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傍晚,明珠則赴了樊顥的約,在他的行館吃晚飯。花魁出場,要帶兩名婢子和兩名保鏢,車馬酒水吃喝張羅全由客人負責,所以一到行館,樊顥的人要領著兩名婢子和兩名保鏢下去吃飯,但照規矩是不行的——他們花魁還沒賣初夜嘛,怕給佔了便宜,不過這一年來的相處,讓明珠信得過樊顥,所以她揮手讓婢女和小廝跟著樊府的人下去休息了。
別說是慶王爺那老色鬼,就是換作別的貴族公子,她也未必這麼放心。大概是因為將近一年來,每逢兩人徹夜對弈,彈琴,交換對詩書畫的心得,樊顥都是客氣有禮的,和她也總是相談甚歡,卻連她的手也沒踫過——若是那些習慣在妓女身上揩油的男人,哪怕有小廝和婢女跟著,恐怕也要借機模模手,吃吃豆腐,還有人桌底下的腳一直勾過來,甚至當婢女保鏢們腳跟一轉,就要撲上來強吻的也大有人在。
不管樊顥是真客氣或假客氣,至少他給她一種安全感。
今日,明珠穿了一襲絳紫纏枝花暗紋,雲肩通袖織金荷葉紋的上襖,和一件翡翠荷葉水波紋銷金裙,樣式保守了點,似是不想她進出樊顥的別館時,穿得大膽冶艷,給他招來太多不堪的傳言。
樊府別館種著一片梅樹,她忍不住來到園內,有些失神地看著花葉落盡,骨瘦嶙峋的梅枝,直到察覺有人竟然不知何時已站在她身後,她驚訝地回身,那人卻快一步伸手捂住她口鼻,強勢地半摟半拽地,要擄了她。
明珠直覺想呼救,有人闖進了樊府別館?
「叫啊,叫你那些恩客來把我拖進牢里,你就永遠不用躲我了。」那沉啞的,熟悉的,卻帶著憤怒的嗓音,貼著她的耳朵道。
她倒抽一口氣,以為自己墜入迷夢之中,膝蓋不禁有些發軟,分不清是喜悅多一點,或害怕多一點。
直到身後高大的男人將她挾持到一處偏僻幽暗的院落,將她困在他的臂彎牆壁之間,這個時節已經雕零的花棚頂上灑下稀疏月光,月桂樹的香氣濃郁得令人發昏,她抬頭看著陽戴上面具的臉,背著光,雙眼炙烈得像兩簇火焰。
她不知道自己的雙手正緊緊地揪住他的衣袖,原來所謂害怕的情緒,怕的卻是自己真墜入了夢境,怕的是眼前的一切終會幻滅。
原來這些日子是那麼難熬,她不讓自己有一絲空暇地學著所有花魁能學習的,學著那些對組織可能會有用的,貪婪而無所不學,只因心思一放空,他便入夢來,讓她每個深夜哭著醒來,才發現自己當真什麼都沒帶走,連心也是。
那麼多為她揮金如土的俊美公子,沒讓她真心地笑一下,反倒是這男人,不知帶走她多少眼淚。
陽伸出大掌托住她慘白的小臉,揉去她臉上讓他不耐的胭脂。也許他真正想揉去的,是她眼里指控的水光,以及泫然欲泣的神情。
他欺負她了嗎?他一聲不交代地躲開她了嗎?怎麼有人可以做賊喊抓賊?真讓
人生氣!
「叫啊,叫你那些有權有勢的客人來把我帶走!」他惡狠狠地道。
他的話卻讓她的心恐懼地吊到了喉嚨處,反而比他更壓低聲音,卻止不住顫抖地道「你知不知道這里是哪里?」
「不知道,你的一號恩客大宅?我看不怎麼樣。」他譏刺地道。
「但他爹能讓你永世不得翻身,你快趁沒人發現時……」叫他走嗎?她如鯁在喉,說不出口。
陽突然一陣好笑,「那你知不知道我爹是誰?」他突然發現他不該這麼問的,但明珠只是瞪著他半晌,然後像是想起了什麼,淒淒地笑了。
「不知道,也許又是一個有頭有臉的權貴,絕對容忍不了他兒子身邊有我這樣的女人。」
陽瞪著她半晌,思考著他的家人——不管是哪個,在他背後嚼舌根的可能。
不,就算是那樣又如何?她看來不像看穿了他的身分,要是知道她就不會在這兒了,那麼有什麼原因會讓她躲著他?他想不出來!
