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祈國,雲江城。
連日的大雨將整個雲江城籠罩在一片水色煙雲之中。不似春天雨水綿綿,初夏的暴雨無常,大滴的雨水砸在人的臉上甚至有些疼痛。
路上行人匆匆,路上的攤販因著這綿延數日的大雨頭痛不已,再多下些時日,家里都要揭不開鍋了。唯獨客棧的掌櫃卻在心里暗自祈禱,這雨能多下幾日,最好再來十天半個月的。
雲江城雖小,但確是雲江附近唯一的一座稍具規模的城鎮,雲江橫在南蕭最北端,每年兩國之間來來往往的商戶不計其數,要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內能有一半的日子下雨,不不不,一百天就好,客棧老板樂滋滋的在心里盤算,暴雨之中,要過江的商戶都只能駐足于此地,客棧往往是一屋難求,價格更是蹭蹭蹭地翻了好幾倍,若是真能如自己所願,客棧的掌櫃的捂住了自己砰砰直跳的胸口,那真會模銀子模到手軟啊!
雲江城外,四周皆是連綿起伏的青山,夏日的山林,樹木蔥郁,遍染了油綠色澤,臨近一座寺廟的別院中。
程衍一向面無表情的臉上隱隱有些發黑,兩頰緊繃地端著一打朱紅色的折子站在了書房外頭。就算他此刻不回頭,也知道,書房院子的外頭一定有個腦袋從樹叢後頭伸出來幸災樂禍的看著他。
程衍嘴唇緊緊地抿著,抱著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的想法,敲門,得到準許,推門,然後走了進去。
葉亦宣負手臨窗而立。
這處別院建造在半山腰,地勢略高,站在窗邊往外看山道蜿蜒而下,山道兩旁兩抹碧綠的山色平靜而深遠的鋪展在天地間。
難得的晴天。雨後清晨的山林,即使在這炎炎夏日,山風也是帶著絲微涼的清爽,許久不曾放晴的天空,晨光似金,鋪瀉于長空間,純淨而透明的天際有林鳥掠過,帶起一串清脆而婉轉悅耳的鳥鳴聲,空氣中也彌漫著露珠和泥土的芬芳氣息。
第十六日。
他們整整被這場大雨堵在雲江城十六日。
大雨封城,暴雨使得河水暴漲,水勢激流,沒有一個船夫敢在這種天氣渡江。在可以預見前路將會帶來死亡的情況下,有錢能使鬼推磨這句話也不盡然好使。
程衍把手中厚厚的一打秘折放在寬大的書桌上,垂手沉默的站在一旁。
葉亦宣收了遠眺的眼神,轉身看了他一眼,眼光落在了書桌上那一堆折子上,神色不明。
慢慢踱步到書桌前,從窗口灌入的山風撩起他衣袍的下擺,揚起一個優雅的弧度。白皙如美玉一般的手指拿起桌上剛放下的折子,打開,合上,一本本快速的掃過。
「程衍。」清潤低啞的聲音在空曠的書房中響起,被風吹到了程衍的耳中。
程衍手下一緊,頭埋得更低,「是。」
葉亦宣拿起一本秘折的下角,緩緩在書桌上拍了拍,「你能不能告訴我,文蘭為什麼要這樣。」
聲音與尋常並無二致,卻無端的讓程衍有些緊張起來。
程衍沉默了一小會兒。
葉亦宣也不催他,翻開折子仔細看了起來。暗棕色的書桌後面一身白衣的他,神情專注,時間仿佛也停止了一般。
