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圖嗎?」黑玄揉著下領沉吟,愈听愈有興致了。「這些都是她從書上學來的吧?’「是。據李、張兩位開農師所言,于姑娘想必是熟讀了《齊民要術》、《泛勝之書》等中原著名的農書。」
「就算熟讀了農書,紙上談兵實乃兵家大忌。」
「是,所以兩位開農師都不看好于姑娘能夠順利解決實際遭遇的難題。」
等她發現書上所李跟實際所遇完全是兩回事,那張清雅月兌俗的小臉蛋該有多失望呢?黑玄不懷好意地勾勾嘴角。
嚴冬退下後,他獨自品茗,若有所思,片刻,霍然起身,走向隔壁房間。那日與德芬主僕倆有一面之緣的清秀少年正一個人靜悄悄地看書。
「藍,整天關在這屋里很無聊吧?要不要跟哥哥一塊兒出門走走?」
黑藍揚起頭,卻是不言不語,表情木然。
黑玄嘆息,也不等弟弟的反應,主動攜起他的手。「走吧!」
日復一日,德芬不是在田伺觀看農人們翻土施肥,便是在屋里繪圖謀劃,沒一天清閑。
春天在一旁看著,心疼得不得了,即便是鐵打的身子也該倦了,何況是從小在深宮里養尊處優的嬌公主。
可她家主子卻似吃了某種可怕的迷藥,經常處于心神興奮的狀態,往往三更半夜還不入眠,隔天又迎著晨曦出門。
「小姐,您歇歇吧。」春天實在看不過去,心急苦勸。
「我在歇了啊。」德芬嬌喘頻頻。,從懷袖里掏出汗巾,擦了擦鬢邊滴滴汗水。
此刻,正是午後時分,主僕倆坐在一座簡陋的涼亭里暫歇,春天斟茶遞給德芬,她接過,淺吸幾口,眼波流轉,望向前方起伏的山巒。
「你瞧這景致,很美吧?」
美嗎?春天眯眼,並不覺得。
「這里的山峰跟王都望出去的不同,南方的山巒青翠,稜線猶如美人身段一般縴細柔美,這里卻是有稜有角,像武士一般陽剛硬朗。怪不得襄于州一向出產最強的戰士,就是在這般的風土,才孕育得出那樣的人才。」德芬感嘆。
是嗎?春天不以為然。她只覺得活在這里的百姓很辛苦,就是家鄉物產木豐,喂不飽人民,才不得己要出外為國打仗吧!
德芬轉回視線,落向在近處下田的一對農夫農婦,不禁悠然心生向往。「有時我會想象農家生活,在田野里長大,跟鄰家的青年唱和山歌,生兒育女,組成家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就這麼直到老死……」
「听起來好無趣啊!」春天撇撇嘴。
「無趣嗎?可這樣的日子很簡。單、很真實,無須多做復雜思考,也不必與人相斗。」
「可要跟老天爺斗啊!!就像這些農家,來場牛疫、或者干旱不下雨,日子可就發愁了,連孩子都養不起。」
「說得也是。」德芬低回咀嚼,春天腦筋雖然單純,但有時看事情倒是極為現實通透,比她還強。她自嘲地笑笑。「所以我也該知足了,各人有各人的命運,有各自的苦澀,也有各自的甘甜。」
主僕倆你來我往地對話,都未察覺這番言語早落入了後頭某個長身玉立的男子耳里,他倚著一根亭柱,背對著她她們,凜然沉思。
「走吧。」德芬落話,欲起身,春天驀地一聲驚喊。
「是你。」
誰?德芬好奇,順著春天的目光瞧過去,這才發現涼亭內不知何時多了一個人,正是那日相救她們的少年。
「你怎麼會在這里?」她柔聲問。
少年不答,只是盯著石桌上的茶壺。
「口渴了嗎?春天,倒一杯茶水給他吧。」
「是。」春天領命,斟了一杯茶給黑藍,黑藍接過,咕嚕咕嚕地一口喝干。
「尚未請教公子貴姓大名?」德芬禮貌地問。
黑藍卻不說話。
「該不會是啞巴吧?」春天整眉。
「或許吧。」德芬盈盈起身,對黑藍微笑。「這位公子,要去我住的地方瞧瞧嗎?我有個新鮮玩意兒想送給你。」
黑藍遲疑半晌,約莫是抵擋不了對所謂新鮮玩意兒的好奇,點了點頭。
「那一起走吧。」
一行三人走出涼亭,在婉蜒的小徑上行走,烈陽焚燒,德芬忽覺腦門暈熱,步履踉蹌,不禁蹲踞在地。
「小姐?小姐?」春天驚呼,急忙過來攙扶。「你沒事吧?」
「還好,就是頭有點暈……」德芬掙扎著想起來,眼前卻一片青綠點點。「糟糕……」她撫著額頭。「這就是所謂眼冒金星吧?」
「別動。」一道低沉的嗓音響落。「就這麼蹲著,等會兒就會好了。」
是誰?她揚起臉,想看。
「就要你別動了!」那人喝斥。
好凶,不過在這兒,會這麼對她說話的,該只有那一個吧?
