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桃花那陣風
一
這個十七歲的女孩在場院中一亮相,歡迎的人群立即亂了陣腳。雙手執鼓捶的小伙子,鼓捶擊在抬鼓人的身上;翩翩起舞的彩衣姑娘忘了揮動,紅綢如柳絮飄落下來;吹嗩吶的原本吹得酣暢淋灕,走了神,那曲調變成烏鴉的尖叫。
這女孩子叫朱丹丹,是這批插隊知青中年紀最小的。
震耳欲聾的鞭炮聲終于平息下來,朱丹丹松開了捂著雙耳的手,咯咯地灑下一串銀鈴的笑。她中等個頭,一身草綠色滌良軍裝打扮,卻剪裁適度,緊緊地貼在身上,襯得她苗條的身段婀娜多姿;領扣松開,顯出粉紅色的襯衣,胸圓鼓鼓的飽漲,如大山聳立;嘴唇紅得鮮艷,象是涂了胭脂;小口微張,潔白的牙齒晶瑩亮麗;鼻子劃一條優美的弧線;眼楮大而明亮,睫毛黑而細長,柳葉眉淡雅輕揚;瓜子臉白里透紅,水一樣明淨;黑發扎成狗尾巴辮子,油亮光澤;頭上插著一朵粉紅的野花。一只蝴蝶翩翩飛來,落在那花尖上,翅膀合著忘了打開,開了忘了閉合;兩只蜜蜂掠過來,繞著她團團打轉。
朱丹丹驚惶不安地盯著繞身飛舞的蜜蜂,一只蜜蜂貼上了面頰,翅膀舞動的風把頭發微微扇動,嗡嗡的鳴聲如轟炸機的怪叫,沖擊著耳膜。她尖叫一聲,縮緊了脖子,兩只手舉到頭上,想捂住腦袋卻又不敢,身子慢慢蜷縮起來。
這時,吹嗩吶的年輕人不疾不徐地走過來。這年輕人叫盧方,一身的本事,二胡拉得好,嗩吶吹得響,初中畢業的他,還能寫一手好文章。他是果園的果農。本來他這個中農子弟是沒資格進來的,果園場長楊庭寬見他頭腦靈活,肯鑽肯動手,有過硬的種植技術,堅持要了他。他二十三歲了,同齡的人早抱上了孩子,他雖一表人才,卻因為成分高,沒有姑娘敢和他好。
盧方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瓶子,擰開瓶蓋,立即溢出一股蜜香。他養過蜜蜂,了解蜜蜂的習性,經常帶瓶蜂蜜。果園里花氣襲人,暖楮天氣蜜蜂野蜂成群結隊,被蜂螫的事時有發生,這瓶蜂蜜倒也經常派上用場。
果然,蜜蜂聞香就飛了過來,盧方快步走出場院,蜜蜂如影隨形,他把蜜蜂誘到桃樹下。雖是早春,但桃樹上已有點點桃紅,散發著淡淡的幽香,蜜蜂劃個弧線,撲了上去。
朱丹丹回過神來,心里充滿感激。她直身抬頭,沒看到那年輕人的影子,不覺有點悵然。盧方一進場院,她的目光就盯上了。這是個儒雅倜儻的年輕人︰身材頎長,腿長腰細;平頭,皮膚黝黑;臉型見方,額窄頜寬;眼楮細長,眉毛疏淡。正打量,盧方的目光投了過來,四目對接,朱丹丹心神一蕩,臉上微微一熱,忙側過身子……
這一幕被廊檐下一個中年人盡收眼底。他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過朱丹丹。這個人叫王長貴,是長嶺大隊黨支部書記,抗美援朝老兵,退伍後就一直在大隊任職,從民兵連長到大隊書記,任職十幾年。他個頭魁梧,黑炭臉帶著煞氣,不怒自威。快五十了,卻精力充沛,喜歡往女人堆里扎。很多人對他又恨又怕。
盧方的舉動讓王長貴很惱火,這個準五類的崽子,竟敢在美女面前獻殷勤,搶了他的風頭,王長貴氣得直咬牙。由不得狠狠瞪了盧方一眼。
王長貴坐不住了,想想也該表示點什麼,就走下廊檐,笑嘻嘻地湊到朱丹丹跟前,關切地問︰「小姑娘,沒嚇著吧?」
