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沒幾天,下面有人來報,朝廷派人要移走人畜尸體要求統一火化的,遭到部分難民的反對。吵嚷到了四貝勒處,原來江南一帶,名人文士居多,且都是漢人,本來漢人沒有火葬的習慣,況且死者與人同槨本是大忌,又何況是統一焚燒?在災區若采取強制行動,估計會有大麻煩。
四貝勒和十三以及各級官員們計議了幾天,毫無結果,連官員之間也有分歧。這天晚上,櫻兒伺候四貝勒和十三晚飯後上完茶,並拿出筆記本準備記錄下一天的工作,四貝勒突然道,「櫻兒,你也看到了,連天來計議的焚燒人畜尸身之事,竟無一點進展,眼看著尸體越來越多,天氣馬上要熱了,現在只撒上石灰,怕日子久了卻不行。」櫻兒欲言又止,四貝勒道,「櫻兒,你但說無妨,本來就是商量計議的。」
櫻兒道,「江南漢人名士較多,人文自然不同,但朝廷為的也是天下百姓,這一點上卻是一致的。」
十三道,「可不是,大家都知道該燒掉,就是沒人願意先開這個口。」
櫻兒笑道,「既然大家都明白這個理兒,那就計議怎麼做才能使各方滿意?文人名士最好面子,當然這個無可厚非,死者為大,那如若讓死者早日得到超月兌苦海,生者也得到朝廷的慰問,那豈不兩頭滿意?」
十三猛地一拍大腿,「對啊對啊,我怎麼沒想到?」
四貝勒沉吟道,「可以請各方高僧們過來超度亡靈,朝廷大臣在靈前焚香祭奠。」
櫻兒道,「公祭?那要有個最高的長官帶領才夠誠意。」
四阿哥道,「我親去焚香公祭。」
十三說道,「四哥,這可從來沒有這個禮的,請旨後再準備怕是來不及」
「若是為國為民,鞠躬盡瘁,肝腦涂地,這又算得了什麼?皇阿瑪怪罪下來,我自然一力承擔。」
十三道,「好啊,四哥,也算上我一份,若皇阿瑪有怪罪,咱們兄弟一起擔著。」
四貝勒道,「事不宜遲,你這頭開始準備著,我馬上擬奏折,讓快馬送出,請皇阿瑪恕我臨危自作主張之罪。」
櫻兒看著他,眼中滿是敬佩,這一年來,親眼看到他從早到晚,沒一點空閑,辦事認真,且有擔當,這種敬業精神,是古今少有的。他日後登基,也是一個勤政的好皇帝。
十三回頭笑道,「櫻兒,倒看不出來你這個小丫頭還有這等見識?這次你可立了大功了。」
櫻兒趕忙說,「櫻兒哪里懂得朝堂上的事,不過是多讀了幾本歪書,這里又是個旁觀閑者,見著爺們忙不過來,偶爾提醒一下子而已。」櫻兒心想,你可別為我作禍,四貝勒帶著個丫頭出來辦差,不知道傳揚出去會怎樣呢。
過兩天,老康果然快馬下了朱批,準。這里的一應準備已經齊全,于是立即開棚公祭。
櫻兒不便在人前露面,自在住所為他們準備食宿事宜。
果然,這個問題迎刃而解。一時間,朝廷派兩位阿哥到江南公祭亡靈被傳為美談,各路的救援和賑濟工作有條不紊地進行著。這樣又過了大半個月,個個當差的都瘦了一大圈,不過災情基本穩定,于是四貝勒和十三計議著回京的日程。
他們這次下榻在松江府衙,櫻兒當日听聞後早就心酸不已,這是她三百年後的家鄉,由于連日忙于各種工作,她也沒能好好逛逛這個古鎮。她想著她在這里救濟多一些災民,說不定里面就有她自己的家族祖先。
動身前,櫻兒特向四貝勒告了半天假,獨自出府衙在街上慢慢走著。古鎮並不大,不一會兒,櫻兒就來到了方塔之下,和三百年後的基本一致,但周圍的景觀自然不同。現在的方塔已經開闢成公園,而目前只是田陌中的一個孤零零的寺廟後的佛塔。
她怔怔地看著方塔,早已淚流滿面,慢慢念道,「如今休去便休去,若覓了時了無時。」
良久,听到耳邊有人緩緩說,「吾身非吾有,孰有之哉?曰,是天地之委也。」(典出《列子天瑞》),
櫻兒回頭一看,一個老僧正含笑站在她身後,風吹著他的袈裟,真是道骨仙風。不遠處還有個大和尚垂首侍立。她認得這是這次請來的各寺高僧之一,但不知道是具體哪個寺院的,于是雙手合十施禮,「大師,剛才那番話,是在點化小女子嗎?大師怎知道吾身之有無?」
「女施主,你是四貝勒的隨從,老衲在與四貝勒交談時見過你。」
「大師寶剎何方?」
「老衲本在五台山出家,現在雲游四方,目前在龍華寺掛單,離此地幾十里地。」
櫻兒的眼淚又流下,那可不就在現在上海市的中心嗎?
