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一回,李正煒被廢是在眾目睽睽的朝堂之上,連蛛絲馬跡都叫眾人看到了眼里。因為沒了神秘感,坊間傳了一段時日,也就將他的事情淡忘了。但李正煬之事,卻只听聞承乾殿中道道詔書飛來,全不知就中內情。時間一久,各種各樣的傳聞便甚囂塵上,連自負聰敏的李正煜和柳長寧也很難分辨消息的真偽了。
到了二月廿一這日,李正煬的結局也塵埃落定,皇帝判他高牆圈禁,無故不得出。柳長寧想到多年前偶爾路過蕭條的燕王府,見牆內的桂花已然伸到了院牆之外,可牆內卻無半點生氣。守門的兵士換了一批又一批,偶爾帶出些真假難辨的私隱。有的說燕王一頭的頭發都已經白了,三十歲的人看著倒像是年過半百的老人;有的說燕王已經瘋了,大熱的天氣里披著被子在院子里亂走。口中念念有詞,儼然是把自己當成了在位的太子。這種種傳聞,柳長寧從未親眼見到,但心里卻是深信不疑的。饒是再堅強隱忍之人,平白無故地被關了這麼些年,心智也會產生急劇的變化。更何況李正煬狼子野心的一個人,自然是不堪重負了。
李正煜听了這消息,只是倚在櫻花樹下久久不發一言。一樹的櫻花開得絢爛,粉色的花瓣如紅雲一般。他的衣襟上有難辨的污漬,便是昨日滴在襟上的殘酒。他仰天躺在石椅上,懶懶地想著,若是這些兄弟都不曾長大,停在無憂無慮的年紀,倒也不錯。
魏無忌在家中坐了三天,並不見持詔的使者過來,也听不到關于自己只言片語的判決。一顆心就像被放在油鍋里,「滋滋」地煎著,輾轉難安。
這一日上,一顆備受折磨的心再也支撐不住。他將家中老小叫到自己身邊,冷靜地將魏家的處境詳細地分析了一遍。那五十歲的老妻陳氏早已哭成個淚人。魏無忌看了心中惻隱之心大起,但終是無可奈何。他將貼身掛著的一枚七孔匙交到她的手里,殷殷叮囑道︰「這是我畢生心血所在,一直以來連你和兒子們也都瞞著。屆時皇上派人到府宣詔時,你便把七孔匙和我的項上人頭交予他,親自帶他去假山內的密室。如此一來,或許可為家中婦孺謀得一條生路。」
那陳氏和幾個媳婦、孫媳婦抱頭而哭,成年的男子們則是跪坐一地,面如死灰。佛塔上晨鐘遙遙傳來,魏無忌雙手巍顫顫地伸向身側的佩劍。猶豫片刻,終于將心一橫往頸中抹去,瞬時便血濺三尺、氣絕而亡。
徐長海的車隊須臾而至。陳氏依言呈上了魏無忌的人頭和七孔匙。徐長海一雙鳳陽里更添了幾分凌厲的意味,他聲音尖利,還拖著長長的尾音︰「哦?這密室所在,老夫人何不帶灑家去瞧瞧?」
陳氏縱然是一品的侯夫人,素日里也是見慣了各種場面。到了這個時候,一顆心也是忐忑不定,她顫著聲道︰「徐公公,隨老身去後花園吧。」
徐長海對魏氏一門的富貴早有耳聞。卻沒料到竟能富貴如斯。他的眼楮掃過室內的金銀珠寶,落在一架古玩之上。
他的聲音有些不穩︰「顧愷之?灑家听聞顧愷之的《女史箴圖》共有一十二副,乃東晉至寶。不料魏府竟藏有其中半數,比宮中所藏亦是不差。傳聞先朝宮中乃有不世出的秘色瓷,但僅是听聞,從未得見。如今這座筆洗溫潤如玉、叩之如磬,又是雨過天青的顏色,想來便是秘色瓷無疑了。」
陳氏唯唯諾諾︰「室中珍寶乃先夫數十年來精心搜羅,老身……老身卻也不知竟如此豐富。」她本對徐長海極是畏懼,見他一張白得毫無血色的臉和一雙斜飛入鬢的鳳眼,縱使笑起來也是陰惻惻的樣子。如今見他一番名為贊美、實是敲詐的話,卻仿佛看到了一線希望。陳氏溝豁縱橫的臉舒展開來,賠笑道︰「公公若不嫌物品粗陋有礙觀瞻,不妨帶回宮中慢慢賞玩。」
徐長海也是一笑︰「老夫人盛情,灑家卻之不恭。」
話說也不知徐長海究竟用了怎樣的辦法,竟哄得皇帝法外開恩,赦免了魏氏一族的死罪。眾人本以為魏家在劫難逃,卻不料魏無忌畏罪自殺,長子魏殃得了個貪污受賄的罪名被處以絞刑,魏家一眾男子婦孺都被判流放,攜家帶口地往黔州而去,倒也保住了性命。
李正煜看著暗探的來報,一張臉冷若冰霜,看不出是喜是憂。柳長寧托著紫檀托盤進了書房,端端正正地將湯碗放到了案上,緩緩說到︰「王爺那麼些天都不眠不休,喝碗黨參黃耆湯提提神吧。」她見李正煜伸手拿起湯碗,又道︰「燕王雖被圈禁,到底可以平安到老。魏無忌畏罪自殺,魏氏一族的性命卻是保了下來。這個結果雖不完美,倒是不幸中的萬幸。」柳長寧眼中笑意盈盈︰「听聞皇上已將太子迎回宮中,還命名儒汪冉陽做了他的師傅,看來復位之事指日可待了。」
李正煜笑得波瀾不驚︰「過去我總相信‘我命由我不由天’。如今卻不由得不信命了。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這話不無道理。」
柳長寧心中不解,總覺得這些日子以來,李正煜與印象中的樣子越來越大相徑庭。她默不作聲,只拿出木棒去挑那落在油里的燈芯。燈火漸旺,映得屋內二人的臉上均是鍍上了一層薄薄的金暈。
李正煜聚精會神地瞧著柳長寧,聲音溫柔地仿佛能滴出水來︰「長寧,這些日子謝謝你陪在我的身邊,你本已是御封的縣主,並不需要做這麼多。」
柳長寧听見「砰砰」的心跳聲,強而有力,沉重地陷落。她竭力裝出滿不在乎的語氣︰「王爺過慮了。縣主什麼都不過是虛名,長寧一無血親,二無去處,到哪里都不過是寄人籬下、仰人鼻息罷了。王爺待長寧為心月復,長寧自然要投桃報李。」
李正煜心中微酸,有些別扭的微微偏過頭去︰「我喚你長寧,你為何不喚我重光?」
柳長寧右手一滯,木棒掉在桌上,濺出幾滴燈油。她不敢去看李正煜的臉,只好回避似的將視線落在空空如也的湯碗上︰「王爺乃龍裔,如今又成皇上嫡子,這名諱怎麼輕易相稱?」
李正煜仿佛早已了然,他無奈地說道︰「你既不願意,我並不會強求。」他起身向門外走去,高而瘦的背影漸漸融入夜色之中,再不可見。
隆重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