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憤 第六章(2)

作者 ︰ 蒲澗子

看來情況很是有利呢。舊本檢這麼想著,听著引路的小廝絮絮叨叨的介紹有些心不在焉。坦白地說,在舊言父子眼里應青木並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人物,只是他年紀夠輕,發展的空間較大,而且現在正值用人之際。何況——

野心勃勃的年輕人,是最容易誘惑和掌控的了。

父親這麼跟自己說的時候一臉坦然。他說,誰都不可能例外,包括應青木,包括父親,包括徐軒成,包括他自己,包括,皇帝。都一樣。

「舊大人,這大冷的天兒其實園子里也沒什麼花,梅花也不過才打了朵兒,我們主子吩咐了帶您去清和園里瞧瞧,那兒還備上了松針煮的茶,主子說這是挺什麼瘋什麼呀的事兒,小的也不懂,帶您去看看您應當就知道了。不瞞您說,我們主子知道閣老和侍郎大人您要來,可也算是用心了……」

「嗯嗯,」舊本檢笑了起來,「什麼瘋瘋癲癲咿咿呀呀的?那叫‘風雅’!你懂什麼呀,快別給你主子丟人了!鳳棲兄是怎麼個心思,我心里清楚著呢,你這小廝一路上就不停地給你們主子說好話,怕我不順心告你的狀麼?」

從剛才引路開始就只是一個人自說自話的小僕人有那麼一剎那愣了一下。又陪著笑說著「小的哪敢呢……」往前走去。心里涌起一點小小的不屑來。

你清楚?你清楚個屁!

「那邊的亭子里有人麼?」舊本檢眼尖地瞥見個人影。

小廝抬頭看看︰「好像真有人。大概是住這園子的婉兮姑娘和楚風姑娘吧,主子怎麼沒通知她們今天有客麼?舊大人,沒關系,主子給您安排的是西北角那兒,擋風,暖和,又有竹子松柏,看著也舒服……咦?舊大人,大人,您別過去啊……」

然而舊本檢不管不顧地向那邊去了。小廝模模鼻子,忽然幸災樂禍地笑了一笑,也跟了上去。

這邊的零露亭里。

「那邊是誰?」婉兮忽然問了一句。

「嗯?什麼?」楚風正低頭抖著衣服,那上面沾了些灰,听見了這話抬起頭來,果然瞧見遠遠的兩個人影,一前一後向這邊移動著。

「那後面的是常在大人身邊的信兒……」楚風看清了後面人的打扮身形,「前面那個是大人麼?不像啊,而且他短期內應該不會再過來這里的……是誰?」

應青木並沒有告訴楚風他具體會在什麼時候請那位舊大人來。即使那是楚風給他想出的辦法。

「他過來了。」婉兮有些迷惑,「好像不是大人啊,怎麼能到這里來呢?我們不是同大人說了今日要在園子里游玩的麼?大人不會隨便讓人進我們的園子的啊。」

楚風猛地抬起頭來。

「對,不會隨隨便便讓人進我們的園子,也不會讓人看見自家的女眷……」楚風的臉色變得很不好看,「婉兮,我們回去!」

然而,已經遲了。

「唔,信兒,是誰?」楚風側移了幾步,擋住婉兮,盡著一個丫鬟的本分。

問題出口,她心里早知答案。

「嗯,原來是小舊大人,當朝的工部侍郎,婢子楚風。先前不知道是大人,實在是失禮了,還望舊大人不要怪罪。」

指甲深深嵌進手心。

「婢子的名字?楚風,大人笑話了。」

如果是這樣的話……

「唔,這是我家主子。身為女眷,又是前日感染了風寒才好的,不便見客,還望舊大人恕我家主子無禮。」

希望能過得去。

「多謝大人關心了,婢子會照顧好我家主子的。」

緊緊咬著牙,又施了一禮,扶起婉兮迅速地轉身。

應青木你這個混蛋!