「是屬下的錯。」程衍憋了半響,最後只有老老實實的先認了錯。他的驕傲和忠心不允許他對面前這個人撒謊,可是,他也實在沒臉說自己被親妹妹給算計了,才不得不幫他干這種事情。
葉亦宣頭也不抬,一目十行的看完手里攤開的折子,拿起旁邊的朱砂筆在上面快速的標注了幾個字,「出去。」
十幾年的相處,讓他了解自己這個手下的性格,既然自己這般開口問了,程衍依然不願多說,那再怎麼問都是沒有用的。
葉亦宣不曾懷疑過程衍的忠心,自然也不會認為他這麼做有什麼企圖,多半是因著他妹妹文蘭的鬧騰而不得不如此。只是……葉亦宣的眼光落在了桌子最左邊的一疊折子上,文蘭為何要把礪王府的消息混到秘折里傳到他手里?而且一向沉穩的程衍都默認了她這種做法。
程衍不是文蘭,若是這件事對他一點好處都沒有,程衍就不會從容文蘭如此。這也是自己不想多做追究的原因。
葉亦宣探手拿起一本折子,黑色隸書鋪滿了白色的紙張,詳盡而間接地匯報著情況︰
「……六月十一日,礪王蕭煌宇一侍妾被查有身孕,第二日意外小產,原因正在查探……」
「……六月五日,礪王妃疑似病愈,隨礪王回府……」
「……六月三日,礪王府側妃盧氏被蕭國侍郎夫人抓傷,在家里閉門不出,據查,盧氏利用侍郎夫人被人查知,侍郎夫人指使人縱火,被杖三十,而後欣欣然回府……」
「……六月二日,礪王蕭煌宇在青樓中為爭一女子與人大打出手,當晚被太後招入宮內訓斥…」
類似的折子幾乎將近十本,每天都夾雜在各種秘折中傳到了他的手中。剛開始若還能說是無意,可這接連的十天折子,里頭必然是有什麼意圖的。
葉亦宣攤開折子,又快速地看了一遍。都是關于礪王府一些瑣碎的事情,大多是跟礪王的那些妻妾的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以及礪王風流行徑的一些消息。
葉亦宣眉頭微微蹙起,很快又平復了下來,礪王喜好美人,這是在提醒他,讓他從美人身上下手?
程衍黑著臉大步從書房走了出來,剛走出院子,一道藍色的身影就從旁邊花叢中竄了出了來,直直地朝他身上撲來。
程衍腳下微轉,身子一側,避開了這個不明物體的「攻擊」,一聲不吭地繼續往前走去。
藍影撲了個空,突襲不成,很快轉過身子又追了上去,「哥,哥,哥,怎麼樣了?殿下有沒有說什麼,有沒有問你什麼?」
程衍沒有回答她,繼續大步地往前走去。
程文蘭絲毫沒有被他看似冷漠的態度影響,嘰嘰喳喳地在他耳邊啵︰
「你說,殿下會不會看出來?應該是沒有,不然怎麼會一點反應都沒有……不過真沒想到,裴姑娘竟然已經嫁人了,嫁的還是個那麼個混人,真是可憐……嘿嘿,不過可憐也好……」
程衍被她念叨得有些不耐,眼角掃了掃四周,才低聲吼道︰「程文蘭我警告你,這件事到此為止,以後休想讓我幫你。」
程文蘭眨了眨眼楮︰「為啥?你剛開始不是同意的嗎,現在怎麼回事,是想出爾反爾?你怎麼這麼沒義氣,就忍心看你老妹一個人孤軍奮戰。」
程衍磨了磨牙齒,最後咬牙切齒地說道︰「此一時彼一時。剛開始我也不知道裴姑娘已經成親了,才會答應讓你這麼胡作非為。」
