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動作很輕很柔,但是應青木盯著自己手上纏繞著的絲線,卻仍然是緊皺著眉,沒有一點點放松下來的神態。凝重了目光,過了許久才冷冷地問︰「這是什麼?」
語氣里那絲涼意鑽心蝕骨,涵煦的眸子微微一暗,卻轉瞬如常︰「你看,這絲線緊緊纏住你的手指,拉不斷扯不掉甚至有可能控制住你……你怎麼辦呢?」
應青木毫不猶豫地答道︰「這只手,我便不要了。」
語氣決斷,而又坦然。這就是他,一直都是這樣的,對別人狠,對自己也一樣絕情。
然而話音未落,他便僵硬了身子,訝然地睜大了眼楮。
杜涵煦將他拇指上的線圈撥開,隨後利落地輕輕一抽,那絲線已經無聲無息輕飄飄地滑落下來,應青木的手沒感覺到一點疼痛。
干干淨淨,了無痕跡。
「關鍵的一環,只在你的拇指上。找到這一環,究竟又有多難?」
——清秋?《梧桐鎖》第二十五章
楚風坐在馬車里,很安靜。沒有人需要她嚷嚷鬧鬧搞熱氣氛了。
我開始想著要保護你了,婉兮。可是他一向都是那麼狠心的,我一直知道,甚至我明白他應該那麼狠得下心的。我不能說他有錯,我不能恨他。可是,為什麼你依然是犧牲品呢?他舍不下涵煦可以,但是我又怎麼說?因為不信任我,所以不會冒險嗎?我已經很努力了,為什麼仍然不信任我?
一開始她讓應青木請舊言過來,便是流言四起,應青木沒管那些流言,她也沒在乎。但是婉兮的一生……他真的足夠狠,不是麼。他真的一直沒把自己當回事,不是麼。我一直知道那個人簡直像是沒有人性……可是他怎麼就利用得那麼心安理得呢?
我也想過利用你,甚至步好了計劃,可是我做不到……即使我從來沒學會過同情……但我已了解你,而你說,是朋友。
不能依靠誰,我便會依靠自己。我本不明白自己的目的,但現在我知道我至少要救你。
去了徐軒成身邊,又要怎麼做?要做什麼?
楚風忽然拿出紙筆來,用一種幾近瘋狂的速度寫起來。
至少要記住,要記住啊,要記住你一開始的願望,要記住你一開始的信仰。永遠永遠,都不能忘。
不管以後會怎麼樣。
徐軒成打量著眼前這個小丫頭。臉色有些蒼白,卻是毫不畏懼地直視著他,神情堅定,唇緊緊地抿著。他知道這就是那個給應青木出了個好主意的丫頭,他也知道她那個朋友被送進了舊言的府里。她的神色里有那種名為傷心的東西在,可是她的臉上沒有淚痕,目光里也沒有恨意。
杜丫頭說的不錯,的確有意思。
「你叫楚風?」
「我是楚風。」
「你沒有賣身契。為什麼要跟著鳳棲做一個丫頭?」
「我有我的理由。」
「你喜歡他?」徐軒成毫不客氣地問道。是疑問句,卻帶著不容分說的篤定。
楚風愣了一下,忽然微微笑了起來。
「原來是這樣。」她的神情似乎有些悲涼。
「你喜歡他,所以現在,你恨他。」徐軒成更加肯定地說。他是長一輩的人,揣度了小輩的事,話語不會客氣,也實實在在想給他們一些忠告。
「你是這樣想我的。嗯,听起來挺合理的。」楚風笑得厲害,偏了偏頭,「那麼她也一定是這麼想的,所以才會把我放了。還有他,是不是也是這麼想我的?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徐軒成盯著她看,卻不甚明白。隱隱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
「我不恨他。」楚風止住笑,說道。「但是我終于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了。徐大人,我是怎麼樣,您愛怎麼想就怎麼想好了。我不想再解釋了,真累,那麼累,別人卻仍然總是會錯意。理由什麼的從來就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現在到了您這兒,想要幫您的忙。在這之前呢,也請您賣涵煦姑娘一個人情,給我一個身份,還有,一個房間。」
她眨眨眼,又是微笑。
徐軒成滿月復狐疑,本想說什麼的,卻也只是應了一聲,就叫管家來了。
楚風轉身。
清秋啊。
楚風盯著眼前那張紙,皺眉,凝神。
疑問不多,卻是每一個都讓她頭疼欲裂。
「也許這有些問題的答案根本是同一個……」楚風喃喃地自語了一句,然而依然苦著臉,「可是那樣的話這幾個問題看起來有什麼聯系呢?