「是……黑玄領主大人?」德芬輕輕喘息,試著凋勻有些凌亂的呼吸。「小的、下官失禮……」為何每次與他相見,她總是身處狼狽境地呢?她著惱地嘆息,又想起身。
「怎麼就是不听話?」黑玄似是惱了,忽地猿臂伸展,將她整個人扮起,橫抱在身前。
春天嚇得臉色別白,氣急敗壞。「喂!男女授受不親,你這人怎麼可以這樣對……我家小姐無禮?」
「埋在我胸前,不準動。」黑玄不理會春天的抗議、徑自命令德芬。
可以嗎?德芬恍惚地尋思。除了宣哥哥,她還是初次和異性如此親近,他身上有股清新的味道,很好聞,但她身上,怕是汗臭味燻人吧。
一念及此,她更懊惱了,又帶著幾分難以言喻的羞赧。為何偏偏每次在他面前,就是做不成淑女呢?
可即便感到羞人答答,她仍不由自主地想膩在他懷里,他的胸膛好堅實又好溫暖,令她感到安全。
這樣令她忍不住想親近的男人,竟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
唉,怎麼會呢?
恢復意識後,德芬發現自己躺在農舍里簡單的床炕上,室內安靜無聲,而那個將她一路抱回來的男人正站在窗前,深沉地望著窗外,也不知心里琢磨些什麼。
這房里,只有她跟他嗎?’德芬感到意外,那麼保護她的春天竟會讓他留下來與她獨處,想必是這位領主大人用了什麼威嚇的招數。
她可以想象那畫面,當這男人沉下臉時,是可以把最英勇的戰士都嚇得說不出話的,逞論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
想著,德芬嘲諷地彎唇,緩緩坐起。
他察覺到她的動靜,旋過身來。「你醒啦?’「我睡了很久嗎?」她問。
「不久,不到一個時辰。」
也差不多該日落了。她望向窗外,天色果然黯淡了,霞光掩映。
「大人快回去吧,再晚了城門一關,就來不及進城了。」
他古怪地挑層。「我說要進城,誰敢攔我?,’說得也是,她怎麼忘了?
德芬惘然失笑,她總是不記得這男人有多我行我素,恣意妄為。
黑玄注視她片刻。「大夫說你近日太操勞了,看貧血氣虛的現象。」
「你請大夫來看過我了?’,她訝異。
他不答,信步來到她面前,在床沿坐下,她微微心驚,他有必要坐這麼近嗎?
他卻仿佛不以為意,視男女禮教之防為無物,遷自保刻地盯著她,半晌,冷冷嗤笑。
「才過一旬,身子便吃不消啦?連這點苦都受不了,還想做什麼開農師,不覺得自己太不自量力嗎?」
他在嘲笑她嗎?德芬不豫地咬唇。
「瞧瞧你的手。」他猛然捉握她皓腕,檢視她原本嬌女敕無瑕的玉手。「都磨破皮了,還起了水泡,才不過模了幾天土壤便成這副樣子了;你還真是嬌慣的大小姐啊。」
「你……放開!」她芙頰躁熱,難堪地想抽回手。「我的手怎樣,不用你管。」
「我不是想管,只是好笑。」他不放開她的手,依然緊緊握著。
她又羞又惱。「有什麼好笑的?」
「你明明不是這塊料,為何要如此堅持?。為何還不認輸?」
「你要我認輸?」她整眉,挑釁地瞪他。「若是我不肯嘗試,不願戮力而為,那我的命、還有那些農民的命,豈不都不保了嗎?為了保住性命,明知不可而為之,有什麼不對嗎?」
他不語,面無表情地看看她。
「何況這不是你刻意給我出的難題嗎?你不就是想看我出糗,才給我一年時間嗎?我跌跌撞撞,豈不正合你意?」
「是挺合我意的。」他似笑非笑。
「你!」她不禁氣惱。他竟然承認自己是有意捉弄她了!
