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代明珠 第六章

作者 ︰ 金吉

明珠看向陽,才發現他也正看著她——那張總是戴著面具的臉,讓人只能探究地看進他的眼,想要一窺他的想法或喜怒哀樂,而這就像陷阱一樣,一旦自投羅網地注視著直達他心魂的兩泓深潭,就仿佛被那雙神秘的眼捕捉到心里的某種秘密,讓人心慌不已。她不由得兩頰一熱,後知後覺地想起兩人也靠得太近了,幾乎是挨著身子坐。

但是,在這船桅上,恐怕他們也沒別的選擇,她總不能叫他坐遠點吧?

「我……我不氣了,你還是看星星吧。」她期期艾艾地道,慶幸在星光下,她臉上羞赧的神色應該不會太明顯。

「算來好景只如斯,惟許有情知。」他的嗓音原就沙啞,此刻低語著,竟像嘆息。

明珠擱在腿上的手,默默揪住了裙擺。

如果,當今天子不是那麼的昏庸霸道,如果她的家人在,如果她不是欽犯,依然是明夏艷……

明珠突然有點想笑,嘴角勾起的弧度卻有些哀傷。

如果真的有如果,也許,她也不會遇上「陽」吧?從圍城到滿門抄斬的判決下來,她最害怕的就是夢見以前,戰爭雖讓時局有些亂,但她終究是有家人的。可如今去想以前又有何用?徒增悲傷罷了。

「啊,硬要你來陪我看星星,還說什麼「惟許有情知」,我果然很霸道。」陽自嘲道。

明珠回過神來,連忙解釋,「公子千萬別這麼說,明珠很高興能當陽公子的知心人。」情字何解?恩情義理,都是情,她何必自作多「情」呢?

是因為體諒她遭逢家變,又或者是其他緣由?其實,陽對自己的理解也是對的,他這個人本性是霸道的,只不過他的霸道跟他陰險的本質,一起被掩飾得極為巧妙。

換作別人,他大少爺可不會一再去踫釘子。不過此刻他自己也沒發現,這來自于她的軟釘子,他踫得還挺開心,挺享受的哩。這也算是種犯賤吧?可他大少爺的字典里,絕對是沒有這兩個字的,他管他倆這叫「情調」!

「知心人就知心人。」他爽朗地笑,看著江上夜風吹起明珠的發絲,感覺到她瑟縮了一下,因為本是臨時起意,兩人都沒特別多帶件披風或斗篷,他只好道「起風了,我送你回房吧。」

明珠反而覺得有些可惜了,她好不容易才適應這高度,而且機會難得,以後要她再上來,她應該也沒那個膽子了。

「明天再上來看夕陽。」他環住她腰際時道。

「……」明珠無語地看著陽沖著她笑得有些氣,害她也有些忍俊不住,當陽抱住她再次騰空時,不及反應的她只能立刻抱緊他的肩膀。

不管是往上飛升或往下降落,騰空的瞬間都讓她的心幾乎吊到了喉嚨上,害她什麼矜持也顧不得地緊緊挨著陽。

而陽察覺到這一點,這回特地繞過了兩根帆桅,慢悠悠地降落在船艙前。

當他們落地時,明珠腿都有點軟了,他不著痕跡地扶住她,面具底下的眼,笑得既得意又邪氣。

待明珠站穩了,他才挪步,明珠知道他是為了等她,感謝之余,對自己的膽小不免升起一股臊意。

他一直送她回到房門口,明珠正想跟他道別,他想起什麼似地,啊了一聲,在懷里一陣模索後,拿出一包香囊塞進她手里。

「這是?」明珠問得有些多余,她早就聞到他身上有一股獨特的香味,和手上的香囊一模一樣。讓她心神不寧的是,他身上的香味,和她上船之前每天醒來後聞到的香味,有些相似,但她盡量不讓自己多心,因為這麼想,豈不是懷疑恩人有什麼不軌的舉動?

