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嬤嬤站在清澗院外頭,垂著手,兩眼止不住的四處打量著。
院子布置得相當清雅,但是很小。她站在此處,透過重重樹蔭,幾乎就能看到對面的圍牆。院中只有一顆高大的榕樹,沒有種任何的名貴的花草,至少她沒有見到任何一種她在宮中見過的植物,倒是顯得干淨又舒適。
李嬤嬤悄悄抬頭往上頭瞄了一眼,金漆刻字的烏木牌匾,上頭工工整整地刻了「清澗院」三個字,看著倒是不寒磣,可是好像也有些年頭了,不像是新換的。
她這一路走來,也未曾見到有府里的下人來往這個院子,實在是冷清得很。
李嬤嬤心里有了底,又垂下眸子靜靜的等在外頭。
裴意從榻上慢騰騰地爬起來,手指捂唇打了個小小的哈欠,「讓她進來。」天氣越來越熱,她今日又無所事事,倒是越發的懶散了。
榕樹下,裴意單手撐頭坐在棕色的藤編扶手椅上,眨了眨因為困頓有些濕潤的眼楮。因為剛剛睡醒,頭發只用一根發帶簡單的系在了後頭,穿著一件寬松的素裙。
李嬤嬤跟著前頭領路的人畢恭畢敬地進了院子,看著樹下散發寬衣的女子,愣了好一會兒。
雖然只是素服淡妝,長裙曳地,但實在難掩她天生的好顏色。李嬤嬤歷經兩朝,在宮中見過的美人無數,先皇最為寵愛的綺貴妃乃是當時南蕭的第一美人,先沈皇後,現在的魏貴妃,無一不是難得一見的麗人,但從未給李嬤嬤帶來過如此的震撼。
坐在藤編扶手椅子上的女子雙腿交疊架起,素色的裙擺直直拖到地上,細柔的長發披在松松的束在耳後,寬大的衣袖毫無花紋,在夏日晚風中揚起一道美麗的弧線,素白修長的手指把玩著一塊金色的令牌,眼楮微垂,漫不經心的模樣,偏偏讓李嬤嬤不敢發出一絲聲音。
「嬤嬤還在等我起身給你行禮不成。」不似宮中女子清脆清亮,聲音有些黯啞,帶著三分因為好眠而來的慵懶,顯得格外撩人。
李嬤嬤一驚,連忙跪在地上規規矩矩地行了個大禮。卻再額頭觸地的那一刻,有些懊惱起來。她本是代表太後來敲打這位王妃的,卻平白一見面被她給驚著,反而自己失了禮數,落了下風。
「王妃風姿卓卓,老奴初見王妃真顏,吃驚得忘記了禮數,還請王妃恕罪。」這話倒是說得有七分真,因而听起來很是誠懇。
裴意輕笑了一下。這宮里的人,便是請罪,也得先給你一頂高帽子戴著,著實讓人不好下手,找不到理由發落她。
「听說嬤嬤是奉太後的口諭而來的?」裴意兩指轉動著一塊金燦燦地令牌,隨口問道。
李嬤嬤雙手交握在月復前,頭微低,聲音清楚地回道︰「回王妃的話,正是。」
「哦?太後娘娘有何指示?」
李嬤嬤因為她這不倫不類的說法,心里有些不適,若是尋常,哪怕是宮中不夠得寵的公主和妃子,她也會昂首挺胸的擺出太後身邊最得意的教養嬤嬤的姿態,好好的教育她們一番。只是,此時這個想法剛剛在腦子里一出現,李嬤嬤自發的就把它給拍了下去。
「太後娘娘听聞王妃身子已經大好,欣慰不已,心里念著王妃嫁入皇室三年,還未曾能夠與太後見上一面,便想接了王妃入宮,也好與太後娘娘親近親近。」李嬤嬤斟酌著說道,不知為何心里越發的虛了起來,舌忝了舌忝有些發干的嘴唇,還是繼續說道,「太後最近因為陛下的身體憂心不已,成日吃齋念佛,只望陛子也能轉好。又听聞王妃在大明寺住了一段時間,想必對佛法佛經也是熟悉的,正好能跟太後娘娘一同為陛下祈禱。」
其實太後的原話是這樣的︰「你把她給我叫進宮來,這次不管她是病著還是好的,就算是用綁的,都得給哀家進宮。哀家就不信,她在這壽康宮內,在哀家的眼皮子底下,手還能伸到宇兒的後院里去?!」
李嬤嬤說完一滴汗水沿著她的眉骨滴了下來,她才發現自己已經是大汗淋灕,額頭上布滿了汗珠。
裴意看著她那緊張不已的模樣,不由得伸手模了模自己的臉,難不成自己長得很嚇人?一個宮里出來的老嬤嬤能緊張成這樣,不就是問了兩句話麼?