朱丹丹看他一眼,覺得他糝糝的有點嚇人,尤其那雙圓圓的眼楮,鉤子一樣似乎要扎進肉里,有些厭惡。她不知道王長貴的身份,但見他的架式,知道是個有權人,也不敢開罪他,就輕輕地說︰「沒有。」
王長貴盯著她笑。「你叫朱丹丹對吧?你真的太漂亮了。」
朱丹丹有點詫異。其實在接到縣里的通知後,王長貴就對這些人了如指掌,那通知上把這些人都做了介紹,尤其是三個女的,什麼年齡,家庭背景都默記在心。把他們送到果園來,也是他一句話說了算。
這夸獎如果是盧方,朱丹丹一定滿心歡喜;從王長貴的口里出來,朱丹丹有點反胃,心里罵了一句,老不正經!她沖王長貴輕輕點個頭,移步到李琳的身後。
王長貴怔了怔,臉上有點下不來,悻悻地回到廊檐上。
這時,策劃這場聯歡會的團支部書記姚春林宣布下一個節目︰由知青派代表表演。
這批知青共八個人,五男三女,領頭的叫王劍平。王劍平心里有底,把目光投向三個女孩子,走過去笑道︰「听說你們的舞都跳得好,你們來個節目怎麼樣?」
王長貴立即鼓掌叫好。姚春林上前邀請。三個女孩子落落大方,欣然應諾。朱丹丹指著盧方說︰「要我們跳舞行,就讓他伴奏吧。」
姚春林立即向盧方招招手。盧方走過來,嘿嘿一笑說︰「我吹的曲子你們不一定跳得了啊。[百鳥朝鳳]怎麼樣?」
朱丹丹笑靨如花,拍著手說︰「好啊,就百鳥朝鳳吧,我們成不了鳳凰,扮只山雞也行。」
人群中一陣哄笑。朱丹丹的活潑可愛,盧方很欣賞,王長貴很失落,兩個同伴有些嫉妒。人們都覺得這女孩子不僅漂亮,更天真無邪。
盧方舉起嗩吶,腮幫一鼓,那曲調如行雲流水,宛轉悠揚。朱丹丹左手拉著李琳,右手拉著尹玉芳,輕柔地趟入場院中間,扭動起來。鄉下人很少看跳舞的,她們跳的究竟是鳳凰的舞還是山雞的舞,都搞不清楚,不過這些女孩子腳步輕柔,姿態優雅,倒是讓不少人大開眼界。
王長貴反坐在椅子上,傾身向前,眼楮一眨不眨。他腦子里念頭不停地閃動。這個朱丹丹,水女敕水女敕的,胸大圓,哪象十七歲的小女孩?面相更沒得說,全大隊找不出比得上她的;那個隻果臉的李琳,小巧玲瓏,跟吳國安老婆有幾分象,夠味;橢圓臉的尹玉芳個子高大,腿長腰細,象劉愛國的老婆,更刺激。這城里的女孩子真不一般啊,個個皮膚賽雪,面如桃花,都是人間極品。
王長貴越看越來勁,脖子越伸越長,身子越來越前傾。王長貴體重一百七八十斤,那椅子後腳漸漸提起空懸,重心偏移,椅子晃了一晃,翻下廊檐。王長貴雙手大張空中亂抓,身邊的人想拉他卻來不及了。王長貴被撂到廊檐下,跌了個嘴啃泥。
坐在他旁邊的民兵連長朱福生趕緊跳下去,手忙腳亂地拉起王長貴。王長貴的臉上蹭破了皮,沁出一點血絲。朱福生趕緊用衣袖為他拭擦。扶著王長貴上了廊檐,把自己的椅子讓給王長貴。
朱福生扶著椅靠,盯著舞動的女孩子,口角漸漸露出笑紋,他低頭看著王長貴痴迷的神態,心中暗喜。他垂涎已久的副書記位子,仿佛離他又近了一步。
廊檐下還有一個人也在偷偷看王長貴,她是婦聯主任李紅英。李紅英三十來歲,也有一副可人的面孔,是王長貴力排眾議新提拔的。這當兒她坐立不安。她怨恚地盯了王長貴一眼,低低地咒罵一聲︰「一群妖精!」就悄悄地起了身,神色黯淡地出了場院。
聯歡會持續了兩個鐘頭後盡歡而散,姚春林安排人幫這些知青整理宿舍。王長貴吩咐其他干部各歸崗位,自己留下來。他把姚春林叫到一邊,說︰「根據工作需要,我們蹲點的地方調一調。知青工作是件大事,縣里都下了文件,我這個當書記的不帶頭抓誰抓?你就去我蹲的那個點吧。」