楚風盯著婉兮精致的小臉,心里的怒氣從此刻開始一點一點上涌,一點一點蓄積,待到某個時刻會噴發開來,鋪天蓋地,猶如岩漿。

不知會熔盡什麼。

「父親,鳳棲兄。父親覺得這里如何?兒子覺得鳳棲兄實在是會治家的人。」

「的確不錯。」舊言笑吟吟的,望著自己的兒子,眼里有幾分不明的意味。

「嗯,還有,鳳棲兄也實在會教人呢。那個叫信兒的小廝嘴上抹了蜜似的,一直夸說著鳳棲兄你如何如何呢,「舊本檢笑嘻嘻的,「說到這里,敬之想起一件事,想求鳳棲兄答應。」

「那個小廝,你不要管他,我也該治治他的,一天到晚地說胡話……」應青木也笑著回應,「敬之有什麼事?只要力所能及,愚兄一定答應。」

「這句話敬之實在也難開口,只求鳳棲兄一定答應不可。否則敬之的心里,恐怕以後一直要覺得空落落的了。」待見應青木點頭,他才又接下去說,「敬之想問鳳棲兄,討一個人。」

舊言忽然忍不住笑了起來,望著應青木的目光里多了贊許的味道。應青木也回了一笑,又說道︰「這個好說。只是不知敬之瞧中的是什麼人?也是她的造化了呢。」

「鳳棲兄在清和園為敬之安排了松針煮茶呢,敬之經過那里的零露亭時……」

「啊呀,」應青木變了臉色,「清和園里,那是順王送我的人,恐怕不能……」

舊言打斷了他的話,冷笑了一聲,「應大人剛才說的大方原來是假的,不就是順王送來的……」

「不,不是……爹,您先別著急。鳳棲兄,敬之知道那位姑娘定是鳳棲兄的心頭愛,並不敢開口討要。敬之瞧上的只是那位姑娘身邊的那個小丫頭而已……」

舊言聞言一怔。這回,怎麼說?他看了看應青木,眼神似有詢問。

卻見應青木的臉色霎時變得蒼白,幾乎是吼了一聲︰「絕對不行!她不行!」

舊言心里暗暗稱贊了一聲這小子的機變,面上也是冷了下來︰「怎麼?你的妾室是順王送的人,敬之不敢要,卻又連一個小丫頭都舍不得?應大人可是看不起老夫?」

應青木回頭看了他一眼,眼神里的冷漠讓人心驚。給出的也是毫無轉圓余地的答案︰「我只以為舊大人是當朝老臣,德高望重,沒想到卻是個自私自利,老奸巨猾,縱子行凶之輩。不說什麼,只當是我看錯人罷了。信兒,送客!」

「哼!」舊言冷哼一聲,「不用!跟老夫作對,你就等著吧!」

舊言父子拂袖而去。

應青木直挺挺地站在那里,直到听見前頭傳來「起轎」的呼喝聲,才輕嘆一聲,慢慢坐下來。

千算萬算,還是算漏了這一點。

「賢佷所言甚是有理。只是老夫今日收到你的邀約,大張旗鼓攜子而來,恐怕朝野上下都知道了你我關系尚可,這要再使你我看上去鬧僵了瞞過那人可不大容易。」

「伯父放心,小佷早有安排。」應青木的臉上露出了胸有成竹的笑容。

幾天以前,婉兮來找他,說病好了希望多出來走走,希望他安排一天不要叫人到自己的清和園去。他陪著這丫頭走了走,望見了清和園里的浮雲亭。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清揚婉兮。

邂逅相遇,適我願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有美一人,婉如清揚。

邂逅相遇,與子偕臧。

——詩經?《野有蔓草》

「這亭子不如改名叫做零露亭如何?你病才好,不要多走,若是累了,就在這亭子里歇一歇。嗯,二十一那天我會把人安排好的,你可以在這里逛一逛。」

他看著那丫頭紅了臉向他道謝,精致的臉上浮起兩朵紅雲。

說起來的確是很漂亮啊。

他這樣想著。

然後是舊本檢。去西北角的望角亭的必經之路上,有零露亭。

舊本檢的習性他很清楚,見婉兮如此美貌,必是會開口向他討要。然後是順理成章的爭吵,鬧翻。就算這場戲看起來稍稍有些假,下人們懂事的不多,說出去之後,也就自然地三人成虎。只要不說出兩邊是為了一個女人吵翻的,外頭便只能知道是應青木和舊言從此水火不容了。