李嬤嬤說完垂頭半響,都沒有听到裴意回答,有些忐忑地掀起眼皮看了裴意一眼。雖然太後的原話不怎麼中听,但是她仔細回想了一下,自個兒剛剛那套說辭還是沒有問題的吧。
正巧一片樹葉打著轉兒落了下來,擦過她的臉頰。李嬤嬤伸手拂開了葉子,抬頭往上一看,卻嚇得脖子一仰,往後一個退了個趔趄。
一個黑衣黑發的男人,正抱著一把長劍,坐在她頭頂的樹梢上冷冷地看著她。
「男男男……」李嬤嬤手點著上頭,結結巴巴地說道。這可是王妃住的內院,怎麼會有外男大喇喇的就出現在這里,王妃還穿成這個樣子,簡直,簡直就是不守婦道!
「男人。」裴意好心地給她把話接上。
「對對對,不對,怎麼會有男人在這里。」
「我的人。」裴意耐心地回道,這整日無所事事的,有個樂子找上門,逗逗也不錯。
「你你你的人?」李嬤嬤抽了一口氣,難不成是她養的小倌?
李嬤嬤又抬頭看了一眼斜倚在樹干上的那個男人,果然是生得俊美無比。不對不對,小倌怎麼會爬到樹上,手中還拿著武器,看來是護衛之類的。
想到太後說的,她身邊應該有會武之人,應該就是這一個了。
「王妃……」李嬤嬤咬著牙,這不合規矩五個字正要說出來,裴意的眼楮卻突然抬起,越過她的肩膀朝院門口看去。
一個小男孩兒氣喘噓噓地跑了進來。他穿著深棕色的粗布短袍,微黃的臉上因為劇烈運動有些發紅,見到裴意看了過來,他停下腳步,十指不安的絞在一起。
裴意起身朝他走去。
她認識這個小男孩兒。這是廚房一個燒火嬤嬤的小孫子,父母雙亡,家里貧苦,也送不起學堂,只好整日帶在身邊干活。幸好小孩兒很乖巧,不吵不鬧的還會幫幫忙。綠蕪經常去廚房轉悠,一來二去的也就跟廚房的人熟悉了。
綠蕪幾人都是孤兒,見到這種無父無母的小孩兒,心中難免會生出一些憐惜,加上這個小孩兒雖然不會說話,但是人乖巧得很,綠蕪經常拿了點心糕點給他吃。因此除了他姥姥,他就特別喜歡黏糊著綠蕪。
他雖然年紀小,心里也知道這個院子他姥姥和他都是不能進來的。裴意幾次從院外進來,都看到他遠遠的躲在外頭的樹後頭,探出一個黑 的小腦袋,張望著綠蕪有沒有出來。
「小弟弟,你有什麼事情。」裴意俯子,溫和地問道。
小男孩兒看著她,張嘴想說什麼,卻只能發出「啊,啊」的聲音,他手里比劃著,裴意一時也看不明白,他不由急的滿臉通紅,眼楮里也泛出了些淚花。
他似突然下定決心似的,咬了咬下唇,伸出小手一把抓住裴意的衣袖,扯著她往外跑。
外頭看院子的老頭,一時不查,給他溜了進來。這小子看著老實,其實是個再靈活不過的,逗著他的外頭繞了好幾個圈,這好不容易追了來,卻看到他伸著手去扯王妃的衣服,不禁高聲吼道︰
「你個小兔崽子,趕緊把手放開!」
小男孩兒被這突如其來的獅子吼嚇得一抖,下意識的想往裴意的身後躲去,手里拽著的衣袖卻沒有松開。
那個老頭幾步奔到了面前,連忙向裴意請罪︰「王妃恕罪,老奴一時不查,讓這小子跑了進來,擾了娘娘休息,還請娘娘看在他年紀小的份上,莫要怪罪,老奴現在就帶他出去。」
「你出去吧。」
「王妃……」
「我不會怪他,你出去。」裴意打發了他走,蹲子,「發生什麼事了。」
小男孩兒急急的跺了跺腳,突然眼楮一亮,對裴意做了個吐舌頭的鬼臉,又伸手在自己臉上左右打了兩下。
老頭站在旁邊冷汗直流,不知道這小兔崽子今天發了什麼瘋,非得鬧得要進這院子。這地兒是他能隨便胡鬧的地方嗎?