姚春林在果園蹲了三年點,有了些感情。但王長貴的指令他只有服從。他是王長貴一手提拔起來的,王長貴一貫頤使氣指,誰敢不听?姚春林點點頭。其實王長貴心里的小九九,姚春林一清二楚。王長貴拍拍姚春林的肩,笑道︰「現在就交接一下吧,今天你還是這里的管事人,我跟你轉轉,有些情況我還是要了解的。」
姚春林領著王長貴在果場大院里轉了一圈。
果園有兩排紅磚房,依山而建,一字排開,場里專門騰出一排,安頓這些知識青年。他們住的這排房子共四間,左間分給五個男的,右間分給三個女的,中間兩間,靠女舍一間闢為娛樂室,靠男舍做會議室。
王長貴拉著姚春林進了女知青宿舍。宿舍的牆壁粉刷得雪白,牆上貼滿了宣傳畫。左山牆居中位置上的宣傳畫,是一幅幾個戴著紅衛兵袖章的年輕人表情激動地站在頭纏白毛巾的農民旁邊,下方有兩行流利的草書︰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右山牆上居中的宣傳畫上也有兩行字︰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房間很大,依據人數擺好了床,連被子等也配了;每張床前放一個抽屜桌。尹玉芳和李琳對鋪,朱丹丹靠門邊那張床。三個人都擺好了物品,朱丹丹的東西最少,桌上幾本書,其中一本是[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一面小方鏡,瓖的是紅邊;一個白瓷杯,瓷杯里放進牙刷牙膏。黃布包掛在牆上。
王長貴看到朱丹丹,就停了下來,坐到她的床上,一團和氣地望著她,說︰「你們這些城里的女孩子,一個個如花似玉,到了我們這里,也不能叫你們受委屈。給你們配的東西夠不夠?不夠就跟我說一聲。從今天起,我就是這個點的負責人,什麼事找我很方便。」
朱丹丹已經知道王長貴的身份,不想過份冷落他,淡淡一笑說︰「王書記,這里什麼都有,跟家里一樣。」
王長貴開心地大笑,連連點頭︰「對,對,說得好,這里就是你們的家,我就是家長。我這個家長一定要當得稱職。」
王長貴忽然意識到姚春林在旁邊,回頭看他一眼,慢慢站起來,走到尹玉芳和李琳跟前,也仔仔細細地提了一些問題,兩個女孩子都笑著作了回答。
王長貴湊近尹玉芳,笑道︰「小尹哪,你個頭那麼高,我們比一比怎麼樣?」尹玉芳臉上一紅,趕緊閃到李琳的後面,笑了笑。「王書記,您是什麼身份,我哪能跟您比啊?」
王長貴嗅到淡淡的香氣,就盯上了李琳小巧玲瓏的身子,剛要開口,李琳咯咯一笑,拉著尹玉芳往外跑。朱丹丹也跟著跑了出去。
王長貴愣了一愣,悻悻地出了宿舍。姚春林暗暗好笑,把他送出果場。
二
王長貴出了果場,在十字路口呆立好一會兒。他感到身上有點燥熱。雖然是早春,太陽也不熾烈,王長貴還是覺得哪兒不對勁。他解開兩顆扣子,捋了捋粗硬的頭發,想了想,轉到六隊的路上。
六隊離果園不遠,只有幾分鐘的路程。遠遠看見綠樹掩映的村落,些許的新綠使村落春意漸濃;公雞偶爾的啼唱雜著間斷的狗叫,更讓村落充滿了生氣。整個村落座西東向,三十多戶人家,南北一字排開,南面接大隊的公路,北邊靠山。這當兒是午飯時分,炊煙冒過屋脊,柔柔地散開,繚繞著飄向山腰。
