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國家經歷數十年的養精蓄銳,又再次壯大,文化科技都為了帝國的前景而突飛猛進,當海外異族來襲時,他再次宣布開戰。
這場跨海戰爭又打了數年,對手同樣不敵地大物博,又擁有長生不老能力的他,時間始終是站在他這邊的,敵人終究會投降,只是早晚而已。
他先後又花了數百年的時間,跨海統治了各個國家,他的成就果然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當年他的每一個敵人,如今都只能在地獄里看著他在皇位上的意氣風發。
爾後,又有大大小小的抗爭,但他謹記著要讓帝國千秋萬代不滅,就要永遠擴充軍力,永遠要求最有效率的生產,永遠以國家的利益作唯一考慮。要防止人民抗爭,就不能給他們任何權力;要軍事科技持續進步,就絕不能為了一點小小的破壞而卻步;要永遠保住強權,就要不停地鏟除異己;要確保國家強盛,就絕不能對弱勢心軟。
他成了這個世界唯一的王!唯一的大帝!真正的神!
但,抗爭仍是出現了,他驕傲地相信那不過是如同過去歷史上出現的火花一般,將會在他彈指之間消失。抗爭層出不窮,他發動武力鎮壓,最後,世界果然也在他彈指間,灰飛煙滅。
他用最恐怖的武器,消滅每一個反抗分子,世界陷入恐慌。
這樣的強盛有意義嗎?在他仍然高高坐在神皇之位上受世人膜拜那時,有個小女孩這麼問他。那個小丫頭的模樣似乎觸動了些什麼,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他心里恍惚地被挖去的那一塊,有一個這樣的存在……
他仍然不予理會。
但,世界真的在他手上滅亡了,像好久好久以前,他曾經夢見過……不,那不是夢,而是某個妖女的邪術,但這地獄般的景象卻讓他想起那段曾經——
他的敵人用她的陣法,讓他看見可怕的未來!他讓人制造的那些恐怖武器,最後失控地開始屠殺所有殘存在末日陰影下的人類,滅絕了所有生命體,最後他們反過來追殺擁有長生不老壽命的他,于是他月兌去了華袍,為了阻隔空氣里因為殺人武器而散播的毒霧,以及因為他的恐怖武器而終年燃燒的天空,他不得不穿上厚重的大衣,開始逃亡。
他似乎經歷過這一段,卻想不起任何事來,每天每天,他都在逃,在這個他「創造」出來的末日里逃亡。
有一天,他在一座頹圮城市的地下道里,看見了一張殘破的海報。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世界仍未毀滅時,一個攝影者拍下的夜空,他伸手撥開海報上的塵埃,舉起了他從城市的廢墟底下找到的燈。
今晚月色很美。
嗯,是啊。今天十五呢。
算來好景只如斯,惟許有情知……
三星為證,明月為鑒,願他倆,白頭到老,生生世世不分離。
他呆站在那張殘破的海報前,撫向千百年前被挖去了一塊的胸口,那處終于血淋淋的,記起了痛。他忘了什麼?
曾經以為,明月和星辰,亙古不變。原來其實不然,當末日塵硝遮天蔽日,繁星也早已不得見。
他驀然想起,當年那座花園呢?一定還在!于是他開始尋找「回家」的路。
但,「家」究竟在哪兒呢?駭人的末日戰爭早就將一切摧毀得面目全非,而他拖著一副不老不死的身子走遍大地,卻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那些巨大的殺人兵器仍然不停地追殺他,也追殺所有活物,大地在百年後完全歸于死寂。
只有他不死啊。死不了,不停地尋找回家的路,卻永遠也找不到。
那天,他累極了,早就沒有力氣再去追尋,可心里無止盡的向往,那始終想回到什麼人身邊的渴望,卻讓他再次邁開已經顫抖疲憊的腳步,在早已風化的土灰色廢墟中顫巍巍地前行。
突如其來一陣涼風,讓他恍惚。
他聞到一股香氣……在這末日中不可思議的香氣,他幾乎要以為自己只記得腐敗和惡臭,但這股香氣卻無比熟悉。
是茉莉花的香氣。他突然想起些什麼,胸口一慟,腳步踉蹌地循著那香氣的來源狂奔。他想起記憶里的山脈,想起那個等他回家的女人,想起他們的誓約,想起那把火,想起她歷劫歸來,想起她說,她忘了讓她最傷心的一件事,原來是一心復仇,不曾抗拒野心的他……
他找到了在廢墟之中奇跡般綻放的小白花,那是這大地數百年來唯一僅存的生命,他小心翼翼地走近它,統治天下數百年的神皇,跪了下來。
他終于找到了!終于……
陰影又再次突如其來地籠罩他,他抬起頭,看見那些殺人兵器將他團團圍繞。但這次他不能逃,因為他知道,他們會連這朵小花一起毀滅!
他以肉身擋下了所有致命的攻擊,將小花護在懷里,鮮血飛濺,染紅了大地,也染紅了小白花……
對不起。
他終于懂得低頭,懂得道歉,懂得謙卑,卻已經沒有回頭路……
司徒爍自昏迷中睜開眼,恍恍惚惚,已不記得千年以前的曾經。
當文武百官高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他突然臉色死白地咳出鮮血,黃公公甚至來不及上前攙扶,向來屹立如巨人般的身子就這麼癱倒了。黃公公焦急地喊太醫,又想起聖上真正在乎的那人,立刻要人十萬火急地去請自在。
千年幻夢,有真實,亦有虛幻,真真假假,真的夢境,假的現實,終究全是夢一場,不曾被壓抑的野心,帶他踏上無止盡的千年夢魘,喚醒他的,是良知,是悔悟,或其他?
