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中間一張美人榻,丁貴妃斜躺在上面。
常樂發覺她極愛黃色,這次也是穿的淺黃色的一襲長裙,流水一般地傾瀉在榻上,長長地垂掛于地,紗質的料子顏色極輕柔,如同芒果冰淇淋一般。
午前去大慶宮的時候還梳著精致的發髻,這會兒卻是已經將腦後的烏發都解開了,瀑布一般披灑在背上,鬢邊只簪著一朵時鮮的月季,粉白的顏色,襯得她一張臉愈發嫵媚。
只是這會兒,丁貴妃的一雙鳳眼微微斜睨著,眼角卻是帶著濃重的煞氣。
美人榻兩邊一溜兒的宮女,常樂第一次來丹陽宮,自然一個也不認得。
就在榻邊上站著的是丹陽宮的主管宮女羅三娘,人稱羅姑姑。左右兩邊站著數名宮女,分別是一等宮女侍鳳、侍鸞,二等宮女華秀,三等宮女藍田、小秋。
最讓常樂驚疑不定的是地上還跪著一個宮女,雖然是跪著,卻難以掩飾好身段,從身後看當真是削肩細腰翹臀,跪坐的姿勢把衣裙繃在身上,臀部渾圓,恍如一個香梨。
這些人看見常樂進來,也沒什麼神情變化。
常樂只能上前兩步行禮,口中道︰「奴婢見過貴妃娘娘。」
丁貴妃連眼珠子都沒動一下。
羅姑姑開口道︰「常樂姑娘請起,娘娘正在處理事情,請姑娘先站在一旁。」
常樂只得往旁邊站了站,這麼著,就看見了地上跪著的宮女的臉,兩頰高高鼓起,道道紅痕,像是剛剛被掌摑過,嘴角都裂了,沾著一絲血跡,眼角下面也是淚痕斑斑,不知哭了多久。
常樂暗暗驚訝,這位不是丁貴妃去大慶宮送菜時,跟著端托盤的那個宮女麼?
只听羅姑姑道︰「華雲,你跟著娘娘的時間也不短了,如今看來當真是人大心也大,丹陽宮這個小廟,是容不下你這尊真佛了啊。」
常樂听著她的語氣,滿是反諷,不知這個叫華雲的宮女犯了什麼過錯。
華雲卻仿佛被羅姑姑的語氣給傷了,萬分承受不住的樣子,趴到地上哭道︰「奴婢知錯了,奴婢真的不是有心的,娘娘饒了奴婢這一遭吧。」
「呸!」羅姑姑狠狠地啐了一口,厲聲道,「不是有心的?娘娘去見皇上,讓你跟著是抬舉你,你倒好,打扮得花枝招展,打量著旁人看不出你那點心思!」
華雲猛烈搖頭道︰「奴婢沒有!奴婢當真沒有!」
羅姑姑冷笑道︰「你算什麼東西,娘娘跟前也敢賣弄,憑你那點姿色,也敢勾引皇上?也不拿鏡子照照自己的臉,卑賤東西,也配攀龍附鳳嗎?」。
華雲穿著的是銀紅的曲裾,的白裙子上繡著百花,的確是有些鮮艷,盡管臉上腫著,但也能看出原來的好顏色,跟丁貴妃身邊的其他宮女比起來,的確是算得上姿色出眾,怪不得被懷疑要勾引皇帝。
只是,常樂覺得羅姑姑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神總是冷嗖嗖往她臉上飄,仿佛指桑罵槐,不由心里莫名其妙。
而華雲,卻仿佛受了天大冤屈一般,一味地否認求饒。
丁貴妃躺在美人榻上,將這一切都看在眼里,卻任由羅姑姑責罵,臉上一絲兒表情都沒有。
華雲對羅姑姑的責難是百口莫辯,最後只有向前爬了兩步,對丁貴妃哭訴道︰「娘娘,奴婢伺候娘娘多年,不敢說忠心耿耿,可也從來都是謹慎仔細,不曾辜負過娘娘的信任。奴婢自知卑賤,怎敢對皇上有非分之想,求娘娘明鑒啊!求娘娘明鑒啊!」
她一面說一面拿額頭磕地,那地上還鋪著地毯,竟也被她撞得邦邦直響,听得常樂心里慌慌的。
不過幾下子,華雲額頭上便磕出了血絲。
丁貴妃這才身子一動,懶洋洋地坐了起來。旁邊的宮女侍鳳立刻踫上一方手巾,丁貴妃接在手里,慢悠悠地在臉上踫了踫,又輕輕地擦了擦手指。
華雲還在邦邦地磕頭。
丁貴妃將手巾還給侍鳳,又從羅姑姑手里接過一盞茶喝了一口,這才慢條斯理道︰「行了,把頭磕破了,還得費醫藥。」
華雲這才停止磕頭,只將額頭貼在地上,嚶嚶地啜泣。
「念你伺候本宮多年,今天的事情本宮就不再追究了,你自己下去,領十下杖責,還能爬起來的話,就留下吧。」
常樂頓時心頭一涼。
她在尚宮局學習過,知道宮里的責罰,十下杖責听著不多,可是宮女都是細皮女敕肉,若是單薄些的,十下就能去掉半條命了,就是身子骨強一些,也會傷筋動骨,非得在床上趴上半個月才能下地走路。
丁貴妃當真是嚴厲,華雲只不過是穿得鮮艷一點,就被認為是勾引皇上,可以說是莫須有的罪名,不僅被掌臉,還要杖責。
