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呼嘯,大雨傾盆。夜黑漆漆的,天上無一絲月光,這是個適合夜襲的好天,秦亞茹也不知道,高楓是怎麼確定今夜黨項要夜襲兵營,更不知道這個消息準確不準確,可高楓的刀已經擦亮。
高楓穿上很招眼的銀色盔甲,雪白的披風哪怕在夜里也閃爍著銀輝。
秦亞茹順手模了模他領口的茸毛,軟綿綿,暖洋洋,至少不必擔心風寒雨冷,秦文淵把高楓最近頗為寵愛的坐騎踏雪洗刷一遍,梳攏好皮毛,扭頭看向自家將軍,目中猶有憂慮︰「做誘餌的活兒交給我算了,反正敢穿這麼一身兒只有你一個,顯眼的很,用不著擔心敵人認錯。」
麒麟軍戰時的制式盔甲樣式都差不多,全是那種要多低調就有多低調的類型,唯有高楓,明明是他自己提出夜間不許穿得光明閃亮吸引人眼球,偏偏他自己就是不喜歡遵從,每一次穿著盔甲出去打仗,都是個銀光閃閃的發光體。
秦亞茹知道後哭笑不得,就沒見過虛榮心這麼強,這麼喜歡顯擺的將軍!
這位到是振振有詞,如今又沒有無線電通訊器,沒有望遠鏡,沒有軍餃領章,沒有記者給他照相宣傳,他不穿得顯眼一點兒,怎麼讓人認識他這個大元帥,怎麼指揮戰斗?
反正這套歪理學說他隨便說,秦亞茹也反對不了。
替他正了正銀盔,秦亞茹忽然莞爾一笑︰「還記得嗎?那一年我們去海南。在郊外呆了三天,三天都沒睡覺,到了第四天,我實在是受不住,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等天亮一睜眼,差點兒沒把你當成鬼,愣是有了心理陰影,半個月不大敢看你那張臉。」
高楓哭笑不得,嘆了口氣︰「真是好心沒好報。」
海南。尤其是鄉下的蚊子。又大又毒,被咬了之後,立時便起好大的腫包,秦亞茹睡著了。一開始還好。高楓還能用蒲扇給她轟趕一下蚊子。可高楓自己也困得實在睜不開眼,到底有照顧不到的時候,偏偏驅趕蚊蟲的藥早就用得一點兒不剩。
沒辦法。他只好把秦亞茹開玩笑配置的一種吸引蚊蟲的藥水拿出來灑自己的身上,一整夜,蚊子就顧著咬他,自然放過了秦亞茹。
結果,第二天秦姑娘看到他那種腫得面目全非的臉,嚇得一腳就踹了過去……
想起舊事,秦亞茹眉眼漸漸變得溫柔下來,她雖然不能再與自己的男人並肩作戰,可是,卻成了她的妻子,將來也會做他孩子的母親,此時送他奔赴戰場,期盼郎君歸來的心情,居然並不是很糟糕,還有一絲別樣的情懷。
外面殺聲震天,那鋪天蓋地而來的殺氣,甚至連懵懵懂懂的小女使也能感覺得到。
不知道是什麼人在嘶聲呼喊——‘城門破了,城門破了’
似乎遠處有各種各樣嘈雜的聲響,有老百姓的哀啼聲,怒罵聲,奔走哭嚎聲,但都模模糊糊的,並不真切。
傷兵營里風聲鶴唳,好多缺了一條胳膊,瞎了一只眼楮的兵士,又重新拿起了兵器,手頭沒有兵器的,隨手拆除一條桌腿,緊緊攥在手心里。
秦亞茹坐在窗前的椅子上,正縫制一件兒小兒穿的衣服,給大嫂的,他們這一次得勝回京,大約就能看見大哥孩子了,也不知道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還得給大郎納幾雙鞋底,他正是費鞋的年紀。
雖然府里並不缺針線上人,可娘親親手做給兒子的鞋襪,哪里又是下人們做的那些能比得上?