楚風忽然頓住了。
「算了。」她走到門口去把門閂好,嘴里又喃喃念了一句,「算了。」
她回身睡下了。
門外那人听著,疑惑了一瞬,卻是目光炯炯。
「夫人……那位什麼楚姑娘到底是什麼來頭啊,怎麼老爺這麼愛重?專為她分了一間屋子,還不許任何人去打擾,問也不問夫人您一聲,簡直是……簡直是……」
梳著雙環髻的小丫頭正為一位端莊溫雅的中年女子理妝,手上未閑著,口中卻也一直在絮絮地說著,十分不平的樣子。那婦人卻微微笑笑︰「小蝶,不懂的事情,不要亂說,老爺自是有他的主意。」
小蝶嘟囔了幾句什麼,終于還是閉了嘴安安分分給婦人梳妝。
婦人的笑容透著明理。
那是愛重?呵,那分明是軟禁。
過了早朝,徐軒成陰沉著臉回到家,立即吩咐小廝︰「去請應大人過府。」
只有一個人在書房,徐軒成陰著臉站了一會兒,忽然把一個前朝的紫砂壺提起來往地下摜得粉碎︰「就知道那小子突然肯上朝準沒什麼好事!」
徐軒成要請的「應大人」,自然不會是別人。沒多久,應青木便來了,張揚的起轎落轎,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是到徐府一樣。徐軒成的臉色卻好看了些許。
至少這還是個得力的人。
「鳳棲,我也不同你說什麼客套話了,你趕緊說說,對今天這事情有什麼看法?」
「皇上是在試探。」應青木毫不猶豫地回答。「也可以算得上是個好兆頭,至少說明大人在皇上心中差不多可以取代老賊了。這應當是最後一次試探,之後皇上恐怕就要下定決心了。」
徐軒成苦笑。「所以答應?只能答應了。只是……真不甘心啊。」
徐軒成看到應青木的眸子似乎一暗。不過又似乎什麼也沒有,只听他說︰「答應?再不甘心,這也是最後一次了。」笑得很溫和,卻冰冰涼涼的。
徐軒成心里煩躁,擺擺手道︰「我知道是這個道理,只是皇上的花樣還少麼?今天請個道士,明日請個和尚,修廟宇,修道觀,修宮殿,搜羅了各地的財寶,現在又打算修行宮……國庫本來就被舊言父子弄得空虛不堪,哪經得起如此折騰?再說近日邊關也不太平,西北蠻族虎視眈眈,東邊沿海那些海盜也不安分……萬一要打仗,拿什麼給士兵糧餉?本想問問你有沒有更好的辦法,只不過也確實是極難的事。罷了罷了,這個機會若錯失了之前的一番謀劃就全毀了,雖然要犧牲,不過為了大局,也只能如此了,待一切結束了之後……要應付這差事便不是什麼難事。」
說到最後一句,徐軒成的目光忽然又明亮起來,如鷹,透著狠戾和自信,神色飛揚。
「嗯。」應青木听了這話,心里卻又忽然猶豫了起來。
只因為突然地,想起了……某個人。
那個人柔和的眸子,望著那盆觀音蓮,一點一點亮了起來,很美。
當今天子已經很久不上早朝了,他迷戀修道長生之術,據說整日領著一幫道士化氣煉丹,鑽研玄術,還給自己起了個道號。不過畢竟是皇帝,求長生不過是為了享樂,並不承認老子清心寡欲的學說,通常上朝都是又有了些荒唐的要求。這一次上朝,他的要求是……建一座行宮。
開玩笑,一座宮殿需要多少人力物力?以國庫目前的庫存來看,還得要增稅。為了有工人,又要抓人做苦役。撥下去的工銀,收一次稅,中間的種種情弊,下頭那起子贓官估計能要了老百姓的命!如此勞民傷財,傷損天和,實在是,實在是……
可是又不能不應。正如徐軒成和應青木都心知肚明的,這是裕和帝的一次試探,試探留下誰,能讓他繼續舒舒服服做自己想做的事。騙?裕和帝雖然不是什麼有道明君,但是卻也精明得可怕,你見過有幾個皇帝二三十年不上早朝卻還能把朝政大權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要誰生誰就生,要誰死誰就得死?
不能答應,又不能不應。不能不應,又不能答應。
「這會讓多少人家破人亡?不能答應,決不能答應!應青木,你該明白。」女子咬一咬牙,「我的仇,來日再報……那樣子絕對不行。」
「我知道你會這麼說。」應青木的目光是少見的溫柔,卻透出苦澀,「可這並不僅僅是你一個人的仇恨的事。」
「我知道,可是……你們若是應了這件事,那又和老賊有什麼分別?一樣的草菅人命!那當然不是我一個人的事情。」涵煦的眸子里有些憤怒的意味。
應青木恍惚了一下,輕聲答話道,「若是我們,那就只是最後一次。」
「你們在這件事上,究竟能佔到多少便宜?老賊一樣會答應這件事。你們就沒有別的辦法了麼?」
「皇上已經想換人了。不然的話,他大可以只是知會老賊一聲,現在他卻問了徐大人的意見,這可算是件好事。只是如果錯過了這個機會,我雖還安全,徐大人可就要出事了。」
涵煦固執地搖一搖頭,「這樣做,你們太狠。」然後轉過身去,不肯再說話。
應青木忽然想起那個和尚說的話。
他說涵煦︰「大慈大悲,救贖世人。」
是這樣,正是這樣的善良。他想小心翼翼,一輩子守護的善良和純淨。即使自己為此,雙手沾滿污穢,陷入無盡深淵,地獄烈火焚身,也甘願。
救贖世人?至少,那樣一雙清澄的眸子,便是他的救贖。
應青木忽然這麼想,也忽然覺得很坦然。是的,本該是那樣子的,他心里,一直都是那樣子的,已經很久了。
但是就算是這樣,也不能阻止他要做的事情,那是唯一的選擇。
用自己手上的血腥換她眸子里的溫柔干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