「還有,請伯父放心,小佷不是吝嗇的人,那位姑娘日後也必定送到您府上。」

對兩邊的名聲雖略略有損,卻無甚大礙。他是這麼說的。

當然,各方面早就計劃停當,徐軒成那里他早就知會過了,到時候朝野上下無論是真信假信都會做出個相信的樣子來。而這頭如果處理得好,婉兮甚至可以成為一枚很好的棋子。

他還為表誠心,送了舊言一斛明珠,幾張字畫,口中說著求大人提點的話,不露聲色,把什麼都安排好了。

可是……

為什麼弄錯了?為什麼舊本檢看中的人不是婉兮?

真是糟糕的事情。舊本檢那麼說的時候,他心里忽然慌亂起來,幾乎是靠著本能才完成了計劃中的爭吵。

「怎麼了?」

清越的女聲。

「不希望她離開你的視線嗎?」

「嗯,」他勉強地沖來人一笑,「她的身份還沒有弄清,不能把她送到那里去。」

「哦,我猜她一定也不想去,這樣我倒是有個好辦法。」

「什麼辦法?你是說……」

女子輕聲一笑,眉眼間蕩漾起晚霞,暈染開的顏色,一片絢爛。

應青木你這個王八蛋。

楚風什麼也不想說,只是在心里將應青木凌遲了一萬遍。

《梧桐鎖》里,原本應青木是會在表面和舊言交好,的的確確會將人請到家中以表明立場,在那時舊本檢瞧中的是杜涵煦,然後應青木會用的是偷梁換柱瞞天過海的伎倆也沒錯,婉兮最終會代替涵煦去了舊府。

她本以為不用和舊言明著交好就夠了,舊本檢不會看到杜涵煦,婉兮也不用代替涵煦走。所以她以為自己的計謀已經足夠好,既能消除應青木的戒心又能保住婉兮,也能算得上是一箭雙雕。

可是到頭來,連一個希望都沒有實現。

應青木為了告知舊言自己的態度還是把人請到了家中,並且又為了在面上同那老賊鬧翻設計了婉兮。只是他沒有想到,舊本檢看中的人變成了她楚風。

然而,應青木瞞天過海保住的人是她楚風。犧牲的人,依然是婉兮。

他告訴舊言楚風失足跌入了園中湖。為了賠禮,依然送去一個人,剛開始時按計劃要送去的那個人。是簡單卻很有效的辦法。

楚風沒有受任何委屈。

婉兮走的時候,臉上也沒有一點點委屈或者不甘心的神色。

「楚風啊,你那天就猜到是怎麼回事了吧?所以一直擋著我,是你想要保護我。可是看來現在是要我來保護你啊。」

她微笑著,這麼說。

有時候友情真的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說不定一開始還會互相看著不順眼,但是某個瞬間你們就聊開了,聊著聊著就多了歡笑,聊著聊著就成了朋友。某一天你會覺得有點兒離不開他/她,某一天你會覺得想要照顧他/她,某一天你會發現,不知從何時開始,你們已開始互相依賴和保護,那樣熟悉那樣在乎。友情,有時候跟愛情也挺相似,莫名的,卻重要。

所以那天在清和園里。

「大人……」

清脆的聲音。帶著某種不容置疑的決絕味道。

她用心去想了,保護婉兮的辦法。

她現在是真的真的努力想要保住婉兮呢。

于是當時楚風就發了狂,幾乎要跟著婉兮沖出去。可是應青木只是冷漠地看她一眼,叫幾個家人把她拖了下去關進了柴房。

于是她知道了,一切又回到了原點,沒有人幫助她,那個人也依然不相信她。有很多事情她依然不知道,有很多事情她依然不能參與,那個人什麼都不會告訴她。

為什麼還是什麼也沒有?

