接,淡淡一笑,縱身輕巧躍下。
她警戒地打量,他是個俊秀青年,約莫二十出頭,濃眉入鬢,細目深邃,一身玄色勁裝,瓖銀絲王徽,配御賜寶玉,服色當是屬于玄武令轄下的星宿主,只不知是斗、牛、女、虛、危、室、壁哪一個。
看他手持橫刀,英姿颯爽,卻是挑眉撇嘴,一臉滿不在乎。
「你方才……都看到了?」她顫聲問。
他點頭。
「那為何……不逮捕我?」
他聳聳肩。
「為何不早點出來?」她責問。「若是早點逮捕了我,春天也不至于冒著性命危險假扮我,為我開闢生路。」
「所以,」男子劍眉一挑。「妳這是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