「為何要救那些農民?」他突如其來地問。「又不干你的事。」
「是人都有惻隱之心。」
「我就沒有。」
他倒說得臉不紅氣不喘的,這值得夸耀嗎?「大人您肯定也有的。」
「哼。」他相當不屑。
不屑她,還是不屑他自己?她不懂。「我相信只要付出真心,必會得到真心回報。」
「又講真心?」他諷嗤。「這世道誰跟你講真心?只怕你的真心會換來絕情。」
她懂了,他不是不屑,是憤世嫉俗。
她怔忡地望他,他也凝視著她,四目相對,兩人都是心海起伏,一陣異樣。
然後,他落下眸光,再度檢視她傷痕累累的柔夷,拇指輕輕的撫過一顆小小的水泡,眉峰微微糾結。
皺什麼眉?瞧他這樣子,總不會是心疼她吧?不可能吧?德芬被他莫名其妙的行止攪亂心湖一池春水,咬咬牙,用力抽回手,嬌斥。「你這人怎麼這般輕薄?」
他輕嗤,既不慚愧也不牛氣。「你這丫頭,跟我講話怎麼沒一絲敬意?」
德芬傻住,不禁自悔自汁情急之際,又忘了對這男人用敬語。
她斂眉低眸,刻意表示謙卑。「對不起,大人,小的……下官是一時疏忽了。」
「你在家里跟尊長講話,也是這般沒大沒小嗎?」
「不是的。」宮廷禮節繁復,她怎敢輕忽?
「可對我,你卻常常忘了謙卑,你不怕我嗚?」他沉聲問。
她不太確定他聲嗓里是否含著幾許笑意,仿佛,有那麼一點點。
她翩揚羽睫,與他目光相接。
「你,不怕我嗎?」他又問一遍。
不怕嗎?她眨眨眼。「為何……要怕?」
他眉宇不動。「你沒听過關于我的傳言嗎?」
「听過。」殺父軾母,冷血無情。
「知道我一刀便能要了你的命嗎?」
「知道。」
「那你還不怕?」
「我……自然是怕的。」若是不怕,又怎會對他有防備之心,至今不告訴他自己的真實身份?
「你怕?」
是她的錯覺嗎?他的語氣听來,好似是失望。
「我怕,大人你……您一句話便能要了幾十條人命,襄于州上自州牧,不至黎民,都對你畏懼有加,但不知為何,對你的所作所為,我……下官是生氣多于懼怕。」
「生氣?」他眸中閃過興味。
「氣您為何要做出那些事,為何要讓民間流傳那樣的傳言?」
「所以你是認為我的作為不合乎義理,才會生氣嗎?」
德芬一愣,是義理嗎?她想的,似乎不是那麼正氣凜然之事,她並非想論斷他的罪,反倒像比較在意其他人不要因此斷他有罪。
他說她想救那些農民,可她真正最想救的,是他在襄于州百姓心目中的形象,他可知曉?
「我就是這樣一個人,你說該當如何是好?」他不懂得她的真心,還笑笑地問。
她知道,他是在逗她,雖然她不明白他為何覺得這般逗弄她很有趣。
她收攏翠眉,櫻唇微嘟,不知不覺流露出女兒嬌態。
他看著,有片刻失神,跟著目光倏冷,霍然起身。「大夫留下了治你手傷的藥膏,待會兒敷上吧,還有補身的藥帖,記得按時煎來喝。」
他這就要走了嗎?
她莫名地感到不舍,唇瓣遲疑地春吐,終于逸落挽留的言語。「等等,我有……我有件事跟你商量。」
「什麼事?」
「關于農具的事——」
她說,現今金穗花城農民使用的是框形犁,若能稍做改良,使犁箭能活動調節深耕,農民使用起來便較不費力。還有,既然襄于州盛產鐵礦,能否減少兵器的產出,以便制作一批品質更為優良的農具?
「那是不可能的。」他駁回她的提議。「兵器是襄于州歲收最主要的來源,我們的戰士也需要精良的兵器護身。」
「你只顧自己賺錢,不顧百姓糧荒嗎?襄于州山路崎嶇,交通不便,很難從南方運來糧食,非得想辦法自行生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