看著斷了一條腿的老兵士,緊張地靠著桌子站在她身邊,一言不發,手指卻被捏得清白,秦亞茹突然有些滿足。
她其實做的並不算多,也就是幫著處理一下傷病的傷口,幫著準備點兒飯食,洗洗衣物,這些人浴血奮戰,她們伸手幫忙,也是應當。
卻沒想到,她不過是做了些力所能及的小事,卻讓這些質樸憨厚的士兵們感恩戴德。
「要不是娘子賜下藥來,狗子就不只是少一條胳膊,他少了一條胳膊,回家之後還能做活,還能養活他娘,可要是他死了,他老娘也活不下來。」
「娘子是何等尊貴人,竟為我們這幫粗人縫補衣裳,端茶端水的,便是死了,也難報大恩。」
「秦娘子做的炊餅真好吃,比狗剩叔做的好吃一百倍。」
平日里秦亞茹耳朵里听了一大最這等奉承話,也沒覺得什麼,可是此時,外面殺聲震天,這些傷勢嚴重的傷兵,卻牢牢地守住大門,守住窗戶,努力地想保護她,拍著胸脯告訴她,敵人若是想傷害她,除非踏過他們的尸體。
秦亞茹忽然覺得眼眶發熱。
這些人並不知道高楓其實是在開門揖盜,他們以為城中的兵士大部分都去支援三川口,他們真以為高楓高元帥的傷還沒有好,又被城中的將士排擠,已經掌控不了隊伍,白日里還在不斷地安慰秦亞茹,告訴她高元帥是好人,好人必有好報。
結果夜里出事,他們這些從不肯接近秦亞茹臥房半步的兵士們,卻不約而同地聚集過來,用自己孱弱的身體,意圖保護她。
「娘子,俺要是死了,您幫俺把俺妹子給嫁出去吧,嫁給誰都行,就是別嫁給軍漢,跟著軍漢,太受罪了。」
院子外面火光沖天,一個只有十六七歲的小兵聲音在抖,手也在抖。
秦亞茹嘴唇動了動,卻不知該如何安慰他們,就連她自己,其實也不是不怕,這是真正的戰爭,戰爭永遠不會有萬無一失。
外面的喊殺聲越來越近,忽然有一行二十多個明顯殺紅了眼。渾身是血的蠻人跌跌撞撞地沖向傷兵營。
秦亞茹眼睜睜看著身邊的兵士們沖了上去,用刀,用棍,用剩下的胳膊,甚至是用牙齒,瘋了似的阻擋著敵人的腳步,她腦子嗡了一聲,一片空白,好像一切都離她遠去,許久許久。熱氣騰騰的鮮血噴在她的臉上。才帶回了她的神志,回過神,秦亞茹一手拔出刺入敵人脖頸的手術刀,看著倒在地上。瞠目結舌的老兵士。啞然失笑。
「亞茹!」
一隊雪白的駿馬飛馳而來。鐵蹄聲聲,無數敵人倒在血泊里。
一身銀色盔甲的俊美將軍,在大雨中笑得春花燦爛。一手拉起他心愛的女人,用力拽上了馬,緊緊摟在懷中,也不顧她滿臉的鮮血,用自己同樣沾滿了汗水泥漿血漬的臉,滿足地蹭了一蹭。
「呀……他佔秦娘子便宜……」
年紀輕輕的小兵一句話沒說完,就讓老兵士捂住了嘴,其他人轉頭的轉頭,側身的,卻又忍不住咧開嘴唇發笑。
「可惜,可惜,來得不是李元昊,沒能取到他的首級,我還想帶回去做咱們大郎金榜題名的禮物來著。」
秦亞茹白眼一翻,惡狠狠地擰了他一把。
這個混蛋要真敢把那種東西送給她兒子,她非把這混蛋掐死不可。
「亞茹,我不能保證,以後再也沒有這樣讓你提心吊膽的日子。」高楓難得感性,貼著心愛的女人的耳朵呢喃。
「放心,你要是死了,我最多花半個月就忘記你,然後快快活活,開開心心地活下去。」