身在局外本是福。

卻第一次知道身在局外的苦。

那麼我要怎麼辦?那麼下面我要怎麼辦?那麼到底要我怎麼辦?!

「吱呀——」

門突然開了。

「你?你來這里做什麼?他應該不會放我出去吧。」楚風看著來人。

看來這丫頭倒是不大領情呢,青木。杜涵煦這麼想著,輕輕帶上門。

「他不想放你出去,但我想。」她微微一笑,傾國傾城。「他不相信你,但我信。不過,我現在有點不確信。」

楚風看起來有點疑惑。

杜涵煦不會傷害誰,就算是敵人她都不忍傷害,只是慨嘆。

所以她是什麼意思?

「似乎你留在這里,我的感覺就會變得很不好。可是我不能就這樣把你趕出去,那樣你會無家可歸,所以我為你安排了去處。」

「什麼?」

「次輔徐軒成那里,你覺得如何?我們是站在徐大人那一邊的。」

徐軒成我自然知道。楚風想著,威脅到你?也許。然而實際上看來在這里我始終不能做到什麼,那個人實在是一座無法攻克的堡壘。徐軒成……暫時在那里的話,倒也不錯。現在大概也只有這麼做了吧,改變應青木的冷酷的人本來就不該是我,此時此刻我本來就不該在這里。

「好吧,謝謝你。」

杜涵煦一直在笑。她把楚風送上馬車的時候,她遞給楚風一個包裹的時候,她囑咐楚風需要注意的事情的時候,都一直在笑。

「他總是說你的身份有問題,其實我的身份又何嘗不是有問題?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們挺相似的。」涵煦望著楚風,想起應青木,心里的某處忽然很奇怪地堵住。

他很重視你……我的心里變得不大高興呢,悶悶的感覺……那是什麼?

「嗯。」楚風輕聲答道,並不多言。她轉身,扶著馬車的邊沿,爬上去。

涵煦

像在掩飾什麼似的笑著,忽然目光一凝,落在楚風搭著馬車車沿的手上。她輕輕顫動目光,像曾經應青木看到楚風的手的時候一樣。然而她也什麼都沒有說。楚風背著身子,也依然什麼都沒有發覺。

涵煦完成了這一切,回到房里。應青木已經坐在那里了。涵煦立刻倒了杯茶遞了上去。

「你把人放了?」

涵煦微微一怔,隨即穩下心神,抬起頭來,神色是一片坦然,「嗯。送走了。」

應青木的手微微一抖,滾燙的茶水灑了幾滴,涵煦「哎呦」一聲,應青木立即拉過她的手來,捧在手里查看。

「沒事,就是燙了那麼一下子。」涵煦平靜地說。

應青木放下她的手,眸子越來越黯。

「放了也好。她現在對外已是一個死人了,再在我府里出現不好。」

「嗯。」

「我還有公文要處理。事情太多了,明天上朝還有一場仗呢,我去書房。」

「好。」

應青木又端起茶來。

「如果是我,會怎樣?」涵煦忽然說道。

應青木本來端著的茶盅「啪」地一下掉到地上摔了個粉碎。

涵煦愣了一下。應青木凝視著地上的茶水。

「我想也不能想。」他極其輕微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涵煦沉默了一陣,又去倒了一杯茶來。

「去書房吧,明天上朝的時候該怎麼做怎麼說,你再斟酌斟酌。」她這樣說著,然後將茶盅捧過去,「小心些,這回別摔了。」

應青木卻站起身來,含了口茶在嘴里,到門口時吐掉。涵煦也跟出來,把那杯殘茶潑掉了。應青木看了她一眼,眼神很淡。

「你總是這樣。」他說。

「你卻不該是這樣。」她笑著說。

「是啊。」應青木忽然下了決心,回答道,「我不該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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