見裴意沒看明白,他又快速的重復了兩次,裴意不解,隨即臉上一變,起身往外走去。
裴意走了兩步,停了下來,回頭牽了那個小男孩兒,「你帶我過去。」
小男孩兒連忙點點頭,小跑著往外頭奔去。
李嬤嬤有些不明所以地張了張嘴︰「王妃……」這自己轉述的太後娘娘那番話,王妃到底是個什麼意思?太後還在宮里等著呢,就這麼……去不去,好歹給句話啊,這麼急急忙忙地走了算是個怎麼回事?
見到旁邊那個穿著白衣的美貌侍女也走了,李嬤嬤想了想,只好也跟了上去。
出了院門,便是花園的一角。礪王府的花園建造得比房舍更為精美,今日天朗氣清,萬里無雲,那花園里自假山障翠中斜插而出的飛檐翹角便如一幅幅畫卷掛在天藍色的幕布上一般,美不勝收。
而裴意此時卻無心欣賞。
若是她沒有猜錯,這個小孩兒應該是幫著綠蕪來向她求救的。綠蕪尋常逗人玩兒的時候,就愛做那個鬼臉,她這個院子的人,也只有綠蕪跟這個小孩兒親厚一些。
若不是綠蕪出了事兒,這個小孩兒也不會這麼大膽跑進院子來找人幫忙。而他剛剛比劃的動作……
裴意的眼神暗了下來,若盧側妃敢動她的人……
清澗院坐落在礪王府的最右側,因而兩人一出院門,就直直的往東邊走去,轉過垂花門,穿過一排綠樹蓊郁的灌木,便是兩條小道的交叉口。
盧青青扶著婢女的手自得的站在草地上,眼楮掃過不遠處圍觀的幾個小人,耳邊傳來悶悶的響聲,讓她臉上的遮掩不住的得意越發的明顯起來。
太後娘娘既然已經打算親自出手,那必將會萬無一失。她現在只要等著那位王妃「病逝」,再想辦法生個孩子,就可以如願以償了。
今日,就讓她用王妃這個貼身婢女來先立威吧。
盧青青回過頭來,眼角掃到了道路那邊匆匆而來的一抹素色,眼中的驚訝一閃而過,似乎是沒想到那人會過來,隨即想到什麼,臉上浮現出了滿滿的笑意。
本來她是想來看看太後究竟要跟王妃說什麼,盡管知道不是什麼好事情,而且早晚消息都要傳入她的耳中,可她偏生就是這麼迫不及待的想親耳听一听。
自打這個王妃回府之後,不,應該說,自她出現之後,自己萬事不順,憋屈至極。今日好不容易有人來治治這個對頭,她怎麼能夠安心的在屋里等,不出來看看熱鬧,順便加一把火呢?