王長貴轉進村子。村場少見人影,幾只狗躲在屋檐下時不時叫上兩聲;偶爾踫到村民,都客氣地和他打招呼。王長貴心不在焉,隨口敷衍。走著走著,忽然一個拉長的聲音喊他,王長貴頓了一下,定楮一看,是大隊的護林員,綽號瘌痢頭的。這瘌痢頭五十來歲,身子單薄,干農活吃力,常找他要個輕松事做;為人亦莊亦諧。全大隊不怕他的人只有兩三個,瘌痢頭就是其中一個。他口無遮攔,沒大沒小,沒輕沒重,王長貴讓他住了不少的學習班,開了他不少的批斗會,可他似乎全無記性,批斗會前面結束,後面他就嬉皮笑臉找他。王長貴拿他沒法,就安排個護林員的位子。
王長貴拖長鼻音嗯了一聲,問他︰「怎麼還不回去吃飯?」瘌痢頭家在一隊,回家還有二十多分鐘的路程。瘌痢頭扮個鬼臉,說︰「我的書記大人啊,今天幸好你老人家看見了,你說我做事是不是盡心盡力?你不要听那些人亂嚼舌根。」
瘌痢頭做事是不是很盡力王長貴不太了解,不過很多人垂涎這個位子,打他小報告是常有的。但他手握重權,他不表態,別人也只能是說說而已。
王長貴不想和他糾纏,忙點頭稱是。瘌痢頭面有得色,扮了個鬼臉,哼著小調搖搖晃晃地走了。
不知不覺王長貴走到村盡頭,那里有一個獨門戶,與村居間隔幾十米。
王長貴走近這棟房子,看見門是敞開的,兩個小孩伏在門前一張小木桌上做作業。王長貴猶豫了一下,轉到屋角處,在屋旁的桃樹下停了下來。
村民們喜歡種植桃李和梨這些果木,這幾種果木要麼花艷,要麼來得快,還有就是氣候比較適應生長,但種植的範圍限于屋前屋後,因為土地都是集體的。
王長貴腦子里都是這家女主人水仙的影子,人卻在桃樹下打轉。那桃樹芽條青女敕,枝頭密密的蓓蕾,已有幾朵桃花煢煢孑立枝頭。這粉女敕的紅色讓王長貴精神一振,他大踏步直入大門,喊道︰「國安在家嗎?」
吳國安正在灶下幫老婆燒火,听到聲音趕緊出來,一看是王長貴,立即滿臉堆笑。王長貴看著粗大身材的吳國安卑躬屈膝的樣子,心里一陣冷笑。他坐在吳國安搬來的椅子上,面無表情地說︰「你老婆呢?怎麼說上門是客,快叫你老婆出來倒杯水嘛。」
吳國安應了一聲,進了廚房。一會兒一陣銀鈴的笑撞了過來,一個身材嬌小的女人從廚房里走出來。王長貴眼前頓時一亮。
這女人三十不到,眉清目秀,腰上系了個圍裙,卻遮不住她凹凸有致的身段,那渾圓的臀部讓王長貴拉直了眼。王長貴滿面堆歡,上上下下打量著她,嘖嘖的說︰「水仙哪,你真水靈,越來
越漂亮了,比那樹上的桃花還要鮮艷哪。」
水仙面上一紅,輕聲道︰「王書記,看你這話。我孩子都在看呢,」
王長貴咽了口唾沫,伸出手來︰「水呢?「
水仙忙說︰「開水瓶放在房里,我這就去倒。「
看水仙進了房,王長貴趕緊起身,也進了房。水仙見王長貴跟了進來,暗暗吃了一驚。王長貴的風流韻事她听得多了,水仙被他暗示了幾次。去年春上他找水仙談話,說可以提她當婦聯主任,當時看他色迷迷的眼,水仙嚇得躲開了。沒多久李紅英就當上了婦聯主任。李紅英是她的初中同學,長得也是百媚千嬌的,她是怎麼當上的,水仙不想知道,她只想堂堂正正地做個人,清清白地做個女人。
水仙一邊倒水一邊笑道︰「王書記,你坐啊,這水就給你端來了。」王長貴見水仙那微微泛紅的臉,真比桃花還美。他涎著臉湊過去,在水仙臉上模了一下,滑滑女敕女敕的。水仙大驚,身子晃了晃,端碗的手顫了一下,那開水溢出來,流到水仙的手上,燙得水仙尖叫一聲,手一松,碗就掉在地上, 啷一聲碎了。
這聲響不啻于春雷掠動,嚇得王長貴趕緊縮了手。吳國安听到響聲跑過來,看到水仙被燙紅的手背,心疼地托起來放在口邊呵氣。水仙就勢偎在吳國安的懷里。王長貴心里一陣醋意,瞪了水仙一眼。水仙沒拿眼看他。王長貴惋惜地心里嘆口氣,回到了堂屋。心想這個女人盡吊他的胃口,想個什麼法子呢?