「怎麼?在我身邊很委屈?在別人身邊就不委屈了?讓那些男人幾百只眼楮看著你,幻想把你剝光就不委屈了?」他光想到昨天晚上,甚至更早之前,全雁城的男人都看著她——噢,他完全清楚那些男人看著她時在想什麼,他清楚得很!想她月兌光了躺在身下,想她那黃鶯出谷的嗓音嬌柔地喊著哥哥,他知道他們早就用想象強|暴了她一千一萬遍!因為那就是他想的!
想到這里,他像頭被激怒的獅子,用高大的身子逼近她,拉起她的裙擺。
……
直到她累極了,他替她穿戴好衣裳。然後把她抱到一處安靜的花園里,讓她靠在涼亭的椅子上休息。
他要離去時,沒察覺她疲憊地伸出手,想拉住他,卻只是讓他的披風下擺滑過指尖。她來不及喊他,因為已有人聲往這兒來,她怕他被抓住,只能咬著唇,看著他消失在黑暗中。
失魂落魄地坐在花園里好一會兒,衣冠楚楚,錦服燻上了慣用的冷調香料的樊顥來到她身邊,「明珠姑娘?你看來累了,我讓人給你備了上房,你先歇著吧,晚點我再讓人送晚膳到你房里。」
他過分的溫柔體貼,她無心深思,因為塞滿她胸臆的是——過去,無論如何,陽總會在歡愛後抱住她,她纏綿,哪怕只是安靜地棲伏在彼此頸間,也無比歡欣甜蜜。
她沒想過會再見到他,如今才知道她對他,還是滿滿的貪心和依戀。太無奈,太多余啊……
他真的來到了雁城嗎?他在哪兒落腳?可曾到千夜坊來?問過夜合歡和幾個慣常招呼客人的老鴇,都說不知有戴面具的客人。
她甚至開始懷疑,那一夜真是春夢一場。這結局讓她心里有一陣淒愴,每天將那條洗淨了的方巾揣在懷里,怔忡失神。
後來數年的紙醉金迷,他偶爾像一陣幻影,夜半來,天明去,短暫的有如朝露,她抓不得,就是想抓也抓不住。可她總會期盼,盼啊盼,哪怕他來的次數屈指可數,任何地方他都可能出現,原來她大多數時間都在等待,傻傻的,不曾回神看清楚自己失心失魂卻痴痴戀戀的樣子……
第一次替仇余鳳辦事,殺了個在軍隊里執掌要務的武將,她到底把殺人這一回事想得太簡單,想法太幼稚了,查案的官員來問話,她差點要露出馬腳,幸虧夜合歡機伶,後來對外宣稱她受了驚嚇,病了三天,火山孝子們送來的補品差不多夠給全雁城老百性中元普渡用了。
她開始明白,原來真正如朝霧雨露,不知能否見到夕陽的,其實是她自己。以前總認為,倘若有一天,她為叛黨臥底的事暴露了,她隨時都可以死,一點也不會害怕。可是現在她卻怕了。那些盼望,盼他不知何時到來,短暫的每一夜,都可能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
盼啊……怎麼離開了金風園,仍是盼。三個月、兩個月才盼到一夜春夢,纏緊了他怕天亮,分開時連舍不得都不敢說,也不能說。
他壞,就讓他壞吧,總有人譏笑女人傻,千夜坊里,多的是那樣讓男人糟蹋了還執迷不悟的傻女人,她總在一旁獨自倚著攔桿,幽幽地笑,不說話。
知道嗎?她從不給客人唱那首白頭吟。可關起門來,自己唱,千夜坊里那些女人听了,一個個都哭得心碎。
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啊……
為什麼,這麼難?
終于,夜明珠十八歲了——其實已經二十。早在兩年前,就有人在詢問當家花魁何時賣初夜,仇余鳳直接放話威脅夜合歡,死也要把那些豬哥擋下來。
「沒關系,等我們完成大業,到時每一個欺負過你的,我都替你殺了他!」仇余鳳總是說。
她淡淡地笑著,有個人也總在她耳邊這麼威脅呢。
你要是讓哪個男人踫你,我就殺了他!