油燈像江浪般晃動著,不知錯覺否,陽的眼神和笑容,有些耐人尋味。

「你最近睡得好嗎?」

明珠這才想起是了,好像自從那股香味出現後,她終于不再為淺眠惡夢所困擾。

「之前我看你白天時精神不太好,想來是睡得不太安穩,所以我讓人整理你房間時順便點上燻香。不過船上不適合點香,這個你拿去用吧,放在枕畔,效果也一樣的。」

鼓鼓的香囊,絲綢觸手滑潤,還有著他身上的余溫,那溫度透過指尖,竄遍了她四肢百骸,連心都躁動起來。

「公子費心了。」

「早點睡吧。」

明珠根本無暇細想,其實前幾夜,她每晚回房之時,那股香味並不存在。

就算後來她想起這一層,也會懷疑自己記錯了,畢竟過去每晚都陪著陽到深夜,也許她累了,也許她沉浸在家破人亡的悲傷中,沒有發現也屬尋常。

然而那夜,明珠懷著一股自己也說不出的微妙心思,仍是依言將香囊放在枕邊,盡避從小受到的教養讓她知道,這實在不合宜……

黑暗中,她素手撫上香囊。雖然是極品冰蠶絲,卻無任何裝飾……或許她可以給陽公子繡上一只別致的?只是答謝,沒有別的原因。

沒別的原因嗎?

香包或香囊,是自前朝就在貴族間風行的配飾,有佩帶在顯眼處做點綴,也有放在衣服里單純燻香用,總之是隨身事物。

她難道不是想讓陽貼身帶著她的心意?就如同她他的味道共枕而眠?

明珠羞得拉起了被褥,幾乎要為自己不知恥的念頭驚呼出聲,可一手仍是撫著香囊,握在掌心。

那不就是一種形魂相依嗎?無時無刻不相離,甚至是隱密地藏在懷里,日夜相伴。莫怪男男女女,總愛以香囊寄訴情衷,好像無比含蓄又不失禮教,卻是幽情綿綿唯君知啊。

在他身上聞慣了的味道,雖然是令人安心的,卻也擾亂了一池春水,直到她終于不敵睡意,任由他的氣息闖入心扉。半夢半醒間,神智仿佛又回到了船桅上,星空下,倆倆相望,這回什麼也不想,假裝忘了,或假裝她命運里的悲劇不曾存在,只需依偎。

月娘啊,但願每一個悲傷的靈魂,都能躲到禰的國度里,忘卻疼痛。

這家伙好像常常作惡夢啊?

唔,不能說常常,因為他真正清醒過來也不過是昨天的事,但她救他回來之後,這家伙就算在病中也是囈語不斷。她確定他身上的毒不包括會讓人作惡夢,產生幻覺的,那麼原因應該出在,這個稱自己失憶的男人,他可能有著不是很愉快的過去……

女人對自己說,她這不是探人隱私,而是身為一個大夫,病人要是不能好好休養,那不管從她個人的專業方面或是醫德方面,都是不能置之不理的。于是她又躡手躡腳地捧著水盆來到他床畔,見他早已冒出一身汗,她急忙擰起毛巾替他擦拭汗水。

然而,也許是在奴隸販子手下總得時時刻刻對外界有所提防,加上此時不比在病中,淺眠的男人立刻就像被侵入領域的野獸般醒了,而且本能地擒住女人手腕,將她壓制在身下。

「喝!是我!」女人沒有大叫,第一,這男人大病初愈,應該沒什麼力氣殺她……呃,大概吧。

第二,如果她叫了,她很清楚在這男人來得及對她做什麼之前,他就會有多可怕的下場。

童,家里那只小表凶起來可是會要人命的-別看她眼楮大大、臉蛋圓圓好可愛!她知道小黛的顧慮是應該的,只能祈禱男人真的不是惡徒。

雖然,他一臉亂胡,真的有夠像江洋大盜……女人也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男人好像經歷了一場惡斗那般喘著氣,認出了她,立刻愧疚地松手。

「抱歉。」他退開來。

「我看你睡得不太好,要不要我熬一帖安神藥給你?」

男人看著她,「不了,我不吃會讓自己昏迷的東西。」

女人一臉受辱,「安神藥和迷藥是不一樣的,你當我庸醫啊?」

「抱歉,我沒這個意思,我只是……」他不知該如何解釋,從他有記憶起,即便擁有的記憶很短暫,但他時時刻刻都是提心吊膽地在過日子,「我知道你不會害我。」最後,他只能這麼道。

要害他的話,早在他昏迷時,她就能動手了。

這女人說,她叫自在。她說,因為她原本有個很長的名字,遇到每個人就得解釋和糾正半天,于是她便給自己改了個名字-自在。

「就是自然而然,我就在了。」她顯然非常自豪,而他听得很無語。

醒來第一天,他就參觀了她的醫廬兼她所謂的「豪華莊園」,佔地廣闊,山明水秀,鳥語花香,這幾點確實很豪華,不過房子相當破舊,但倒也足夠遮風蔽雨。而且這座豪華莊園里,住滿了她撿回來的動物,和她妹妹。

應該是妹妹吧,雖然她二人並不相像。妹妹的炎武名字叫葛如黛,中原名字是單鳳樓,听說是自在取的,怎麼跟她自己隨便取的名字不太一樣呢?