王長貴四平八穩地坐著,沒有走的意思。水仙也不好趕他,就進廚房炒菜。吳國安見狀說︰「王書記,中午就在我家吃飯吧。」王長貴點了點頭。
飯菜端到桌上,王長貴坐在上席,側身讓個位子招呼水仙坐過來。水仙說︰「你先吃,我還要給豬喂食呢。」夾了些菜進了廚房。
王長貴盯著吳國安,一邊吃一邊和他聊。王長貴打量著房子,說︰「國安哪,這房子花了不少錢吧?」
吳國安嘿嘿一笑。王長貴很關切地問︰「一定還有債,還清了沒有?」
吳國安搖搖頭。
王長貴笑了一笑︰「男子漢操家立業,不要累壞了女人。水仙那鮮女敕鮮女敕的身子,你可不要糟蹋了啊。要不要給你安排個事情,讓你多掙點錢,早日還了債?」
吳國安大喜過望,忙起身恭恭敬敬地問︰「王書記,有這麼好的事嗎?」
王長貴用力點點頭。「有,為了水仙,我就幫你一把。我們大隊副業隊在鄰縣水泥廠承包了搬運的活,想必你也知道,那些人的收入你听說過吧?你力氣大,又能吃苦,我看這事適合你。那可是個好差事,很多人眼紅。在那里,你不僅可以多掙些工分,還能撈點外快,你考慮一下?」
吳國安當然知道那是個肥差,帶隊的是王長貴的堂弟,副業隊的幾個人都是托人情進去的。吳國安傻笑著,平時想都不敢想,今天王長貴卻主動提出來。吳國安使勁點頭,忙說︰「王書記,不用考慮了,我去,我去!」
王長貴吃飽了,放下碗筷,笑嘻嘻地說︰「國安,我待你不錯吧?去年你要這個屋基,大隊干部都反對,說是佔了地,我呢,看你是個老實人,做事又肯出力,拍著胸保了你。你看這地基多好,一個人佔了那麼大的空地,想栽什麼種什麼都行。你那點自留地,怕還沒有這空地大。」
吳國安笑逐顏開,忙說︰「王書記,您放心,您以後有什麼差遣,我鞍前馬後,決不推辭。」
水仙在廚房里一直豎著耳听,時喜時憂。建這房子確實欠不少的債,按現在的收入,好幾年也還不清的。她弟弟那錢催得急,弟弟冬月結婚,這錢沒法拖了,國安真的進了副業隊,那筆錢還上就容易。但听說副業隊的人一個月只能回一次家,國安一旦不在家,天知道這個該死的王長貴怎麼糾纏她?水仙的心里很矛盾,忖度再三,水仙一咬牙︰就讓國安去吧,我帶著孩子,開工下地,收工關門,想那王長貴也不敢明火執仗。籬笆扎得牢,野狗鑽不進。
王長貴有一搭沒一搭和吳國安聊,眼楮不時地看廚房的門,卻一直沒見水仙出來,連碗筷都是水仙吆喝孩子收進去的。王長貴暗暗發狠︰你這個賤婆娘,等國安出了門,看我怎麼收拾你!