以太子殿下的手段,若是真想找到她,任她走的如何悄無聲息,總也能找到。但問題在于,裴姑娘初到太子府之前,曾經托了子然大師,上門囑咐殿下不可查探她的身份和行蹤。殿下當時憂心九皇子的病,這種條件自然二話不說就答應了。
誰知道後面會發生那麼多的事情。而殿下已然心動。
裴姑娘不告而別,文蘭說既然殿下答應了子然大師,不去查探裴姑娘的行蹤,也只是他一人應了而已。他們這些下屬,當時可是不在場的。若是殿下沒有吩咐,他們自發的將裴姑娘的消息傳到殿下手中,算不得是違背承諾吧。
程衍剛開始听文蘭這麼說,雖然覺得有些無恥,想了想還是答應了。身為下屬,就應該幫上頭的主子排憂解難,無恥一些算什麼。
文蘭一听他同意了,立馬樂滋滋地遣了人去調查。
文蘭性子跳月兌,年紀又小,可是做事靈活,頗有手段,掌管密報已經有些時日了,要查探一個人的行蹤和背景,並不是什麼難事。
但將密報整理篩選的工作卻是他在做,所以這些折子要送到太子手里,必須經過他的同意。
查探出來的結果送到他手上的時候,程衍難得呆滯了一炷香的時間。
背著太子殿下做這件事情,已經讓他內心掙扎萬分了,到手的結果卻只讓他想一把火把折子燒掉。
裴姑娘居然成親了。他們太子殿下居然喜歡上了一個有有夫之婦。
「成親怎麼啦?你沒見裴姑娘嫁的是這麼個混蛋人渣,這人哪里比得上太子殿下,就是因為這樣,咱們才更應該這樣做。」文蘭理直氣壯的說道。
程衍瞄了她一眼,沒有說話。剛開始文蘭也是這麼勸他的,裴姑娘嫁的是南蕭先皇後唯一的兒子,還是礪王的正妃。而礪王蕭煌宇的資料,他們手上是不缺的,自然也知道蕭煌宇是個什麼作風和性子。
礪王妃入府三年,行事已經不能用低調形容了,簡直就跟透明人一般。而蕭煌宇喜好美人,成日在外頭風花雪月,甚至好幾次都因為爭美人與人大打出手,妾室姨娘也是一房又一房的往家里抬。風流不羈的男人,各種身份的妾室,這個形同虛設的正妃過的是什麼日子,想想都讓人覺得可憐。
程衍腦中浮現出裴意那張淡定出塵的臉,實在是難以把她跟礪王妃這個頭餃聯系起來。
可是不管她過得怎麼樣,她已經成婚了,這是不爭的事實。在程衍看來,裴姑娘是任何身份都沒有關系,太子殿下不需要依靠自己妻子的母族而穩固自己的位置。是何身份,作為下屬的他都不會有想法,但是若是已嫁作人婦……
程衍用力扒開開文蘭抱住他胳膊的手,冷冷地說道︰「她嫁的是誰不重要,關鍵是她已經嫁人了。」
文蘭不服氣的張嘴還想說什麼,卻又听程衍道︰「就算她過得再不好,難不成你還想讓太子殿下去奪他人的妻子不成,這個人還是他國的王爺的正妃,你讓天下人怎麼看待太子殿下。」
「日子是自己過的,管人家怎麼看。」文蘭小聲地嘀咕道,看到程衍眉毛一豎,就要發火,文蘭馬上改口,「好啦,好啦,我知道你的意思。」
這些事情她就算不在乎,也不可能不明白,「可是你要知道,以殿下的性子,是不可能對裴姑娘放手的。不然他也不會不等太子儀仗,就帶著這麼幾個人先去南蕭國。」
文蘭賊兮兮地低頭四處打量了一下,湊到程衍面前低聲說道︰「你不覺得太子殿下最近特別的煩躁嗎?」
程衍茫然地搖頭。太子殿下最近正常得很啊,作息規律,政務照常處理,私下里臉上也一如既往的沒有表情,沉默寡言。不一直都是如此?