「…………」
高楓咬牙,垂頭喪氣地耷拉下腦袋︰「那我要申請,你得來拜祭我,至少一年一次,要不然……三年一次也行。」
尾聲
「想當年啊,我生得也是貌美如花,走在開封大街上不知道多少大姑娘小媳婦要羞紅了臉,接到的荷包瓜果用筐都裝不完,你們祖母,那是哭著喊著要嫁給我,哎,也是我好心,心想,像她那麼潑辣的女子,要是我不要,她哪里還嫁得出去?就干脆大發慈悲地娶了她進門……」
「爹爹說你們娶我們媽媽,到媽媽家去跪門檻,跪了大半個月。」
「爹爹還說,你見到顧謙就吹胡子瞪眼,那是因為顧謙他祖父喜歡我們媽媽,還和我們媽媽感情很好,是你橫刀奪愛,騙了我們媽媽……」
「胡說八道,那小混蛋敢造反,敗壞我的名譽,看我不收拾了他。」頭發雪白的老頭拎起大刀就要往外沖。
兩個穿著打扮一模一樣的金童玉女,笑嘻嘻地瞧著他跑到門口,才眯著眼楮喊︰「媽媽說她要陪舅母去掩月庵禮佛一月,這個月給你買酒喝的錢放在我們爹爹那兒,讓他按照你的表現發放。」
老頭腳步一僵,小心翼翼地擱下刀,咳嗽了聲,大大方方地轉頭回來坐下,也不去看兩只小混蛋嬉皮笑臉的模樣。
哎,這年頭,當爹的連教訓兒子都不行,掌管經濟大權的才是老大。
已經能夠頂門立戶的男人回到家,見他爹嘟著嘴耍小脾氣,也不惱怒,塞了一瓶上等的女兒紅過去,成功把自家爹爹逗得眉開眼笑。
他父親年紀大了,雖然還算康健,到底不比當年,酒還是要少喝才好,不過,偶爾也要他解解饞,否則反彈起來,不好壓制。
男人這些年仕途順利,估計不到四十歲,就能做相公,整日折騰的那些來朝貢的番邦使者欲生欲死,把朝中那幫子整日喊著天朝上國,應該講體面,番邦進貢,他們也該多給賞賜的文臣整得到現在背後罵他小家子氣者有,當面敢說一句廢話的半個不存。
這麼多年在朝中折騰,他威儀愈發重了,回到家面對從小崇拜到大,近些年卻日漸小孩子脾氣的父親,也不至于次次吃癟。
「你娘什麼時候回來?」老頭美滋滋地抿了幾口酒,把剩下的小心翼翼地收起,趴在窗戶上暗地里嘀咕,「老了,老了,到學會了吃齋念佛。」
「娘說回來了給爹你做素齋,清清腸胃。」
「……呃,那還是多念一會兒,多念一會兒好,讓菩薩保佑我頓頓能吃肉。」老頭縮了縮腦袋。
他們生活了一輩子,後半生並不像想象中的那麼波瀾壯闊,雖然黨項未曾立國,還算安穩,但他們大宋也沒有再主動發動戰爭,征戰遼國。
只是武將的地位確實高了些,開辦了一個簡單的皇家軍官學校,招收了一批戰場上退下來的老將當了作戰參謀,順便教學,其它的也沒什麼,朝中還是有些重文輕武的跡象,武舉出身的官員,還是比不上文舉出身的官員清貴。
秦亞茹到頗做了些事,與黨項的戰爭結束後,她帶出來一批能面不改色‘割肉剔骨’的醫女,而且還艱難的把這門手藝給傳了下去,不過,回了京城,秦亞茹的生活,也就是這個朝代大部分人過得那樣的日子,相夫教子,操持家業。
雖然到底還是沒能有孩子,可做人不能太貪心,這樣的生活,他們已經很滿意很滿意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