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憤 第十一章(2)

作者 ︰ 蒲澗子

徐軒成命人帶下薛正,又含笑去拍了拍應青木的肩膀。

「鳳棲哪,多虧你了。」

「大人那份戰報才是真至關重要呢。」

「沒有薛正,詹仰賢絕不會承認的。」

「沒有那份東西,下官也不會想到去問薛正這件事啊。」

「好了好了。總之,就是我拿到了這戰報,你給我找來了證人,不用說了,都重要,都重要。看他詹仰賢怕是翻不了身了,是不是?」徐軒成心中得意,兩眼笑成一條線,慢悠悠撫著自己的胡子。

「大人。」應青木猶豫了一下,欲言又止。

「有什麼話你說。」

「陛下並不想要詹仰賢死。」

听了這話,徐軒成沉靜下來︰「你也看出來了?畢竟他做了那麼多年右諭德,相當于陛下的老師,陛下雖然失望,還是不忍殺他。」

「不忍,所以問得並不算很細。又說他是一時糊涂,和舊言勾結的罪名也輕輕揭了過去,發交刑部而非大理寺,陛下心里還是偏向他的。大人,我們要不要……下官是說,畢竟陛下登基不久,也不好什麼都不依……」

徐軒成出了半日神。

「你在刑部,你瞧著辦吧。」

「是。」應青木答應了一聲。

詹仰賢的案子很快審結。他是「一時糊涂」,罪不至死,只貶為庶人,充軍閩地。泰豐帝又說自己登基未久,該是加恩于天下的,連充軍的罪也免了。倒是兵部尚書王惲,得了個失察之罪,也給流放貶到雲南荒地去了。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日落是美的,只是對于人生跌宕,可能從此要一蹶不振的人來說,看著這黃昏景象,心中只覺無限淒涼。

「鳳棲啊鳳棲,我是小瞧你了。」詹仰賢冷冷笑著說。「不過倒是沒想到,你還會來為我送行。」

「不敢,」應青木在馬上欠了欠身子,「下官並無意要陷害大人。實實在在是大人自己錯了,不是麼?」

「……也是。」詹仰賢笑道,「只盼著應大人日後能一帆風順步步登高,可不要馬失前蹄,或者說什麼……‘狡兔死,走狗烹’?」

「大人!」應青木忽然激動地跳下馬來,「大人是我同涵煦的恩人,鳳棲又怎麼願意害你?實實在在,那薛正來投奔我時徐大人恰巧也在,就直接從我手上把人要去了,說了什麼問了什麼鳳棲一點也不知道,徐大人那封戰報從何處得來的,鳳棲也完全不知情!大人……鳳棲絕無害你的意思!若不然,鳳棲本可以就這一個罪名將大人直接判成死罪,又何必處處調停奔波只是將你貶為庶人?‘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道理鳳棲豈能不懂?鳳棲本不願意解釋,可大人對鳳棲誤解太深……實在是太深……涵煦會傷心的……大人……何況……舊言是涵煦的仇人哪……涵煦知道了會怎麼想……」

說著,眼中竟是滴下淚來。

詹仰賢怔了怔,偏過頭去︰「這麼大人還哭呢?好沒出息。」

嘴上還硬,心里已是信了八(為什麼八和九要和諧?)九分了。

他不曾告訴應青木這個計劃,畢竟舊言是涵煦的仇人,他這個「恩人」突然同血仇勾結起來,叫誰都受不了的。應青木不知道那封戰報不說,就算是知道,若是只有他自己,也許會因為一時激憤將事情全部捅出來,但現在他必然是要顧及涵煦,不會把這件事揭穿。刑部審問的時候,應青木也確實處處容情了,不然瞞報軍情這等大罪的確足以要了他的命。薛正的事情,大概也正如他所說,之前因為遺詔的事情猜忌了他的的確確不應該啊……否則此刻哪會如此狼狽?

「大人,鳳棲只是心中感慨……」應青木舉起袖子來掩住眼楮,「大人,鳳棲給您送來的盤纏,雖然綿薄,卻也已經是鳳棲盡力。」

詹仰賢也略略有些感慨。

卻是笑著說︰「不用擔心我了。鳳棲,若是我這麼容易就到了一敗涂地的境地,你也就白叫了我這麼多年的大人了。」

「大人……你是說……」

應青木心里忽地打了個寒噤。

幸好。

他果然還有後招。

「你放心吧……鳳棲,最多三年,我必能東山再起。」

殘陽如血。詹仰賢笑容神秘,如同地獄里走出來的惡魔。

上馬,轉身,揚鞭。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

「必復還。」

對了,那些被殺的官員,是你做的麼?

應青木靜靜看著那漸行漸遠的身影。

面容沉靜,看不出在想什麼。

徐軒成正在春風得意。

他終于解決了詹仰賢這個心月復之患,應青木也完全誠服。

雖然想起來是有些後怕的。

那封戰報是敦煌駐守戰將胡定威交給舊本檢的,說的是和塞外西夷戰斗失利,西寧兩萬駐守的軍隊覆沒。

西寧是邊塞軍事要地,這個消息若是真的,朝廷自然要重視起來。

但真正要置徐軒成于死地的,是胡定威在後面加上的兩句話。

敦煌守軍趕去支援,卻缺少糧餉。

戶部已經拖欠士兵半年的糧餉了!

徐軒成正是戶部尚書,這是真真正正要命的一點。

他不是不想給,而是給不了。從前舊言把握朝政時,國庫能收上來的稅收本來就少,又被舊言以各種各樣的借口挪作他用,戶部哪里還拿得出銀子?