離開了吳國安的家,王長貴輕輕哼著[外甥調姨娘]的小調,晃晃悠悠地朝大隊部走去。他家在十二隊,回去要半個多鐘。如今飽了,就想到辦公室休息。
到了大隊部門口,他發現大門半掩著,知道還有人沒回去。原以為是主辦會計王小平。這王小平是他本房佷子,沒辜負他的栽培,對他言听計從,忠實度比他家的大黃狗還可靠。辦公室里所有的事,都通過王小平傳到他耳里。
進了辦公室,卻發現只有李紅英一個人呆在那兒,眼楮似有些紅腫,神情很沮喪。看到王長貴進來,她扭過身子,背對著他。王長貴一看到她,心里那股剛壓下的火又騰地竄了上來。他小心地四下看看,喊了一聲小平,沒人應答,又喊了兩個人的名字,仍無回音。他的膽子就大了點,貼上李紅英,小心地問︰「怎麼才你一個人哪,他們都回家了?」李紅英不理他,見他湊過來,挪到另一張椅子上。王長貴心里有了底。李紅英要是在辦公室內對他這種態度,就說明辦公室內沒人。有人的時候,李紅英很矜持,會聲音很大笑著招呼。
王長貴拉開攔在他和李紅英中間的椅子,撲上去一把抱住李紅英。李紅英蹭的站了起來,柳眉倒豎,喝道︰「把你那雙臭手拿開,老娘的身子不許你踫!」
王長貴哈哈一笑,把手舉到鼻子下嗅了一嗅,涎著臉說︰「我這手一點也不臭啊,倒是有些花香。」李紅英啐了一口,「你到處拈花惹草,當然少不了花香。」王長貴呵呵一樂,把手按上李紅英的胸部,柔柔的,很愜意。他摟著李紅英的腰,笑道︰「寶貝,是誰惹你生氣了?」
李紅英用力掰著王長貴的手,嚷道︰「除了王大書記,誰還能欺負我呀?」
王長貴有點納悶︰「我今天沒欺負你啊,昨天晚上倒是有的,可那是你情我願,不算欺負吧?寶貝,是不是很想我,所有沒回家。」
李紅英臉上仍沒一絲笑色,拍了王長貴一巴掌︰「我還能想你?還敢想你?你看到了那些狐狸精,心還在我身上?你這個見異思遷的下作胚子,去年你把老娘哄上了床,說得天花亂墜,海誓山盟,現在來了一群狐狸精,是不是饞嘴的貓兒聞上了腥啊?」
王長貴總算明白過來,不禁開心地放聲大笑。他盯著李紅英寒若冰霜的臉,說︰「你看哪個貓兒不愛腥哪?不過我可沒食言,答應讓你當婦聯主任,現在你不是當了嗎?我王長貴說話算數,尤其是對漂亮的女人,什麼時候食過言呢?」
李紅英白了他一眼,撇撇嘴︰「只怕今日比不得當年。當年我們大隊漂亮的女人不多,現在來了三個國色天香的城里妹,怕是你王大書記的魂早被她們勾走了。」
王長貴瞅著李紅英薄怒輕嗔的樣子,心旌搖動,就把李紅英扭個身子面對著自己,伸長脖子在她臉上親了一下,嬉笑道︰「放心,我的寶貝美人,我王長貴辜負誰都不會辜負你的,地老天荒,我都愛著你。」
李紅英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掙月兌王長貴的手,扭著腰肢過去關了辦公室的門。她靠在門上,慢慢地月兌了上身的夾衣,露出水紅色的襯衣,向王長貴拋了個媚眼︰「我這內衣鮮不鮮艷?不比那幾個狐狸精差吧?」
王長貴瞪著圓圓的眼,忙點頭︰「不差,不差,你是最妖媚的狐狸精。」
李紅英咯咯一笑,又月兌了那水紅的襯衣,上身只剩一件褻衣,把大大的**突出來,雪白的肚月復分外耀眼。李紅英懶洋洋地扭著身子,嬌滴滴地問︰「我這膚色有她們白嗎?」
王長貴眼珠快掉下來,使勁咽了口唾沫,吐詞有點不清了︰「白,比雪還白。」
李紅英捋了捋長發,手伸到褻衣里,把褻衣的邊慢慢往上卷,漸漸露出彈性的胸脯,那膚色更是勝梅壓李,尤為光女敕。李紅英扭動腰肢,停著不掀了,那褻衣厚厚地包住**。李紅英淺淺一笑︰「我這身子比得過她們嗎?」
王長貴的心咚咚直跳,快撞上噪子眼了,他撲過去伸出顫顫的手,搭在李紅英光滑的肚皮上,輕輕撫模一下,就張開手臂摟抱。李紅英忽然變了臉,怒形于色,叱喝道︰「你給我滾遠點,老娘的身子今天不許你踫!」
王長貴當頭澆了一盆冷水,錯愕地張大了口,手僵在半空。李紅英推開王長貴,飛快地穿好衣服,拉開門,冷笑一聲︰「今天老娘要侍候老公,不陪你了。你到處鬼混,以為老娘不知道?」
王長貴緩過神來。這一盆冷水澆滅了他的欲火,卻引燃了他的怒火。他指著李紅英聲色俱厲︰「你今天敢出這個門,明天你就不是婦聯主任了!」
李紅英頭一揚,跨出門轉過身,換了個臉色,嘻嘻地笑︰「王大書記,我還沒吃飯呢,今天我是不能陪你了,再挑個日子吧。您說過天長地久,何必急在一時。」
王長貴眼睜睜地看李紅英一扭一扭的出了大隊部,又氣又惱,卻又無可奈何。這個女人給了他太多的回味,他也舍不得立即把她怎麼樣。他拍著腦袋嘆了口氣,今天怎麼忘了她就在身邊?這女人,吃起醋來,那可是天翻地覆啊。
王長貴拍了拍腦袋,眼前浮出朱丹丹那嫵媚動人的模樣,一股無名火冒了上來。他咬牙切齒地發誓︰朱丹丹,看老子如何叫你就範,你這籠里的鳥,還飛得了不成?