夜合歡都不想提醒仇余鳳,她可不是開救濟院的。但,起碼該怎麼大撈一筆,她倒是有譜。
那個夏夜,簡直可說是萬人空巷,為了夜明珠拍賣初夜的暖身表演,有人還大老遠從東海和帝都趕來看呢。
圍繞著水邊的三面貴賓席,想當然耳都是有意開價買她初夜的。夜明珠坐在一朵巨大的白芙蓉上,數名水性優秀的丫頭輪流扮作鯉魚仙子,慢慢地推著芙蓉,讓她從這邊晃到那邊。
她將雪膩的粉臂擱在花瓣上,支著頰,似笑非笑地唱著曲,有時滑到某人座前,和他對敬一杯,有時伸手撈起湖水,朝座上看得兩眼發直的貴客潑,有時則捻起漂在湖面上的月季朝客人丟,那些接到花的,甚至是被潑了水的,都笑得一臉春心蕩漾,好像覺得夜明珠姑娘對自己肯定是有意思的,飄飄然吶。
還有人偷了她輕佻地蹺起擱在花瓣上那只玉足所穿的繡花鞋,惹得她嬌羞地酡紅了臉,眄他一眼……啊!就算沒標到初夜,他也心甘情願了!那人捧著繡花鞋,一副死也瞑目的模樣,身邊的大爺們一個個又羨又妒啊。
最後,夜明珠從那朵白色假芙蓉上站起——她身上只穿了件金色訶子和同色魚尾裙——一躍進了水里,當下每個男人的心都提了起來!
「夜明珠姑娘!」女神啊!誰來救起他們的女神啊!要是凍著了嗆著了他們會心疼啊!
夜明珠今晚臉上沒有任何妝,就連珠釵也沒有,換作別的女人,可能撐不起場面,但顯然今晚的客人們都不在意,或是根本沒發現這點。她的美本來就不需任何點綴。
然後,就在眾人朝著水面引領焦急盼望下,夜明珠在水底,在其他扮作鯉魚仙子的姊妹們幫助下,月兌了原本就只是隨意套上的魚尾裙,像一尾真正的鯉魚公主那般游到三面舞台中央,面湖的、正中央的位置,那是原來排練時就安排好的位置,有把手和梯子讓她往上踩,于是她款款浮出水面……
不上胭脂和水粉,不佩珠釵寶鑽,才禁得起湖水還以清靈原貌。
銀泉柔滑,淌遍那明霞骨,沁雪肌。發如絲,膚如脂,盡是珠輝玉麗,既是純真嬌柔,猶如冉冉香蓮帶露開,也是香艷妖嬈,恰似神女攜將暮雨歸!
今晚買了正中央位置的,自然是樊顥。明珠沒料到是他,雖然楞住,但也許這樣更好,畢竟要她對一個用眼神剝光她的男人表演這些,她也覺得為難。
她傾身向前,銀色湖水就這麼讓兩旁的人瞪直了眼地滑入香溝之間,幸而特別襯厚的訶子擋去了所有貪婪的視線,而她伸出手,撫過樊顥的臉龐。
他眼里的笑意褪去,那暗暗跳動怒火的眼,為何讓她心弦一動?她照著編排好的動作,慢慢貼向他,而樊顥不想她整個身子都露出來給人看,便配合地將身子往前傾。
但她只是將雙手撐在桌上,輕輕地在他額上吻了吻,然後便像一尾調皮又害羞的魚兒般躲回水里。
啊……男人們都發出了惋惜又不舍的驚嘆聲。
最後,夜明珠登上早就等在後方的畫舫。那艘畫舫今夜就泊在正中央,剛好把原來三合的水池圍了起來,由于平日就常作為歌舞表演用,登船的台階特別寬,夜明珠一爬上台階,兩邊的侍兒就立刻拉起長長的絲布,將她曼妙的曲線遮擋起來,遠處那些男人只能從隱隱約約透過絲布的光和影想象著,恨不得用眼神燒透了絲布一般,瞪直了眼看著。
夜明珠回過頭,沖著他們,羞怯地、嫵媚地一笑。
「夜明珠——」
今晚之後,那些男人都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