在這皇宮里行走,真的是得提心吊膽,一絲兒錯處都不能犯啊。
華雲听了丁貴妃的話,知道再求饒也沒用了,只能哭著下去。
羅姑姑看著她離去的背影,說道︰「有些人仗著自己有幾分姿色,就生了攀龍附鳳的心思。宮里頭不知多少宮女都抱著這種心思,只是想攀高枝,也得打量打量自己的身份,農家女出身的卑賤東西,也敢覬覦榮寵,當真是不自量力。」
她說話的時候,眼神游移,像是在說華雲,又像是在警告其他宮女,但常樂听著,卻總覺得她這話是針對自己。
難道丁貴妃以為她顧常樂也有攀龍附鳳的心思?——她惴惴不安地揣測著。
羅姑姑說完了話,才仿佛剛看見常樂似的,說道︰「常樂姑娘請上前吧。」
常樂見她終于提到自己,這才上前,又一次行禮,口中道︰「奴婢見過貴妃娘娘,不知娘娘傳召奴婢前來,有何吩咐。」
丁貴妃歪著身子,腋下倚著大大的靠枕,說道︰「你是新進宮的吧?」
常樂答道︰「是,奴婢進宮還不足一月。」
丁貴妃嘴角露出一絲古怪的神色︰「不足一月,就能到大慶宮伺候,當真是好本事呀。」
方才看了華雲那麼一出戲,常樂再笨也察覺到丁貴妃心機深沉,而且很忌諱宮女貪慕虛榮,回起話來,便提起了十二分的警醒。
「娘娘謬贊了。奴婢原是在長壽宮伺候的,昨日太後說,皇上身邊缺個磨墨的宮女,因奴婢識得幾個字,略通文墨之時,才將奴婢調到大慶宮。其實比奴婢有本事的人多著呢,奴婢只是運氣好罷了。」
丁貴妃冷笑道︰「別人有再多的本事,入不得皇上的法眼,也是枉然。你沒本事,卻能在皇上跟前伺候,說是運氣,可這運氣也是一種好本事啊。」
常樂听她話語不冷不熱,不知是個什麼意思,只好唯唯應和。
「抬起頭來,給本宮瞧瞧。」
丁貴妃吩咐了一聲。
常樂便小心翼翼地將下巴抬高了幾分。
其實她的容貌並不出眾,頂多有幾分清秀,臉頰上有些嬰兒肥,身量又不高,屬于嬌小可愛型的。若是在現代,也可以算得上萌妹子一枚,不過在這佳麗眾多的皇宮,卻也算不上什麼美人了。
丁貴妃將她看了個仔細,微微地放心了一點。
趙晟一向喜歡的是修長苗條的女子,姿色上也是偏愛艷麗、嫵媚的,這種清湯寡水一般的容色倒是不怎麼青睞。
不過這並沒有打消她的警惕,大慶宮用人,多半是挑已經在宮里歷練過,行事穩重的,突然之間提拔一個進宮不足一月的毛丫頭,又是太後親自調人過去,不由得她不多心。
她又問了幾句話,將常樂的底模了個遍。
「既然你原是三等宮女,幾天功夫就提了二等,這宮里頭許多人伺候了好幾年,也沒見晉升的,沒有一個有你這樣升得快的。」
常樂心思電轉,立刻換了一副苦臉,道︰「娘娘說的是。奴婢也是稀里糊涂,難不成真是老天給的運氣。奴婢听過一句話,叫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就怕稍有差錯,把差事給辦砸了,丟了太後的臉呢,結果在皇上跟前也是誠惶誠恐,娘娘不知,早上奴婢磨墨,還不小心把皇上的袖子給弄髒了,深怕皇上責罵,奴婢都不敢說。」
她一面說,一面拿手撓了撓自己的頭,一副笨頭笨腦的樣子。
丁貴妃回憶了一下,午前去送菜的時候,好像是看見皇上袖口有幾絲墨痕,再看眼前這宮女迷迷糊糊的樣子,便愈加放心了。
這一放心,臉色也就稍微緩和了一些。
「怪不得你毛手毛腳,沒經過事就是毛躁。」她嫌棄地撇了個眼神,話鋒一轉,「不過太後已經安排你在大慶宮伺候,你也就得謹慎辦差。若是叫本宮知道你有什麼不該有的心思,本宮身負打理六宮之權,可留不得你這樣的人在皇上跟前。」
听了這句話,常樂怎麼還不知道,丁貴妃果然是提防她狐媚惑主,那個華雲可不就是殺雞儆猴給她看的。
「是,奴婢一定謹遵貴妃娘娘的教誨。」她趕忙表忠心。
丁貴妃這才停止了繼續盤問的心思,擺了擺手道︰「皇上那邊大約也要辦公了,你還不回去伺候。」
常樂啊了一聲,才察覺到時辰,慌道︰「幸虧娘娘提醒,不然奴婢又要耽誤時辰了。奴婢這就告辭。」
她忙不迭地轉身就走,繞過屏風的時候還踫了一下,驚慌地回頭看了一眼,捂著肩膀匆匆跑走了。
羅姑姑在後面鄙夷道︰「這麼笨,怎麼調到大慶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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