老僧訝然地注視著她的反應,問道,「女施主知道龍華古剎?到過敝寺?」櫻兒點頭,「龍華寺相傳始建于三國吳赤烏年間(238∼251年)。按彌勒菩薩將于龍華樹下成佛的記載而定名。龍華晚鐘最是有名的。櫻兒去過,但是在同樣的空間,卻是不同的時間。」
心想,當然去過,只是在三百年後,不過你怎能明白時間和空間的理論?見老僧果然有些不解,于是苦笑道,「唉,大師,你們佛家常問,一口氣不來,往何處安生?我自然是上一世一口氣不來,就轉到了這一世,也不知道是劫是緣?」
那老僧倒退了一步,似乎是大為驚異,打量著她,「你你你是誰?你怎知道這個禪語?」
櫻兒笑道,「櫻兒只是四貝勒的隨從而已。平日里就常看到四貝勒參禪禮佛,耳濡目染的听到過不少禪話」櫻兒怕他再糾纏她的來歷,岔開話題。
那老僧定定地看著她良久無語,「既然如此,老衲也就當女施主是位故人。剛才女施主所參「了去」之說,老衲以為,從來處來,自有你的因果。」
櫻兒問,「何解?」
「禪宗曰︰饑來吃飯倦來眠。女施主蕙質蘭心,自當明白。」
櫻兒若有所思,凝神良久,點頭笑道,果然听過一句詩「昔日所雲我,而今卻是伊,不知今日我,又屬後來誰」(典出宋朝學者邵雍的詩詞,就是說,人生變幻無常,我們的生活境遇不斷變化,這個世界上和我們毫無關系的人所經歷的事,他的生活境遇,他的遭遇,他的生活狀態,也許就是我們以後的生活。所以一切都不必看得太真)。
老僧點頭笑道,又道,「女施主果然是個了悟之人,胸襟氣度又豈是常人可比。單論女施主此次救災的功德,已是恩澤綿延不盡。」
櫻兒嚇了一跳,「我只是兩位殿下的隨從,這都是朝廷聖上的恩德。」老僧不理,含笑道,「老衲只有一事不明,女施主是如何說動兩位阿哥為平民們祭奠?這個事在大清朝可從未有過先例,皇家從來只祭天地的?」
櫻兒正色道,「正如佛家所言的眾生平等,任何生命都有尊嚴。皇室祭天地固然不錯,但是一國根本實是這些升斗小民的賦稅,大師豈能看得出這些賦稅銀子上有什麼高低貴賤之分的?說起這個,先帝順治爺就有過「永不加賦」的遺訓。可見先帝愛民如子之心是一視同仁的,櫻兒現在又何敢獨當「功德」兩字?至于兩位殿下,他們何等樣人,又豈是外人的幾句閑言閑語可以打動的,自是心里早就有了這個念想,在危急之時天性使然而已。」
櫻兒頓了頓,見老僧點頭不語又道,「不過櫻兒佩服的是他二位的膽識,有這個念想的人未必沒有,但是勇于承擔的膽識卻不是人人能夠有的。」
老僧略顯驚訝地端詳她良久,點頭道,「果然女施主的一席話,驚醒夢中人。」
那老僧又和她談了許久,櫻兒只覺得他言語和神態中隱然透出一種超凡月兌俗的睿智,不禁想,果然是得道的高僧,見識真是不凡。那些人生哲理是與所處的年代、所受教育和教育的領域是沒有多大的關系的,關鍵是在人的領悟。在現代,自然科學的飛速發展和信息爆炸,讓人們很少有機會靜下心來沉澱和思考,雖然這個時空的物質與現代相比還是屬于匱乏的,但是難得的是有很多人精神世界還是豐富和睿智的。這是櫻兒到這個時空以來最為欣慰的。