她帶著太後賜下來的兩個侍衛,正往清澗院走著,卻在快到這個路口的時候踫到了一個熟人。
盧青青恨裴意恨到不行,自然連她身邊的人都捎帶著恨上了。何況,這還是她貼身伺候的婢女。自己早晚是要掌管這個王府的,現在正好拿這個快要過氣的王妃身邊人來開刀立威。
綠蕪正端了一小盆的葡萄從後頭山上下來。礪王府依山伴水而立,而府中最靠近後山的就是清澗院,綠蕪沒事帶著大白雕上山撲食,卻意外發現了一出泉水。山泉水從地底汩汩而出,被大片的高樹遮住,水質清甜而涼爽。綠蕪想著最近天熱,水果放著都是好熱乎乎的,吃著口感不好,便拿了些水果,裝進一個小木桶,放在此處用水鎮著降溫。
今日她在山上晃悠了半天,想著裴意午睡該醒了,便拿了小半盆冰好的葡萄往回走。卻不想在岔路口瞧見一個討厭的人。
在綠蕪心里,盧青青就是個愛找她家主子麻煩的麻煩女人,平時又做作得很,她看著心里就覺得討厭。此時看到盧青青,雖然恨不得沖上去把她狠揍一頓,但想著主子上次抓了她的把柄都放了她一碼,想來是還有用處的,那自己便再忍一忍,不去動她了。
綠蕪想著,輕哼了一聲,端著東西接著往前走,完全沒把盧青青和她身邊的幾個下人放在眼里。
盧青青要的恰恰就是她這種態度。
想來一個照面之間,能找麻煩的也就是上下尊卑問題了。不管自己是正妃還是側妃,總該比這個小丫頭高貴吧。
身為王府的下人,見了她這個側妃,居然禮都不行,就這麼大喇喇的走了,這不是完全沒把她放在眼里麼?
盧青青想,她身為王府的側妃教訓一個不懂規矩的小丫頭,是再正常不過的了。這事兒就算王妃再生氣,哪怕是王爺知道了,也不能把她怎麼樣,畢竟確實是這丫頭不長眼撞了上來,還敢不知死活的轉頭就走,這能怪得了誰。
盧青青瞄了一眼裴意面色不明的臉,沒有看到意想之中的生氣憤怒和難堪,有些失望的舉著帕子拭了拭額頭上滲出來的薄汗。
「姐姐,你怎麼來了。」盧青青放開婢女的手,甩了甩帕子,微微行了個禮。
不等裴意說話,她便站起了身子,點著跪在一旁的綠蕪說道︰「姐姐,你來得正好,這個婢女好生無狀,見了我居然既不行禮也不問安,一言不發的就這麼走了,這不,妹妹正在教她規矩呢。」
盧青青半躬著的身子還未站直,一陣輕風帶起她兩頰落下的發絲,揚起的發絲迷了她的眼楮。
怎麼突然起風了?盧青青心里暗忖,還未來得及細想,眼前白影一閃,一個巴掌重重的抽到她臉上,打得她頭昏眼花,身子一歪,撞在旁邊還傻愣著的婢女身上。那一巴掌的力氣抽得極重,竟打得她連同婢女一起栽倒在地上。
檀清從小習武,雖然不似墨言那般有天分,也不似綠蕪天生大力,但是比起一般女子來說,手勁還是大了很多。加上這一巴掌帶著怒火,完全是使了十二分的力氣的,盧青青自然是被打得很是不好。
兩個制住綠蕪的侍衛看到盧青青被打,松開綠蕪卻被墨言攔在半路。
墨言手腕一揚,劍一出鞘,在夏日的陽光下變換出琉璃七彩。那流光璀璨卻又陰寒無比的劍鋒,干脆利落的割斷了兩個侍衛的脖子。
血光沖天而起,轉眼就把腳下綠油油的草地染得通紅。
急急忙忙跟上來的李嬤嬤喘著粗氣,目瞪口呆地看著這轉眼間發生的一切。原本因為快速走動而有些發紅的臉,唰的變得毫無血色。
她竟敢如此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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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章寫得好爽啊…
中午捉蟲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