不說那個老是躲在角落瞪他的妹妹,這個女人倒還真的讓他覺得很自在,很舒服,雖然她常常有些讓他無語的舉動。

他堅持不喝安神藥,她也只好由他。

然而這夜,他想他是難以入睡了,只好信步走出屋外。

不知是什麼時辰了,樹林里只有鷗低沉地夜啼,屋子里,只有女人書房的方向點了油燈,但黑暗對他一向不是什麼問題,這也是被那些奴隸販子訓練出來的,他們有時徹夜趕路,不趕路時,每每讓他勞動到深夜,隊伍里總需要有人干雜活,遲遲沒被推到買主面前的他自然不可能吃白飯。

是因為自由嗎?這「豪華莊園」里,連星空都特別熱鬧,特別清澈,傍著鋪滿了一院子的各式藥材的香氣,白日時明妮的景致,在星空下也依稀可見,尤其不遠處那一彎銀色流水,和水湄邊早已開到了盡頭,遍染山林胭脂色的山桃花。星月輝映下的大地,原來也是這麼美好,全然沒有他在那些奴隸販子手下時所感受到的荒涼。

女人從她的書房走了出來,好像也習慣深山里的夜,所以沒帶上燭火。

「既然你不喝湯藥,就戴著這個睡吧。」

男人看著她塞過來的,看起來就是臨時剪了張粗布,再用麻繩捆好的……

他聞到香味,是香包?

「雖然效果不大,但還是有點用。對于你們這種怕藥苦不喝藥的,我早有對策,看是用聞的用泡的都行,不過我懶得生火幫你燒水,你就用這個吧。」

「……我並不是怕藥苦。」但他仍是收下了。

「啊,總之呢,早點睡吧。」

「今晚月色很美。」他實在沒有睡意。

「是啊。今天十五呢。」銀漢無聲轉玉盤,都說月色太亮,群星會黯然失色,但今夜卻是相互輝映。

要是夜夜都這麼亮就好了,堪燭可以省點幾支。自在模著下巴想。

男人忍不住想起在奴隸販子手下時,只有在深夜,連那些冷血的打手都睡去了,他才能偷得一點喘息的空間。每當那時,他會忍不住看著月亮,看著繁星如織。

他今年幾歲?出生在哪個地方?那時候的星和月,應該也是這樣的拂照著大地吧?月有缺時,日有陰晴,十年前十年後,百年前百年後,滄海也許化作桑田,唯有辰星依舊。

以前的他是什麼樣的人?可有誰在等著他?今天以前,他常常為這念頭苦笑。奴隸怎麼可能有家人?也許他一出生落地就是個奴隸,那麼今晚的夜色會是他有生以來,看過最美的一個,他擁有真正人生的第一個,而且,還有人能他分享……

「算來好景只如斯,惟許有情知……」話落,他自己都呆住了,有些尷尬地看著身旁同樣燈大眼看他的女人。這實在不是適合隨便對一個女人說的話。

「呃,不知為何突然想到……」此情此景,驀然就想起這句。

「你念過書!」

「呃?」男人一楞,這才驚覺是嗎?原來他念過書?

在奴隸販子手下,他根本沒有空閑去探究自己是否念過書,更沒機會接觸讓他意會自己不是文盲的事物,再說那些對一個淪為奴隸的人根本不重要。

「呀,會念書的話,倒是好辦。」自在又是雙手抱胸,繞著他沉吟起來,「來吧,看看你懂多少,說不定你也不用煩惱自己的去處了。」她招呼男人往她的書房走去。

去處?他其實還不敢想,才剛擁有自由,也早已習慣自己是一無所有的奴隸,怎敢妄想其他?然而,也許「希望」永遠都是迷人的,當未來值得期待的時候,好像也同時擁有了過去的夢魘對抗的勇氣,哪怕,關于他的前半生,還有好大一片空白。

星辰啊,但願每一個迷失的靈魂,都能在禰的指引下,不疑不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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