王長貴在辦公室呆坐了一會,心里憋得慌,就鎖了門,往家走。
三
王長貴走到門口,看到大門緊鎖,就有點奇怪。小孩上學了,可還沒到開工時間,就是開工,她也用不著那麼早去,她做的那點事情,有她沒她一個樣的。這隊里的人,誰也不能拿她怎樣。這婆娘,肯定又去串門了。
王長貴退伍時快三十了,他面相粗鄙,加上年齡偏大,沒有姑娘看得上他。後來當官的戰友給公社的張書記通個氣,他就當上了民兵連長,他倚官仗勢,把四隊何國友的女兒連嚇帶騙地娶了回來。那何國友是個富農成份,一直人前抬不起頭,女兒何小翠可麗動人,到了該找婆家的年紀,很少有人上門提親,卻被王長貴盯上了。何小翠小王長貴十二歲,看不上王長貴。何國友經常挨批受斗,想想這個日子沒法過,就勸小翠應了這門親事。自從小翠嫁給王長貴,何國友的苦日子確實到了頭,再沒有人敢在他面前指指點點。何小翠進了王長貴的門,漸漸模準了他的脈,一向溫馴的她態度就慢慢強硬起來。王長貴到處尋花問柳,何小翠一清二楚,她隱忍不發,是因為怕他倒了台,這樣她既無清閑日子過,又會使娘家重復苦難的生活。但閨房里收拾王長貴那就輕而易舉了。只要王長貴的風流韻事傳到她的耳里,那麼至少三五天王長貴近不了她的身子。王長貴如想用強,她就以死相逼,看到小翠那風擺楊柳的樣子,王長貴一來不忍心,二來也知道再沒機會找這種女人味十足的老婆。
王長貴掏出鑰匙,正想開門,忽然一陣輕微的喘息聲傳過來。這聲音他太熟悉了,不覺血往上涌。他忙輕輕打開門,朝那發出聲響的後房模去,那聲音越來清晰,越來越粗沉。王長貴模過去,見房門半掩,擰眉咬牙,奮力一腳,那門 啷大開,
王長貴不敢進去。何小翠那脾氣他清楚,免得下不了台。他在門外凶凶地咳了一聲。這聲音一起,房里床搖被翻,雜亂一片。悉悉索索的穿衣服聲持續幾分鐘後,又靜得針掉下來都听得見。王長貴等了許久,不見人出來。王長貴喝道︰「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是哪個王八崽子,快給老子滾出來!」
房里的男人大氣都不敢出。何小翠卻惡狠狠地嚷了起來︰「你就出去,怕他吃了你不成?他成天在外面攀花折柳,撇下老娘獨守空房,只許州官放火啊?」
小翠話落人至,滿不在乎地走到房門前,橫眉怒目地瞪著王長貴。王長貴見她頭發散亂,滿臉潮紅,怒氣更熾,狠狠地扇了她一巴掌,小翠臉上立現五個大紅指印。小翠放起潑來,抱著王長貴亂撕亂咬,把王長貴拉扯到一邊,喝叫房里的人快跑。王長貴力大,把小翠挾在掖下,人就貼近了房門。這時從房里慌里慌張跑出一個人來,王長貴把腿一抬,絆上了那個男人的腿,那人趔趄幾步,跌了個嘴啃泥。他知道跑不月兌了,忙爬起來,不敢抬頭,跪在王長貴面前搗蒜似的磕頭。
王長貴放開小翠,踢了那人一腳,喝道︰「把頭抬起來!」
那人瑟瑟著身子,好半天慢慢地抬起頭。王長貴這一看,氣得差點暈了。是後屋的王保生。這王保生還是自己未出五服的佷兒哪,竟狗膽包天和自己的嬸娘行苟且之事!王長貴臉上青筋直跳,又踢了王保生一腳。小翠在一邊冷冷地說︰「踢吧踢吧,踢死了他,你就成了殺人犯。」
王長貴悚然一驚。他真恨不得一刀把王保生殺了,可真要是人死在自己家里,那不是引火上身嗎?這賠本的買賣不能做,丟官賠命,不是便宜了這婆娘?