「萬歲?」黃公公淚眼汪汪地探問,司徒爍卻一臉不識他的恍惚神情。
但他看到了讓他枕在膝上的自在,聞到她身上的茉莉香氣,雖然被烈火吞去了正常的容貌,他卻明白他終于找回千年前被挖去的那一塊,他終于還是回到家了。
司徒爍癱倒在帝位之前,枕在匆忙間趕過來的自在膝上,露出了虛弱至極的微笑,自在壓抑著眼里的淚水,握住他無力地伸向她的手。
「沒事了,你回來了。」她多想笑著對他這麼說,卻忍不住嗚咽,掉下眼淚。而他仿佛心願已了,閉上眼,沉沉地,在茉莉的香氣里,長眠。
迷霧深處,傳說的最初
神州大地最古老的傳說,是關于女神天神,他倆是大陸上所有民族的共同神話,在各個民族里化作各種不同的名,那些神話各異其趣,卻仍有相同的脈絡可循。
天神送給了司徒氏的國王三樣神器,助他平定妖魔鬼怪天災瘟疫。國王卻反而利用神器掀起了戰爭,女神為懲戒司徒氏國王,派出五名使者來毀滅國王他的國家,並且收回了三樣神器,其中之一被她丟入了海里,之二被她變作一匹金眼白狼,守護著最後一樣,能解救天下一切生命的神器。
天神卻暗中將五名使者的記憶抹除,讓他們以自己下凡經歷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去判斷這個國家的存亡,女神于是憤恨地對天朝五名使者降下詛咒,令他們永遠在太平之路上遭遇重重困難阻礙,在得到幸福之前狠狠嘗遍心酸痛苦滋味。
她降下各種災厄,無知,傲慢,嫉妒,冷漠,自私,仇恨,卻也因此被自己的詛咒反噬,最終魂飛魄散。傷心欲絕的天神只能將女神埋葬在凜霜群山底下,以永不止息的暴風雪將她包圍住,並且將女神僅剩的精魄封印在當時司徒氏的皇後體內,于是從此,司徒皇室歷代長公主,都擁有強大的巫力。
「神州已不再需要神只。」天神這麼說著,從此消失在大陸之上。然而百年後五位使者的後人卻相信,天神將轉生為神人回到人間,因為,他終究會回到女神轉世的司徒氏巫女身邊。
「什麼跟什麼啊?」坐月子只能待在床上看閑書的天下第一咒術師,前任天朝第一奸商單鳳樓,原本想將書砸到地上,但想了想這終究是她親愛的丈夫被無良書商坑了大把銀子買回來給她解悶的,她只好隨手把它擱在窗台上。
寫書的人是「佚名」,肯定是知道這東西要是被天朝的司徒皇室發現了,要給他判個胡說八道的罪名吧?
但是天朝有這種罪嗎?這是個好問題,也許她該問問她親愛的夫君大人。
「怎麼了?」辛守辰抱著熟睡的女嬰進到臥房,小心翼翼地哄著懷里的寶貝女兒,坐到妻子身邊,見她湯藥只喝了一半,忍不住嘆氣,「小黛。」
見妻子哼地一聲倔強地撇過頭,他讓底下人來把女兒抱走,親自端起湯藥,好聲好氣地哄她喝光,「這藥方是自在請聖上讓人特地護送到凜霜城來給你養身子的,還有那些針灸養護身子的方法,你看你這陣子身子不是好很多了?听話,養好了身子,咱們才能到龍城去看她。」
她當然知道自在用心良苦,而且其實她已經偷偷使了夢行咒回龍城去看過自在了,這陣子她每天晚上都跑回去煩她,就怕司徒爍走了她想不開啊!
只是,自在似乎很平靜,司徒爍最後沒葬在皇陵之中,而是破例長眠在龍城內那座花園里,自在為伴。
單鳳樓心想,自在這輩子也許不會回阿古拉山了吧?因為大朗在龍城里。
有時她忍不住會想,若是當年大朗選擇不恢復記憶,也許一切都會不同吧?她不禁倒臥在丈夫懷里,一臉憂愁,「好苦。」
「都喝完了,真乖,吃糖吧,吃了就不苦了。」他取來嫂子新腌的一盅糖漬桃子。
「你喂我。」她笑嘻嘻又有些無賴地撒嬌。恐怕女兒將來大了,也沒她愛撒嬌哩,辛守辰忍不住笑了。
窗台上,凜霜山脈的風吹翻了書頁,而原來傳說的最後,故事又回到了凜霜群山——
狼族的多羅公主,遠嫁中原,司徒氏國王鶼鰈情深,國王摯愛王後,未曾再納新妃,無奈王後無出,不想王上為滿朝文武的廢後聲浪左右為難,自請求去,王上不舍之至,直到許多年後才不得不廢離王後,並讓她回到西域。
司徒氏國王,終生未再立後。回到西域的月狼王後,墓穴亦朝向東方,仿佛遠方的國王遙遙相望。
「但願有來生,我願忘卻一切富貴前塵,在凜霜群山的見證下你重逢,到那時你可願回到我身邊,白首不相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