其實無論是詹仰賢還是徐軒成,都知道這封戰報是假的,所以兩人才大膽地把這東西留在手里。

首先胡定威把它交給了待罪之身的舊本檢,若是真正的緊急軍情怎麼可能交給一個罪臣?

再其次,敦煌距離西寧有近三千里路途,如此遙遠,敦煌守軍卻比別處都早知道消息,還要發兵去救援,這豈不是天大的笑話?

胡定威倒不怕自己弄虛作假有什麼太大干系,他完全可以說,正因為太遠,所以不知道是謠言,心憂社稷所以急急發兵。朝廷本來就不大敢招惹這些駐守邊關的兵油子,他月兌罪並不難。

但是這封假戰報不關乎國體,卻能要人的命。

舊本檢早在貶去敦煌時就計劃好這一步來把徐軒成拉下水。他當時是待罪之身,舊言也不受帝王的信任,這東西如果由他們遞交的話,皇帝必然不會相信,所以思前想後舊本檢決定把它交給深得新帝信任,又處于中間派的詹仰賢。因為他很清楚詹仰賢的前途一片光明,唯有徐軒成還在前方阻擋,這麼一個好機會相信詹仰賢不會甘願錯失。為防徐軒成查到,他假意病重,放出鴿子給父親,要求父親派人來看,又另外派出小廝去告訴父親自己真正的意圖。等薛正到了以後再將戰報交給他帶給父親,由父親處再交給詹仰賢。

應青木人微言輕,舊本檢倒是沒有想過把此事告知于他。

步步小心謹慎,此人心思縝密也屬世間罕有。

可惜詹仰賢明顯另有打算,過河拆橋,沒有立刻把那封戰報遞交皇帝,而是等到舊本檢被殺,舊言落馬之後,才打算用手里這封戰報威脅徐軒成。故此舊本檢臨死前高呼「江東欺我」,也因此詹仰賢一直不曾把這戰報拿出來,而只是留在手中,甚至為此向皇帝討了兵部侍郎的位子,便于日後拿出來時,叫人不能懷疑這戰報的合理性。至于日期,他自然有辦法改正了,所以也就留在手中,一直等著。卻不想被徐軒成無意中得到了手,反將一軍。徐軒成只是將敦煌軍隊缺餉,戶部拖欠糧餉兩句話劃去,便能用來反告詹仰賢勾結罪臣,隱瞞重大軍情不報。

幸好啊……

徐軒成思及此處,不禁長出一口濁氣。

等等。

緩下心來,忽地想起——這東西,明兒究竟是從哪里拿來的?

「派人去把小少爺叫到書房。」

下人答應著去了。徐軒成兩道眉毛緊緊蹙起,抿緊了唇,顯出絲憂心來。

如此關系重大的一封戰報,怎麼會……怎麼會……怎麼會到了明兒的手里呢?

他不過是個十二三歲的半大孩子啊?

「父親叫兒子來有什麼事情?兒子前些天讀了《中庸》,覺得……」

「今日不是考校你的功課。」

「那父親是想……」徐繼明睜著一雙圓圓眼楮,有些疑惑地看著自己的父親。

「今日要問你的是,那封戰報,你究竟是從何處得來的?」

徐軒成緊皺著眉,看上去認了真,嚴肅非常。徐繼明心里忽地打了個突。

還是問到他這件事了。

「父親,那封戰報您已經派上用場了是不是?那您能不能別問兒子這件事?」

「此事事關重大,我不能不問你。明兒,你是個好孩子,告訴爹爹,那東西究竟是從哪里弄來的?」

「父親……」徐繼明的語氣軟軟的,幾乎帶上點哀求意味。

徐軒成幾乎要心軟,想了想又咬了咬牙,不管如何,這戰報的來歷是一定要套問出來的。

「我不管你有什麼花樣,去求你母親求你祖母,今日你不告訴我這東西的來歷,休怪做父親的心狠。」

徐繼明倔強地咬著牙不吭聲。

「好,好,」徐軒成見這兒子又來頂撞自己,怒極反笑,「來人,門窗關上,取家法來!」

小廝們還在猶豫,卻被徐軒成拿眼惡狠狠地一掃,都慌張起來,跑前跑後地去拿家法。這里徐軒成又是氣惱,又是心疼,半日只問出一句︰「你倒是說不說?」

徐繼明一聲不吭,只是默默跪了下來。

「寧可挨打也不說?好,等一會兒可不許哭叫出聲!」

「不要問了,是我拿給他的。」清朗淡漠的聲音響起來,徐軒成不由微微一怔︰「穆先生?」

徐繼明听見這話,神情大是痛悔,叫了一聲︰「先生……」

「好孩子,你是為著先生我呢。」穆先生——穆崇河笑了笑,轉過去對著徐軒成冷冷道︰「是我拿給他的,徐大人要問那東西的來歷不如先問我。不過若是我不說,徐大人是不是也要拿家法來懲戒我?是不是打的時候也不許哭叫?」

「穆先生……」

「不用叫我先生,那東西徐大人既然已經派了用場,又何必再問來歷?學生向大人保證,來歷絕不會有任何問題,如何?」

徐軒成知道再逼問也無用。

「穆先生說的是哪里的話。既然是穆先生給他的,我也就放心了。」說著,和顏悅色地笑了一笑,對徐繼明道︰「快去跟著先生念書去吧。」

徐繼明本以為今日必然逃不過一頓打,本閉了眼做好了挨打的準備,誰料先生突然到來,不僅救了他,父親也沒有怪罪先生什麼,不由喜出望外,听了父親的話,一骨碌翻身跳起,脆生生答應了一聲便跳著去了。穆崇河沖徐軒成點頭微微一笑,也就離開。

徐軒成怔怔瞧著。

這種被人掌控著的感覺,可真不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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