王長貴喘著粗氣,餓狼一樣地盯著王保生那張小白臉。王保生今年剛二十,去年高中畢業。難怪小翠近段時間總是提他,王保生也經常在他家出出進進。王長貴轉面惡狠狠地掃了小翠一眼。他心里明白,王保生沒那麼大的膽子,一定是小翠主動的。
王長貴眼里充血,卻拿小翠沒法,小翠發起狠來,跟母老虎一樣。
王長貴眼珠骨碌碌直轉,好一會兒,他口角露出不易察覺的笑。他又踢了王保生一腳,喝道︰「給老子滾!」
王保生面如土色,爬起來,跌跌撞撞地沖出門。小翠揉著微微腫脹的臉,卻沖著王長貴笑了笑,扭著身子進了房,砰的一聲關了門。王長貴在堂屋里沒頭的蒼蠅轉了一會,一跺腳,往大隊部走去。
進了辦公室,王長貴掃了一眼,人基本到齊了,只有李紅玉的位子空著。王長貴心里暗罵,這個騷婆娘,下午真的不來了。
辦公室的人見王長貴鐵青著臉,趕緊停止了說笑,大氣都不敢出。朱福生知道王長貴的秉性,想不知道誰又觸了他的霉頭,只怕又沒好果子吃了。這些人怕王長貴也是有緣由的。王長貴本人不怎麼樣,可他有幾個戰友是硬茬子,一個是地區副專員,一個在縣里當局長,要是沒有他們罩著,他這書記早就下台了,他的生活作風問題有不少的人告狀,但都如泥牛入海。
王長貴見眾人都看著他,就擺了擺手說︰「今天下午不開會,你們都忙自己的吧,朱連長留下來,有事商量。「
大隊長劉向東狐疑地看了王長貴一眼。什麼事情找朱福生而不找他這個大隊長呢?朱福生受寵若驚,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連忙走到王長貴身邊。一會兒兩個會計進了會計室,其他的人都到自己蹲點的地方去了,辦公室里只剩下王長貴和朱福生。
朱福生小心地問︰「王書記,有什麼事您指示?「
王長貴指指椅子示意朱福生坐,朱福生就扶著王長貴,讓他先坐下來。朱福生拿出個本子,傾著身子坐在王長貴的對面。王長貴思忖良久,緩緩道︰「老朱,今天我發現一個階級斗爭的新動向,你說說,該怎麼處理?「
朱福生一听,立即情緒激動,他攥緊拳頭揮了揮,大聲說︰「那就要堅決打擊,批倒批臭,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好,那這個事情就交給你處理吧,記住,一定不能留情,不管他是誰!」
朱福生張大了口。說了半天不知是什麼人什麼事,怎麼下手?
「王書記,我笨,沒听明白,到底是誰呀?」
王長貴看了看朱福生,艱澀地笑笑,輕輕吐出三個字︰「王保生。」
朱福生大驚失色。這可是王長貴的佷兒呀,去年剛畢業,能犯多大的事呢?他試探地說︰「那我明天組織民兵把他游行批斗?」
「不行!」王長貴斷然拒絕。「他犯的罪罄竹難書,也是不能寫出來的。你現在的任務是抓他一個錯,把他關起來,狠狠拷打!」
朱福生嚇了一跳,張著的口合不攏來。但看著王長貴凶狠的樣子,他只好默默地點點頭。
王長貴交代完後,起了身說︰「記住,這事辦得越快越好,抓住後通知我一聲。審他時要保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這是政治任務。」
朱福生心里七上八下。他知道這是個很棘手的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