「哎,跟你說了也不明白。」文蘭一副你不懂的樣子,嘆息,「你不能光看外表,要用心去感覺,用心,懂嗎?」
程衍額頭青筋一跳,明白自己這個不靠譜的妹妹又開始瞎掰了,抿了抿唇,轉身就要離開。
「誒誒誒,你听我說完。」見程衍不耐,文蘭連忙收了臉上神棍一樣的表情,拉住他,「你覺得太子殿下現在會放手嗎?」
程衍想都不想的搖頭。
「那你覺得,殿下是現在知道這些消息的好,還是等他自個兒千辛萬苦找到裴姑娘之後再知道的好?」
程衍腳下的步子一頓。
文蘭見他松動了,繼續勸道︰「殿下答應了子然大師,不去查探裴姑娘的身份和行蹤,但是他既然不能放手,這個承諾說不好早晚都要廢掉。可你什麼時候見過殿下違背過自己的承諾?萬一殿下受著良心的譴責,跋山涉水的與裴姑娘見面,卻發現自己心愛的人已經嫁給他人,心里將是何等悲苦。」文蘭裝模作樣的抹了一把眼淚,「這簡直比戲里唱的還要……誒誒誒,你別走……總之咱們現在讓殿下心里先有些準備,總比他什麼都不知道的要好吧。」
「可是殿下現在也不知道裴姑娘就是礪王妃啊!」程衍費力的往前走,拖著手臂上掛著的像樹懶一樣的程文蘭也踉踉蹌蹌的往前滑了幾步。
知道他這是答應了,程文蘭嘿嘿一笑,伸手勾住他的脖子,一副哥倆好的樣子,沖他擠了擠眼楮︰「咱們想辦法讓他知道,不就好了。」
——坑爹的分界線——
南蕭國,壽康宮。
宮人們早已經歇下,唯有回廊屋檐下一盞盞風燈在月色下無聲搖曳。西側的一處庭院,正室中依舊亮著兩盞琉璃宮燈,屋中燃氣的安神香從三足赤金小鼎中裊裊升起,彌漫了一室,但並不能安住屋中人的心。
蕭太後穿著寬袖大裾團壽紋氅衣,外套如意雲頭領,對襟排穗下擺坎肩,微微閉著眼楮靠在軟枕上,手中蕶苓香念珠慢慢地轉動著,卻在听到李嬤嬤的話之後手一抖,停了下來。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為何現在才跟哀家稟報!」太後眼楮微眯的眼楮睜開,目光如炬的看著立在身前的李嬤嬤。
李嬤嬤走上前來,端起旁邊高幾上放著的參茶,遞到太後手邊︰「就是這兩日的事情。想來礪王是看太後最近操勞太多,不想太後娘娘傷心,才會封了下面人的口。」
「他封了口哀家就不知道了?」太後胸口劇烈的起伏起來,「好不容易有了子嗣,居然就這麼沒了……查出是誰做的沒有?」
「陛體欠安,宮中大事還得靠娘娘住持,太後娘娘萬萬要保重身體。」李嬤嬤伸手撫了撫太後的後背,幫她順氣,「听說那個姨娘小產得蹊蹺,還未曾查出來。」
「蹊蹺?說來說去,不就是那麼些手段?」太後恨恨地說道,「盧側妃到底是怎麼管事兒的,姨娘有了身子就該好好的護起來,成日里只知道拈酸吃醋,進門這麼久自個兒肚子一點消息都沒有就罷了,現在連這麼重要的事情都不曾向哀家稟報過,我真是白教她了!」
這是把氣兒都散在盧側妃頭上了。雖然是自己娘家的佷孫女兒,平時也頗為看重,但是現在在自己嫡親的重孫面前,太後的心自然是偏著長的。
「依奴婢看,盧側妃可能不知道……」
「不知道?」太後面上有幾分譏誚,「就算她知道了,也未必會告訴哀家。不就是怕姨娘生了長子,壓到她的頭上嗎?」
「娘娘,盧側妃雖然年紀尚小,但是還是很听太後娘娘的囑咐的。而且……」李嬤嬤輕咳了一聲,低聲道,「礪王府里不想別人生下長子的,可不止一個人……」
「那些個姬妾,哪有那麼大的膽子……」太後說到一半,突然想起什麼來,「你是說那個人?!」
李嬤嬤點了點頭,「太後,奴婢有一言,不知道當不當說。」
「你跟了哀家這麼些年,還有什麼不能說的。」太後不以為然地說道。
「礪王成婚多年,院中的妻妾也不算少了,但卻未有子嗣,這次好不容易有個姨娘懷上了,怎麼偏生就那麼巧,剛好是礪王妃不在府中的時候,又怎麼……」剛好那麼巧,在礪王妃回府不過幾天的日子,孩子就沒了。這句話李嬤嬤沒有說完,她知道太後會明白她的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